张宇文没有像之前计划中的那样搬离江湾路七号——因为他的室友们正在纷纷告别,而霍斯臣将会在不久后搬进来。 是的,这是一场漫长的告别,但它注定终将到来,张宇文的人生中充斥着各式各样的离别,他与亲人告别,与匆匆凑到一起的剧组同事们告别,与朋友告别,也与自己告别…… 离散是人生的常态,而相聚才是短暂,然而是否短暂便注定被痛惜,只有地久天长才值得拥有?
当然不,他对离别看得很开,只希望这离别寓着彼此更好的人生。
常锦星的留学申请顺利通过,并已买好机票,决定在本月的月底离开,前往澳洲重修学业,而他曾经爱过的人,正在大洋彼岸充满忐忑地等待着他,他们也许会再续前缘,也许不,谁也说不准,这为常锦星带来不少的紧张。
郑维泽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进入服装工作室里当学徒,那两名老板待他很好,也很有夫夫相,让他觉得新的老板很像张宇文与霍斯臣。 他吃住都将留在工作室,还需兼顾销售一职,他把江湾路七号自己的房间退租了,这样可以节省更多的支出,并认真学习服装设计,他仍然会直播,也仍然试穿男装与女装,效果出奇地好,帮助店铺拉到了不少流量。
陈宏最终接受了董右的投资,并戴上了他为他做出来的戒指,那枚戒指稍大一点,却正好适合陈宏的无名指,这让他有点惊讶,不知道董右在什么时候偷偷量走了他的尺寸。 董右对此的回答则是全凭感觉。 也许这也证明他俩确实合适。 在董右的不懈追问之下,陈宏终于遮遮掩掩地坦白了自己的性癖,说也奇怪,他对着室友们夸夸其谈时半点不觉得羞耻,为什么在喜欢的人面前,便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而董右知道之后,当即双眼放光,明显地露出了“终于轮到老子来掌控你了”的表情,不过他还是忍住了。 陈宏退掉了江湾路七号的租,改而在健身房的楼上租了一个配套的单套房,距离店里更近,不需要骑着电动车往返穿梭,也可以和董右随时在一起。
至于严峻,他在医院预约了母亲手术,通过张宇文的关系很快等到了排期,手术做得非常成功,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他安排母亲住在江南区,这间出租屋里住下了四个成年人一个婴儿,却还算宽敞,如今的租金对于他的薪水来说,已经完全能够承担。
他的母亲在知道了真相后,只能在江东住下,而沈应杰的离异母亲,也指望着与这唯一的同性恋儿子生活,两个母亲,两个儿子与一名婴儿,犹如搭伙般组成了一个奇怪的家庭。 沈大姐照顾严母,同时在家里带小棋,严峻则督促侄儿用心念书,为他的大学而努力。
严峻也退掉了江湾路七号的租,毕竟他的母亲需要他,他也必须承担起责任,照看她,陪伴她,不能再让她独自回乡下生活。 那天他收拾了江南的出租屋并作了大扫除,整理故乡邮寄来的旧东西,看见他与父母在温泉酒店里度假的照片——那一年他的兄长在,他的父亲也在,他只有七岁,母亲依旧年轻美丽,奈何她如今已白发苍苍。
“小叔叔。”
应杰无意中看到了,问他:“这是谁?”
严峻没有回答,收起了照片。
在这场离别的终曲响起之际,他们仍提议再次欢聚。
这次是以给张宇文过生日的理由,张宇文是双鱼座,黄道十二宫的最后一宫,集齐了十二星座所有的优点与缺点于一身。
虽然他大抵不会承认。
“公司怎么样?”
张宇文说。
霍斯臣开着老婆给他买的新款奔驰,还清了欠债,成为史上最强吃软饭选手,专注地看着前面的路,问:“一切正常。”
先前张宇文最担心的是伤到了霍斯臣的自尊,他本以为霍斯臣在知道了他有多少钱后,对他的态度会发生一点微妙的改变,并作好了各种备案,以图“矫正”双方的认知,就像沈大姐“矫正”同性恋一般。 当然,主要是矫正霍斯臣的认知。
但他万万没想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霍斯臣的认知建立,简直可以用“飞速”来形容,毫无心理负担便接受了。
而且霍斯臣还自觉地作了调整,从扮演“老公”无缝切换成了扮演“骑士”,某天他回过神来,在床上做完爱之后,他朝张宇文说了句:“你是我的王子,宇文,我会永远守护你。”
张宇文突然想起来,霍斯臣那天似乎说过,他的性偏好是当个“守护骑士”并“下克上”,这么二次元的性偏好,当初居然就被他无意中给略过了!
