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危机与绝境(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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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说大部分可能是会的。我很难过,但幸好有尤琪一直陪着我,一直开导我。后来她说,她那天要是先走了,留我一个人,她担心我会崩溃的。是的,我一定会崩溃的。

“第二天的考试,第一科她没赶上,第二科她没考好。不论几等奖学金都和她无缘了。而补考费,我要替她交,她说什么也不要。

“还好因为治疗及时,后来我的耳鼓膜自愈了,我没有聋,而这都是托尤琪的福。

“这样无私善良的尤琪,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了!”

宁檬说到这时,终于从空白的情绪里走出来,真真切切地哭了。

“我好自责!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把尤琪扯进来,她就不会死!如果我不让安中去陪她,她可能也不会死!我怎么那么粗心,安中明明得过抑郁症,而我却因为他说话好笑忽略了这个问题,我以为他能逗尤琪笑的,结果他们全都不快乐!”原以为是救赎,可原来是更快的坠落。宁檬用手掩着脸,泪水在她掌心下肆虐蔓延。

陆既明的心被她的泪水浸染得无比难过。

“扯她进来的人,不是你,其实是我,这都是我的错!”他努力强调着,问题的根源在他而不在她。

宁檬摇头:“不是的,如果我早点警觉,早点发现何岳峦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可以避免今天的一切的!何岳峦出轨,我明明之前就有所怀疑过的,我为什不坚定一点呢?”

宁檬抬起头,看着陆既明,眼泪在她脸上布满悲伤和后悔的轨迹:“如果我能早点警觉,你父亲也不会中风去世了,你也不会身无分文,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陆既明心里像有刀在剜一样难过。

他把宁檬的脸扣在自己胸前。

“你好好哭一哭吧,今天哭完了,明天得打起精神来,坏人还在笑,我们没有太多时间难过,我们得携手去战斗!”

宁檬抵着陆既明的胸口,藏起自己的脸和表情,闷闷地呜咽,直哭到手脚都麻了。

好一会后,她从陆既明怀里脱离开。她抹干了眼泪,说:“不好意思,我弄脏了你的衬衫。”

陆既明耸耸肩,一副你真健忘的样子:“你又不是第一次弄脏我的衬衫。你以前吃的土豆牛肉大米饭可都反刍到我衣服上过,直到现在一回想起那个味道我都还想去死一死!”

宁檬又哭又笑。

然后她抹干眼泪,收起悲伤,对陆既明说:“我知道你刚才把水果刀从我口袋里摸走了。你放心吧,过了今天,我不会再有做傻事的念头了。”

宁檬一眨不眨地看着陆既明,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清亮得像被冰蓝火焰淬炼过的锋芒,任何污秽都要在它的逼视下灰飞烟灭:“但是,我不会放过何岳峦他们的,为了尤琪,也为了你和你的父亲。”

宁檬看着陆既明,一字一句地说。

宁檬痛哭过一场,很快振作了起来。她给陆既明宽心,告诉他:“你放心,我已经发泄出去了,真的没事了。我不会做傻事的,我要把该做的事先都好好做好。”

仇恨不能忘,坏人不能放,但也不能时时刻刻都惦记着。还是要好好生活、好好酝酿时机的。等到施以致命一击的时机成熟了,再把仇恨拉出来核爆一下,炸坏人个粉身碎骨。

处理好一切关于尤琪的后续事宜,已经是九月底。

十一长假之前,宁檬做了一件必须要做的事——她委托律师起诉了那家做了不实报导的媒体。

那家媒体资历雄厚很有背景,律师告诉宁檬,想要告赢它有一点难度。

宁檬又有了这个社会生病了的感觉。小时候父母都告诉她,邪不胜正,所以要做个正直的好人,因为正直的好人不会输。

现在呢?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俨然有钱有势就是正,有钱有势不管做什么都没错。

所谓道德沦丧,也不过就是现在这样了吧。

宁檬告诉律师说:“没关系,不管多难赢我都会坚持告下去。我不是为了自己置气,我是在帮他们找回媒体从业者该有的业界良心。”

律师最后笑笑说,好吧,您既然这么坚持,这案子我接了。

最后他评价宁檬倔强。宁檬知道律师是在跟她说客套话。他其实在表层话语下的潜台词是:你这样做,有点傻。

宁檬对律师的真实想法一笑置之。

这世道,乌烟瘴气太多,她愿意做一个别人眼中以卵击石的傻子,不求伟大,只为给逝者求个干干净净的公道。

十一长假前,宁檬和陆既明一起参加了一个金融论坛会议。到了开会的五星酒店后,宁檬和陆既明分别去招呼自己在圈子里的人脉。

宁檬在招呼一位业内好友时,遇到了苏维然。

苏维然看到宁檬的第一眼,心疼就从他眼睛里毫无遮掩地奔泄出来了。

他动容地问宁檬:“你怎么瘦成这样?”

宁檬笑一笑:“学长你也瘦了好多。”她不知道自己这一笑,有着怎样一种历练过沧桑后的风情万种。

苏维然心为她所动,由衷地说:“我是因为你瘦的。”

他舌头下还压着一句话。

——你呢?你这样消瘦下去的原因,有没有一点是因为我?

宁檬想保持微笑,可太难了。她已经背负不动苏维然这种突然抛来的情感袭击。她现在就快要视爱情如洪水猛兽了。

苏维然很快在无应答的尴尬中给自己找了台阶下,他岔开话题:“我知道尤琪的事对你的打击很大,但你也得照顾好你自己,因为你在为别人伤心的时候,也有人在为你的伤心而伤心。”

听到苏维然提到尤琪,宁檬心里有点戚戚然。她戚戚的样子看上去荏弱寂寥,苏维然情难自已,踏上前抱了她一下。

他的头抵在宁檬耳边,轻声说:“快好起来,好吗?”

宁檬有点僵硬地挺直了脊背,回答着好。在她的不适感达到峰值前,苏维然松开了她。

宁檬不着痕迹地在心里松了口气。

苏维然飞快瞥了眼她身后,笑一笑对她说:“快开会了,进去吧!”

宁檬点点头,继续不着痕迹地和他保持好恒定的一臂距离,彼此不远不近地一起走进会场。

他们身后有人在出声说:“陆总?陆总?快开会了,我们进去吧!”

那人眼中不知道在为着什么事忽然就出了神的陆既明终于被他叫回了神。

陆既明收回视线,抹去映在脑海中的那两道相拥的身影,和身边人同行步入会场。

金融论坛结束后就是十一长假,宁檬提早定了回老家的高铁票。启程前宁爸爸宁妈妈通过宁檬对陆既明发出热烈邀请,但陆既明万分抱歉地回复二老:这个长假有很多公事私事要处理,实在走不开。

宁檬于是一个人回了家。

这个假期她过得不太好,她总是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有时候心里还会涌起一种非常自我厌弃的情绪——坏人过得那么开心,她却对扳倒坏人毫无头绪。由着这种自我厌弃,她渐渐觉得整个人生都好像没什么乐趣了。

她怕父母担心,没把自己的真实情绪向他们表露出来。而越是在人前伪装,人后的低落就越会排山倒海地淹没她。

宁檬之前是有过这样的状态的。那是从x市出差回北京之后。那会她出现这种状态的诱因是陆既明对她情真意切地倾诉了一场他对他女神姐姐的痴心爱恋。她听得太走心了,为别人的故事夜夜失眠。

后来她去医院想开治疗失眠的药,大夫顺便给她做了测试检查,她才发现她的种种症状是轻度抑郁。

现在她的这些症状比那时更加严重了一些。宁檬觉得自己可能有必要再去医院检查一次了。

长假结束后,宁檬回到北京就去医院挂了号,又做了一次测试。

这回的结果既在她意料之内,又在她意料之外。测试结果显示,她的确又抑郁了,这在她的意料之内。测试结果还显示,她的抑郁已经到了中度,有偏重的倾向。

医生给宁檬开了药,谆谆告诉她:“要积极治疗,别怕承认自己这是生病了。抑郁症不丢人,不要抵触它,要正视它!”

宁檬决定正视自己的情况,决定正面对抗抑郁症。她不能在打败何岳峦之前,先被自己的中度抑郁给打趴下。

不久宁檬发现陆既明似乎也有着很严重的失眠现象,且他精神不集中的时候越来越多。他的这些症状让宁檬警惕起来。她把陆既明也拉倒医院测试了一下。结果触目惊心,陆既明的情况比她还要严重一点,已然是中重度的抑郁了。

宁檬赶紧拉着陆既明一起对抗抑郁症。

对抗抑郁症的过程中,宁檬逐渐深入地了解了抑郁症。原来全球已经有几亿人都得着抑郁症这种病,原来几年前国际卫生组织就已经把抑郁症列为世界首位的致残疾病。

宁檬细数了一下身边人。

尤琪,安中,梦姐。他们都是很严重的抑郁症患者。

还有她自己,以及陆既明,他们也堪称是抑郁症人群的后起之秀了。

人们都以为现代社会物质富足,人人都应该生活幸福。可其实,在这和平富足的年代,精神的贫瘠、心灵健康的缺失却更加能要走人的命。

然而可悲的是,现在有太多的人对抑郁症并不了解,有太多的人对抑郁症患者充满嘲讽、谩骂和责备。在一个因为抑郁症自杀的演艺者微博下,充斥了太多触目惊心的讽刺和羞辱,他们骂演艺者懦弱、自私、平白拿自己的命不当命。

可是这些忽略演艺者抑郁病症的人,在说出这样的话时,又当别人的命是命了吗?