霍斯臣有时候还会说:“我很崇拜你,老婆。 你不仅专业很强,运气也很好。”
张宇文听到这话时简直爽死了,一个受对自己表示崇拜,和一名攻对自己表示崇拜,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但霍斯臣也认为,人生不是角色扮演游戏,没有必要再去扮演谁,也没有必要去扮演什么角色。 毕竟比起失去张宇文,加一笔要还到六十岁的债…… 什么都不算问题。
“新公司筹备很顺利,我已经把吴佩峰的大部分客户接过来了。”
霍斯臣按了电梯,朝张宇文说。
张宇文本想收购原公司另一名股东的股份,这样霍斯臣就拥有超过51%的股权,虽然挤兑不走吴佩峰,但恶心他是完全可以的,恶心到一定程度,吴佩峰自己受不了就会狂暴地辞职了。
但霍斯臣认为没必要,他的时间很宝贵,宁愿注册一家全新的公司。 他已经做好准备,过几个月就把还在还贷的房子卖掉,用这笔钱做当做启动资金,重新开设一家新的公司,解决了资金与股份问题后,他再没有后顾之忧,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霍斯臣又亲了下张宇文,说:“小王子,生日快乐,吃完给我讯消息。”
张宇文也回吻了他,转身进了餐厅。
这是一家非常出名的火锅店,但凡客人过生日,店员们便会举着灯牌蜂拥而至又唱又跳,拖着上班一天后的疲惫身体卖力地唱着品牌自编的生日歌,一度令人相当社死。 张宇文听见是在这家火锅店里吃饭时,已经作好了被捉弄的准备。
室友们已经全部到了,看见张宇文过来,全部“哟呵”一声,常锦星正在点菜,陈宏说:“昨晚又没回来!说!去哪儿了!老实交代!”
“你还不是没回来,还说我?”
张宇文当场毫不客气地反击。
“不对,你怎么知道的?”
张宇文说:“你昨晚回江湾路了?”
严峻、陈宏与郑维泽都没回来过夜,常锦星笑着举手。
“斯臣呢?”
严峻问。
“他在楼下吃。”
张宇文:“他自己说不来。”
严峻点点头,问:“他应该要给你单独过生日吧。”
张宇文笑道:“我不知道。”
大家都没有问张宇文与霍斯臣那次吵架的事,但他们很清楚,张宇文原谅了霍斯臣,也正因这次吵架,严峻明白到他们能在一起,并非自己以为的随便谈谈,他们是真正相爱的。
幸好那天他没有听其他人的撺掇,前去冒冒失失地告白。
“你东西都搬完了吗?”
张宇文问郑维泽。
“搬完了。”
郑维泽答道:“锦星待会儿要回去拿箱子,我陪他去。”
“我要回乡下一趟。”
常锦星说:“晚上就走,坐夜班车,到时在长海坐飞机,不要来送我了。”
“没有人要来送你。”
严峻笑道:“别自作多情。”
大家又哄笑,常锦星点了许多吃的,毕竟五个大男生食量不小,陈宏还点了酒,他们吵吵闹闹地互相碰杯,却谁也没有提离别的话。
张宇文有很多话想说,但每当他提到一些事,他们就会竭尽全力,把话题强行转走。
“我把江湾路七号所有的房间留着……”张宇文说。
“其实我很好奇。”
严峻不等张宇文说完便打断了话:“那个一直没开门的房间里有什么?”
“不要告诉我这是什么恐怖故事啊!”
郑维泽脸色顿时变了。
“不是!不是!”
张宇文也有几分醉意了,极力辩解道:“听我说,各位。”
“那里面放的,是我外公与外婆的遗照。”
张宇文说:“江湾路七号,是他们留给我的遗产……”
“我说呢!”
陈宏道:“喝酒!喝酒!”
“听我说完……”张宇文道:“我要生气了!今天过生日,不是应该听我的吗?”
大家都安静了,张宇文深呼吸,说:“其实…… 这房子就是我的,我要道歉!我骗了大家很久,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没关系——!”所有人纷纷笑道。
“我要感谢你才对!”
郑维泽说:“要不是你,我当初就要去睡桥洞……”
“喝酒吧!”
常锦星笑道。
“听我说完!”
张宇文难过地大声道。
席间又安静了。
“最开始的时候。”
张宇文说:“我做了一件蠢事,我不会写小说,所以我想找几个人,愿意租我的房子,让我观察,当做素材,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们,我很卑劣。”
“你在说什么?!”
严峻简直哭笑不得:“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大家又笑得不行,常锦星说:“观察素材,不是创作必须的吗?你不观察我们,也要去观察别的人啊,这有什么问题?”
“你会把我写进书里吗?”
郑维泽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哇!天啊!我要当故事的人物原型吗?会不会拍成剧?”
张宇文简直无奈了,说:“我…… 我还在努力地写,希望有一天能写出好的文学作品吧。”
“你一定可以的!”
陈宏说。
“是的。”
严峻说:“你一定行,宇文。 你是最优秀的。”
郑维泽:“写到糗事的时候,要给我化名哦,或者给我打个马赛克。”
张宇文:“我不会就这样写的,我要说什么?都是你们闹个没完!这下我全忘了!”