还有很多很多人觉得抑郁一下失眠一下能有什么大不了?这样就把自己当病人了,简直小题大做瞎矫情,没有公主命却偏把自己养出公主病。甚至有很多家长残酷而一意孤行地认为,他们有抑郁表现的孩子其实是在以抑郁作借口逃避学习。

太多的人忽视抑郁症就像忽视伤风感冒一样,可伤风感冒也是能要人命的。

抑郁症它不被太多人理解和重视了,可它也真的,太容易要掉人的命了。

宁檬想假如她能早一点如此深入地了解抑郁症,她一定不会让安中陪着尤琪采风,她一定会亲自陪着尤琪,用耐心关怀和鼓励化解掉她抑郁的病痛。

可惜这些都已经来不及了。宁檬很想为这来不及的遗憾,做一点还来得及的事情。

她想做点什么,让不正视抑郁症的人们正视这种病,让不重视抑郁症患者的人们重视这些可怜的病人,给他们引导以及关爱,让他们在引导和关爱中,自励和自救。

渐渐的一个很强烈的想法在宁檬的脑子里成了形。她想让柳敏荟拍一部关于抑郁症的片子,呼吁每一个观影人尽量关注和关爱抑郁症人群。

这样既算是为抑郁症患者们做点事,也算是纪念尤琪了。

宁檬找到柳敏荟说了自己的想法。对于她的提议,柳敏荟永远是义无反顾的。只是这回对于这个提议,他有热烈响应的心,却没有可以行动到位的财。

柳敏荟很为难地告诉宁檬:“片子我愿意拍,举双手双脚的愿意,这是好事儿!毕竟之前我也忽略了安中的抑郁症太多,我也想通过这部片子告诉其他人,别再像我这样觉得老爷们没什么好不高兴的。只是二流融资后我这边启动了俩大项目,资金全都占用了,一时半会我拿不出闲钱来拍这片子。”

柳敏荟说完一脸愧疚。

宁檬觉得这个威武雄壮的彪形大汉,可真是难得,已经被资本浸染过两轮了,还是保有着一颗赤子之心,仿佛他没钱拍这个片子都是他的错。

宁檬赶紧说:“资金我去张罗,你先帮我找人写出个本子来吧,一定别心疼钱,找最好的编剧来写!”

宁檬把自己手头的余钱都拿出来了,交给柳敏荟去找编剧签导演。柳敏荟不负众望,找了很给力很懂抑郁症之苦的编剧来写本子。宁檬全程跟着讨论剧本,每次讨论后,她都既难过又欣慰。难过假如当初她能像现在这样了解抑郁症,尤琪就不会有机会送自己走上绝路了。欣慰以后这部片子上映了,应该可以帮助到很多人了解抑郁症,也能帮助很多抑郁症患者正视和克服他们的病痛。

本子定稿后,宁檬亲自操刀做项目计划书。她成为宁总后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做一份计划书了,通常都是交给手下人去做,她只负责指导和纠错。

但这份计划书,承载的不只是对电影投拍的资金需求,还有对每一条抑郁生命的珍视和尊重,宁檬不想通过他人之手,她要自己亲自敲下每一个字。

项目计划书写好后,宁檬开始探寻资金持有者们的投资意向。

会被拒绝的结果其实是在她部分意料之内的,可当她一次次收到拒绝后,还是难免失望难过。

很多人都说:宁檬啊,你的心是好的,我们也很佩服,但这片子,说实话投资不小,上映后票房却不会多,这题材太文艺太压抑了,没有商业市场。

宁檬一听这些人的话,就知道不用再谈下去了。因为他们连完整认真地看一遍项目计划书都没做到。

其实这个故事一点都不压抑,她和编剧一早就商定好了,故事的基调不能用悲惨讲述悲惨。本质上越是悲惨的事,我们就越要欢乐地去讲,讲完让人笑,笑过再令人哭。这样给人带去的触动和影响,要比直接用惨和让人哭讲故事深刻得多,高级得多。

宁檬没有告诉这些人,您误会了,这不是一部压抑的片子,这是一部用欢乐展示压抑的片子。她觉得没必要对他们解释了,他们压根对这片子就没兴趣,她又何必去说那么多。

她只是默默在心里发出一声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的笑。看,抑郁症这东西,果然还是不被大众正视的,关于这部片子,大家对它的关注点,还是金钱收益远远大于生命的意义。

后来有一天,在宁檬拉电影投资屡屡碰壁的时候,柳敏荟给她打来电话,告诉她,唐正旺前两天来了北京,来和券商开公司上市前的中介协调会,这两天他们一直在一起喝酒来着。

自从荟影视首轮融资后,唐正旺成了投资荟影视的LP,从此他和柳敏荟一拍即合,合得来得要死,一顿饭之后迅速成为彼此感情不可被撼动的一生酒友。

柳敏荟告诉宁檬:“宁檬,我喝酒的时候把片子的事跟老唐说了,结果他很感兴趣哟!你快出来咱们一起聊一聊!”

宁檬赶去柳敏荟和唐正旺正吃着饭的小酒局。

他们两人对饮的小桌前,摆放着四套餐具,有三套都是用过的。

宁檬随口问了句:“有人刚走吗?”

唐正旺有点含糊其辞地嗯啊了一声。

柳敏荟咋咋呼呼地让她赶紧坐下,跟她说:“这都不重要,来来,快坐下我们一起来谈重要的事!”

柳敏荟边说边对唐正旺挤咕眼儿。宁檬快被他愁死了,好歹一个估值过亿的影视公司大老板,手下统领过那么多演艺人员,却一点演技都没有。这眼色简直是在昭告天下:我和唐正旺我俩之间有事儿!这事儿宁檬她不知道嘿嘿嘿。

唐正旺接收到眼色后,哦哦两声,赶紧说:“宁总啊,我刚刚听柳总说了,你想拍一部关注抑郁症的片子,前期已经准备差不多了,现在缺开拍的钱。”唐正旺顿了顿,把情绪猛然调到高涨的频率,做作地一拍大腿,“哎呀!不如这样吧!让我来投!上个月从柳总那退回来的投资款,我拿出一半来投你这片子,你看咋样?”

宁檬听着后俩字儿,想乐。唐正旺一个地道南方人,咋样咋样的口音全都是被柳敏荟带跑偏的。

她从唐正旺假冒的高昂情绪和做作的激动拍大腿动作中,确定唐正旺从本心来说,是没那么想投这部片子的。可他为什么要做出这样一套兴高采烈的表演呢?

宁檬开始诈他:“唐总,你上市在即,公司投钱拍片子怕是不合适。”

唐正旺一拍胸脯:“用不着公司投,从我自己私人账上投!”

宁檬说:“你上回投资荟影视的钱不是公司出的吗?原来是笔广告预算来着,那投资收回后也是公司的钱啊,你怎么走你自己私人的账?”

唐正旺不知不觉进套:“但后来我追加的一半投资款不是公司的呀,那是私人的钱。”

宁檬:“哦,谁的呀?”

唐正旺:“陆……柳总啊来来来咱俩还没跟宁总喝一杯呢!来宁总,先喝一杯润润嗓子咱们再接着聊!”

宁檬笑吟吟地跟他们碰杯喝了口酒。

酒精热乎乎地落在她胃里,烘出半身的暖热。她在暖热中把事情前前后后差不多捋清了。

她看了看旁边的座位,一个吃到一半提前走掉的人坐过的位置。

他的餐碟里,剩着几样东西。被人咬了一小口的半块猪头肉,被人吃掉半根的芥兰,被人咬下一小截的半块山药。

宁檬转头不经意似的又问柳敏荟和唐正旺:“刚刚和你们一起吃饭的人是谁啊?吃东西怎么这么逗,和我认识的一个人一样,吃什么都一半一半的。”

唐正旺又嗯嗯啊啊地打马虎眼。柳敏荟又强调这不重要,这么吃东西的人其实挺多的,来来来喝酒聊片子。

宁檬笑着说:“我认识的那个也这么吃东西的人,他呢,是因为很烦别人不换公筷就给他夹菜,但对方夹了他不吃又显得不礼貌,于是他就通常只咬掉没被对方筷子夹到的那一半吃一吃意思意思。”宁檬顿了顿,笑靥生花地说,“你们说巧不巧,我说这人你们都认识,还挺熟的,他叫陆既明。”

柳敏荟和唐正旺一下子都把嘴巴张得大大的,像两个被戳穿的大傻子一样讪讪的笑。

在投资荟影视的时候,本来有三个LP:之前想投之之科技没投上的王总,唐正旺,以及那位质押了自己所持有的上市公司股份后拿着质押款出来搞投资的吴老板。

但最后关头吴老板临时退出了。在宁檬苦思冥想该找谁来填补空缺的时候,唐正旺如及时雨般给她打电话提要求。

唐正旺用交情跟她换投资额度,他说宁檬咱们怎么也是老交情了,我这么大年纪张回嘴,你可一定要答应我呀。

他说他那里有一笔钱没处花,希望宁檬能给他把投资额度翻个倍。

宁檬当时还觉得老天爷真是眷顾她,瞧她这运气好的,刚出个缺儿立刻就有冲上来想要填缺儿的。

宁檬现在再回想,唐正旺给她打电话的前一天,正是她拒绝拨给陆既明投资额度的时候。所以那时陆既明应该是咽不下那口拧巴的气,非要跟她较劲到底,既然他自己投不进来,那他就从老唐那里曲线地投。

宁檬摇摇头笑了。

人生有时候真是有趣,当初的无心插柳如今却总能带来意外的成荫成林。

陆既明隐姓埋名投在她两个项目里的两笔钱,到最后竟成了他一无所有后的翻身家当。

第二天一早刚到公司,宁檬就去了陆既明的办公室。

她开门见山:“我知道你想帮我,但你也知道我又倔又轴,投资那部片子是我个人的行为,与公司无关。私人项目上,有两种人的钱我不会接受,而你是其中的一种。”

陆既明问那两种人都是什么人。

宁檬想想说:“我还是用具体人物举例吧,你和苏维然的钱,我是不会要的。”

陆既明点点头,用点头的动作平复失落的情绪:“你喜欢的人,喜欢你的人?”