陈宏:“出版以后一定要送我们一人一本,要签名的。”
“好的,好的。”
张宇文没脾气了,答道:“一定,而且你们随时可以回来,什么时候都可以过来住,也可以带任何来人过夜,江湾路七号,永远是你们,不,永远是我们的家。”
这话说出口后,突然间气氛再次安静了。
大家都没有说话,常锦星给陈宏斟酒,一手不住发抖,陈宏咳了两声,努力地揉了下眼睛,郑维泽用杯子 抵在额前,默不作声。
严峻的眼眶顿时通红,看着张宇文,片刻后,他起身离开包厢,不知去了何处。
陈宏的伤感情绪最先过去,说:“喝完这一瓶就不喝了!”
张宇文正想说“好”时,严峻又进来了,手里拿着毛巾,显然去擦了把脸,刚坐下,又弹起来,随手关了灯,一片漆黑中,生日蛋糕点亮蜡烛,被店员们捧着进来。
张宇文:“天啊!好尴尬——!救命啊——!”
灯牌就位,充满节奏感的生日歌响起,店员不由分说给张宇文戴上了帽子,并作了“三、二、一”的手势。
张宇文第一次在这里过生日,其他人则马上掏出手机开始录影,誓要记录张宇文社死的一刻。
“今天你生日!送上我祝福!特别的日子!有灿烂的笑容!”
“唱首祝福歌!我们相亲又相爱!祝福你健康平安!”
高潮部分来了。
“对所有的烦恼说拜拜——”
“对所有的快乐说嗨嗨!”
张宇文:“……”
所有人还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起跟着唱道:“亲爱的!亲爱的!生日快乐!每一天都精彩!”
“不用唱完吧!”
张宇文:“怎么后面还有,这首歌这么长的吗?”
终于,漫长的生日歌结束了,张宇文松了口气,开始许愿。
这个生日,他许下的愿望是:在这里的所有人,也包括不在的霍斯臣,他们终有一天,会再次在江湾路七号相聚,到了那时候,每个人都将带着彼此的故事。
张宇文吹灭了蜡烛,严峻再次开灯,突如其来的光亮晃得大家都有点睁不开眼睛,而每一位室友的脸上,依旧带着少许泪痕。
霍斯臣把车停在商场外等候,并过来接张宇文,同时与其他人打招呼,他知道今天所有人都会喝醉,果不其然,他们下来了。
张宇文最后与他们挨个拥抱,今夜过后,他们虽然还在江东,却不会每天见面了,而常锦星也将远赴海外,张宇文与他抱了最久,最后他们才缓慢放开彼此。
“出去照顾好自己。”
张宇文小声说:“没钱了就给我打电话。”
常锦星说:“那是当然的!”
大家又哄笑起来,张宇文问:“你们怎么回去?”
“我俩坐地铁。”
郑维泽与常锦星站在一起。
“我打个车吧。”
严峻答道。
“我骑电动车。”
陈宏戴上安全帽,说:“宇文,斯臣,你们先走吧”
张宇文于是转身,背对他们,走向霍斯臣,一步,两步,走了一小段后,他拉开奔驰的副驾驶车门,上了车。
“我们走了。”
霍斯臣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大家一定要保重。”
陈宏说:“你们晚上不回江湾路?”
霍斯臣摇头道:“不了,我带他回我家,明天正好搬家,他说,回家太伤感,受不了。”
大家轮流拍拍霍斯臣,与他道别,霍斯臣也上了车,系上安全带。 张宇文则沉默地坐在副驾驶位上。
霍斯臣回头看了眼,陈宏、严峻、郑维泽与常锦星还站在路边,目送他们离开。
霍斯臣降下车窗,夜风吹了进来,缓慢地把车开离路边,其他人却在推严峻,示意他不要再等了。
严峻终于跑向前,站住,喊道:“张宇文!”
张宇文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就是这一眼,他终于无法再抑制内心的伤感,眼泪犹如决堤的洪水般涌了出来。
“祝你快乐!”
严峻喊道:“祝你永远都快乐!张宇文!”
陈宏骑着电动车,率先追了上来,喊道:“谢谢你!张宇文!祝你快乐!”
郑维泽也哭了起来,喊道:“宇文!祝你快乐!”
常锦星喊道:“谢谢你!宇文!祝你幸福,祝你快乐——!你一定会很快乐的!”
张宇文以拳头抵在鼻梁前,哭了起来,他指导过许多哭戏,却没有一次像今夜一般,感觉到悲伤是如此的真实,什么紧锁的眉头,颤抖的嘴唇…… 通通失去了意义,真正的悲伤到来时他哭得一塌糊涂。
霍斯臣再次把车停下,问:“下车吗?”
“不,不,别停车。”
张宇文哽咽道:“走吧。”
张宇文反复地回头看,哭得相当狼狈。
霍斯臣把手伸过来,放在张宇文的手背上,他渐渐地平静了。
离别即使是人生的常态,却终究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与它对抗,他们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从此便领到了离别的免死金牌,只要他们不背弃彼此,这股力量便将守护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甚至连死亡亦无法将他们分开。
霍斯臣把车开上了江湾路,五光十色的灯照耀着他们的脸庞。
梦境如浮光掠影,在流金江上飞翔,承载着这城市里无数人的幻想与希望,展翅飞向星辰的彼岸。
——江湾路七号男子宿舍·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