宁檬没点头没摇头,不置可否。但她心头是一跳的。

陆既明放下签字笔,看着宁檬认真说:“在投资拍摄关注抑郁症的片子这件事上,我希望你能摒除私人关系。我想你可以明白这样一件事,我愿意把投资荟影视收回的钱投在这部电影上,我不是在帮你,我其实是在帮我自己,在帮所有有抑郁症的人。我原来知道梦姐很辛苦,但我并不理解和认同她的辛苦。可自从我自己也有了这个症状,我才明确知道,她活着的每一天其实多么凶险,她真是随时都有赴死的可能,只要一个情绪的低点就能让她有足够决心杀死她自己。”

这是陆既明出事以后,第一次主动提到梦姐。没有撕心裂肺,也没有埋怨怪罪。就像提到一位故人般,那么怀念与自然。

宁檬坚固的内心防线被说松动了一角。不过她还是继续坚持了一下自己的想法:“这笔钱你还是拿去还债吧!”

陆既明挑挑眼角撇嘴一笑,有点坏有点赖的样子又和从前的他一样了:“你想想,我要是想用这笔钱还债,是不是上个月一收到钱之后就拿去还了,还用等到现在吗?”

宁檬顺着他的话一想,还真是。

陆既明从桌面上捡起签字笔,在手指间转出一连串的圈:“所以说,这笔钱,我根本是当做小金库对待的,就等着像现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拿出来用一用。”他停止转笔,神情正色起来,“现在公司运营良好,在投和拟投项目资质都很不错,盈利预期都是清晰可见的。眼下我已经能按月按季还掉约定好的债务额。既然债已经可以按时还,这笔钱为什么不拿去做更有意义的事呢?现在很多人手里明明有钱还要贷款买房子,为什么呢?不就是因为既然能贷款为什么还要占用手里的资金?这些资金可以拿去做很多钱生钱的事,只要回报率高过贷款利率,这就是相当合算的买卖。

“所以这笔钱你就拿去拍片子吧,我也想为我们这些不知道怎么就抑郁了的人群做点事,这比拿去还债更有意义。”

宁檬思考着陆既明说的话。她觉得自己被他说服了。

不过她想强调一点:“但这片子将来上映了未必一定赚钱的。”

陆既明摊摊手:“不赚就不赚,本来这部片子本身的存在价值就不是钱所能衡量的,假如它能呼吁一些人在观影后重视抑郁症、关注抑郁症患者,这就比什么都强。”

宁檬最终采纳了陆既明的意见,把他那笔钱投到了电影制作上。他们在做的是一件与盈利无关的好事,既然是做好事,宁檬告诉自己,那就暂时忽略掉那个两种人的钱她不用的原则吧。

不过陆既明概括的那两种关系——她喜欢的男人,和喜欢她的男人,其实并不准确。等时机到了,她会告诉他,那两种人到底是什么人。

十一月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唐正旺的服装公司在钱菲带领的券商团队的改制辅导下,不久后准备要提交材料申报上市了。上市前唐正旺特意登门路盟投资,告诉陆既明和宁檬,他愿意把自己持有的股份给他们每人转股4%,以做从前从两个人那里所受各种恩惠的报答,而转股价格非常感动中国。

宁檬知道唐正旺给的这个转股比例绝对良心,上市公司股东持股比例如果达到5%,以后想要减持的话得进行信息欲披露,唐正旺在避免麻烦的信息披露的基础上,给了他们最大的转股额度。

宁檬觉得陆既明从前的好心是有好报的。他在唐正旺困难的时候施以援手,换来的是唐正旺的知恩图报。这可能是当今职场以及人情场上比较少有的正能量了。

陆既明问了唐正旺一个问题:“你一下子转股8%,这样会不会影响你的绝对控股权?”

唐正旺把胸脯拍得叮咚响:“不会!放心吧,公司其他股东都是我的傀儡,哈哈哈!”

陆既明再没客气,也让宁檬不用客气。他们欣然接受了唐正旺的股份。

事后宁檬问陆既明,为什么没客气客气。陆既明说:“以前我们确实没少帮他,不客气地说没有我帮他周转资金他的公司现在可能已经不存在了,我接受他点股份,这个好处得的不亏心。再说以后我们如果搞泛娱乐,处处能给他的服装打广告,他用8%的股份换未来各种广告渠道,这笔广告费折算下来还是他更合适。”

宁檬笑着说:“你怎么不说将来我们泛娱乐事业的服装赞助也不用愁了!”

陆既明鸡贼一笑。

宁檬发现他在资本市场所展现的诸多魅力和魄力中,有很难得的一点就是他能把受与不受的度拿捏得恰到好处,该客气的时候客气,该不客气的时候就不客气。

这个月发生的第二件大事,其实让宁檬有点意外。

之前一度相谈甚欢后来又为利益所跪的游戏公司翟老板来找宁檬了。

他到了宁檬的办公室,由衷地赞叹了宁檬的气质美丽又不可同日而语后,问宁檬: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那句话吗?

宁檬客气地说您跟我说过的话比较多,抱歉我不知道您指的是哪一句。

翟老板闻声有点失落和愧意,但他马上调整好情绪,说:“我之前为了一笔好处费,鬼迷心窍地默认苏总从你这撬走了ST的壳资源。我当时和你说过,这事是我做得不厚道,跪在利益面前了,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补偿你。”

翟老板顿了顿,看着宁檬一眨不眨地说:“我不是一个空口说白话的人,宁檬,现在我来补偿你了。”

翟老板告诉宁檬,游戏公司借壳上市马上启动,在这之前,他想转点股份给宁檬。

宁檬一听到这个提议就在心里小惊讶了一下。

这个十一月份,可以命名为她人生的转股月了。靠自己上市的,借壳子上市的,居然都赶来要送她股份。

在确定了翟老板的提议是真心诚意后,宁檬一时间有点感慨万千。

资本市场真像是个江湖,人有好有坏,有正义有邪念。而钱是刀也是剑,能伤人,也能一笑泯恩仇。

宁檬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感情用事,把人看得非黑即白非对即错。她看得出翟老板是诚心觉得之前对不住她,现在也是诚心想要弥补她。

宁檬问翟老板:“其实你发展到今时今日这个规模,已经不必要在意我对你的看法了,你为什么还想要转股给我?”

翟老板说:“因为我不是你想象那样的没有良心,我背叛朋友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一辈子干一件也就够了。”

那一刻宁檬觉得特别舒心。资本市场没有熏黑所有人的心,有人虽然被利益迷失过方向,但最终还是回归到了道义的正途。

宁檬学习陆既明,在不该客气的时候不客气,她接受了翟老板的转股。

现在加上之前之之科技余大义也转给她一些股份,她已经持股四家公司了:之之科技,荟影视,服装公司,以及游戏公司。而这些公司不是上市公司就是准备要上市的公司,宁檬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挺直腰板在资本市场横着走几圈了。

翟老板对宁檬说:“我始终觉得对你有愧,现在你能接受我的歉意补偿,我真的放下心里一颗大石。宁檬你放心,我的股份只会让你赚钱不会让你亏钱的,等借壳上市以后,会有机构帮我们做高股价的!”

宁檬随口问了句:“是哪家机构帮忙做股价啊?”

翟老板说:“这我还真不太清楚,苏总说后面的事情交给他去安排,他的资源很牢靠,已经一起合作过好几次,都很成功。”

宁檬点点头,叮嘱翟老板:“做股价这事如果被监管机构查出来,处罚会很严重。您公司资质不错,别为了短时间内达到高股价而触犯了法律法规,要是因此被处罚的话就太不值当了。”

送走翟老板,时间已经逼近下班。

宁檬点开了微信。

从苏维然的头像点进他的朋友圈,他最新一条消息是前天发的,一张照片,照的是他们母校大门口。

图配字是:时光如刀,物是人非。

宁檬想了想,在苏维然这条朋友圈下点了个赞。

然后她放下手机,手指敲着桌面在心里默数数字。

很快她的手机响了一声,苏维然给她发了条信息。

苏维然:看到你给我点赞了,不容易,最近怎么样?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宁檬回:好多了,都已经有心情翻阅朋友圈了[微笑]。

宁檬送走翟老板回来后没有随手关门。她看到办公室外,员工们在陆陆续续收拾东西打卡下班。

手机又响了一声:晚上有事吗?可不可以请你吃晚饭?

宁檬回:好啊。

办公室门口传来咚咚两声敲门声。宁檬抬起头,看到陆既明的后背正轻倚在门框前,长身长腿地半倚半站,懒洋洋的帅气逼人。他漫不经心地看过来,又漫不经心地问:“加班吗?还不走?”

宁檬冲他笑一笑:“约了人一起吃饭。”

陆既明点点头,扭身走了。扭身的同时他把想邀请宁檬一起吃晚饭的打算吞回了肚子里。

他转身回了办公室。十一月底的冬日傍晚,才五点多天色已经黑透了。陆既明没有开灯,他站在窗口前向下看。

潜意识把他带到窗边,让他在满室的黑暗中,耐心地俯视,等待,看到底会是谁把宁檬带走一起吃晚饭。

心里明明是有了一个答案的。可他不甘心,总希望有出乎意料的结局发生。

但让他失望的是,结局一点都不出乎他的意料,来接走宁檬的就是苏维然。

确切地看到宁檬上了苏维然的车,陆既明从窗口前走开。

他走回到办公桌前,坐回到皮椅上。

他像被镶嵌在满室黑色中寂寥的人体琥珀。

他找了一支烟,一个人坐在夜幕降临的城市一角,孤独地吸。

宁檬打起精神说话应对,于是和苏维然的这一餐晚饭,她配合他把气氛吃得非常好。

苏维然有溢于言表的开心。他毫不掩饰地告诉宁檬:“这是我们分手以后,我所吃到的最快乐的一餐饭。”

宁檬心里有点戚戚的。

无论如何,他对自己是真心的。所以想到接下来要问的话,她总是会忍不住有些愧疚。

在愧疚就要把勇气销蚀干净之前,宁檬把心一横,开了口:“学长,我想跟你打听些事情,可以吗?”

苏维然愉悦地一耸肩:“你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宁檬放在桌下的手悄悄握了握拳给自己鼓劲:“学长,你也认识何岳峦,而你们都是总裁级别的人,你应该对他的行事风格比较了解。你觉得我有没有什么契机或者切入口,是可以扳倒何岳峦的?比如说,他和别人怎么暗中做股价之类的?这方面我有没有什么切入口可以有机会扳倒他?”

苏维然慢慢敛去了笑容。他把筷子放在桌面上,啪嗒一声。他看着宁檬,问:“你是为了和我打听这个才答应跟我一起吃饭的?”

宁檬想说不是,但在苏维然的盯视下,这两个字她有点说不出口。

苏维然久久等不到宁檬的回答,凄然一笑:“你哪怕骗骗我也好。”

他拿起杯子喝了口水。他握着水杯的手有一点抖。喝完水放下水杯,他看着宁檬,说:“我和他只见过几面,并没有你想得那么熟。上次我本想到仁宁和他深入地谈谈合作的,但也因为你的话我中途就走了,直接爽了约连见他都没见。我现在和他就是这样的一个关系。所以宁檬,你问我的这件事,我可能帮不上你的忙。”

宁檬低下头,不敢迎视苏维然受伤和含怨的目光。她不知道再开口时自己应该先说一句对不起还是请你别生气。

苏维然的声音有点冷地传过来:“宁檬,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应该知道何岳峦的套路?”

宁檬抬起头,斟酌了一下,说:“我听ST上市公司那边一个朋友说,等你投的那家游戏公司借壳ST完成上市以后,你会找机构把那只股的股价做高。”宁檬没有表露出说这话的人其实是翟老板,她不能卖掉翟老板。

苏维然笑了。很讽刺地笑。

“宁檬,就因为我认识何岳峦,就因为我有做股价的资源,我就要承受你这样的旁敲侧击吗?我在你心里,难道就是和何岳峦一样的人吗?”苏维然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宁檬能真切地听到他心里的不屑。那是实实在在的不屑。宁檬更愧疚了。

“你去问问陆既明,他懂不懂做股价,他有没有这样的资源?每一个做到我这种地位和资历的圈内人,都有可以做股价的能力和资源!你没有理由因为这个就把我和何岳峦相提并论!”

苏维然有点激动了。宁檬看到他的手握成拳后还在抖。

“宁檬,你用这样的方式试探我,我真的很难过。你可以质疑我做事的方式不当,质疑我吃回扣抬股价是踩边界不合规,但你不能就这样草率地把我划到和何岳峦一样的阵营里去!”

苏维然最后凄然一笑。

“宁檬,你伤到我了!”

宁檬愧疚得头都要抬不起来。

“学长,抱歉,真的抱歉!我不该这么问你,让你受伤不舒服了。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以后我们吃饭就是纯粹的吃饭!你能原谅我吗?”

苏维然看着她好一会,紧握着的拳头松开了。

“想让我原谅你也行,从明天开始,你要请我吃七天晚饭!”

宁檬松口气,说了声,好的。

宁檬后来请苏维然吃饭的时候,听苏维然提到了学姐。他们一直都在保持着联系。宁檬不知道苏维然这样算不算是在自虐。她明明感受得到,苏维然在和她说起学姐又怀孕了时,他整个人都是紧绷的。太用力想让自己别表现出在意,往往却会适得其反的紧绷。

“她这次如果怀的是男孩,应该就能飞上枝头过好日子了。”

苏维然说这句话时到底是什么心情,宁檬有点听不出。但她知道,他肯定不是释怀和祝福的。

或者男人的占有欲很作祟,他不接受学姐的回头,可学姐再回去那个二代身边,并且再一次为他怀了孩子,这又让他非常意难平。宁檬想或许学姐此后一个人带着孩子,不跟任何男人一起生活,用整个后半生去凭吊曾经错失的苏维然,可能这样苏维然会舒坦通畅很多。

宁檬觉得苏维然确实是需要看一下心理医生的。分手后,他放不过他的前女友,更放不过他自己。

在按照承诺第七次请苏维然吃饭的时候,宁檬勇敢地为他推荐了一位心理医生。

“学长,我前一段时间心理状态不好,几乎影响工作和生活,我特别恨,恨好人没好报,坏人各种舒心滋润。后来我去看了这个心理医生,和她聊一聊之后,现在我感觉人生还是很美好的,邪不胜正是必然的,只不过正邪战斗的过程可能会坎坷漫长一点。”宁檬把心理医生的名片推给苏维然,尽量像分享好东西那样,尽量不让苏维然觉得她是在说他有病得治,“学长,这个心理医生是个大美女,说话很有趣,你要是有时间,就加她的联系方式和她聊聊天,她人很正,话也很正能量。”

苏维然看着宁檬,笑了:“你这是着急想把我打发给别人吗?”

宁檬也笑了。他没有去往她觉得他有心理疾病方面去想,没激动没手抖,这样就很好。

在和苏维然最后这次吃饭时,宁檬破了自己说的“吃饭就是吃饭,不会再试探”的戒。她很不经意地提到了彩凰资本。她仔细观察了苏维然听到彩凰资本时的神情。没什么特别的,就像聊天时对方说了一大堆的话,其中一定有很多句是不那么重要的口水嗑,从耳朵里晃一圈随口附和一下也就过去了。苏维然听到彩凰资本几个字时就像听到了口水嗑一样,没什么特别反应,只是话赶话地说了句:“这家机构老板可不一般,黑白两道都通,宁檬,避开他们,别跟他们打交道,你是女孩子,会吃亏的。”

宁檬谢过苏维然的提醒。

时间渐渐滑入十二月底。站在年终岁尾,回首这一年,宁檬只觉得自己仿佛历尽沧桑。这一年对她来说,跌宕而沉重。她看到了兴衰成败,看到了生死无常,看到了人情冷暖,看到了人心莫测。

她做了很多事情,都有很好的结果。

她也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做。

十二月北京深冬的夜晚,宁檬坐在没有开灯的办公室里,看着窗外亮着红红尾灯的车子一辆接一辆地流动在夜间马路上,真正的车如流水。

时间也如流水,有些事,她得抓紧去做了。

感慨了一会,宁檬起身准备离开。

她走出办公室,关好门。整个公司都被夜的黑色填充着,只有陆既明的办公室里,玻璃墙那一边,有点状的红光一闪一闪地透出来。

宁檬顿住了脚步。

陆既明还没走。他一个人躲在办公室里吸烟。

宁檬悄悄玻璃门,而后推开,对着黑暗里闪烁的红点问:“怎么还没走?还一个人吸烟?又抑郁了吗?”

红点被按熄在桌面的烟灰缸里。

“你怎么也没走?他还没来接你吗?”陆既明被烟淡淡熏过的嗓音有一丝哑。

宁檬笑出来:“你怕不是天天躲在这偷窥我有没有被人接走吧?”

她是开玩笑的。

可陆既明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一下就有点心酸了。

“陆既明,”宁檬说,“吃饭了吗?没吃我请你吃饭去啊,现在。”

黑暗中响起果断一声起身声,起身动作似乎有点大,带得皮椅发出很大的响动。

陆既明三两步从远处的黑暗走到近处来,走到宁檬面前来。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有光,他瞪着宁檬,忍无可忍一般,说:“光请一顿不行!至少请七顿!”

说完他气势汹汹地先向外走。

宁檬先是在他身后乐。他居然躲在黑暗的窗后数得这么清楚,这个月苏维然总共来接了她七次。

但很快她就乐不出来了。她心里酸酸的,不知道是在心疼着谁。

他都是以怎样的心情,站在窗口后的黑暗中看她被别的男人接走呢?

和她之前在x市的冬夜听他讲起梦姐时,是同样的心情吗。

跨年夜前一天,十二月三十号,当晚路盟投资全体员工一起聚餐。

这是顶放松的一夜,放松到大家全都不像是原来的自己。员工对老板不再畏畏缩缩,老板对员工的敬酒也来者不拒。所有人欢腾成一锅粥,没有皮蛋没有瘦肉全都是平等的大米粒。

吃完了饭,大家转战到KTV继续边喝边唱地闹腾。杨小扬死拉活拽着宁檬和陆既明一起唱歌,挑的曲目是那首《吉祥三宝》。宁檬喝得晕晕的,全程只能找准一个调儿,就是杨小扬唱完“阿妈~”之后,她能准确无误地“哎”一声。

陆既明学会了她的套路,整首歌也就出了几个单音,就是杨小扬唱完“阿爸~”他也嘎嘣脆地“哎”一声响应着。

杨小扬最后累得要死,一个人完成了三个人的合唱。放下麦克风她就急眼了:“说好的平民夜,大家没大没小,可你们俩诚心的吧?不当我领导了又改当我爹妈!”

宁檬哈哈地笑,笑得直晃荡。陆既明坐到她旁边扶住她。

杨小扬死活要罚宁檬吹一瓶啤酒,陆既明用老板的威严冲她瞪眼,希望制止这个平时在自己跟前大气都不敢出现在却反了天的那谁谁。

宁檬晃里晃荡地扭头喷陆既明:“你别吓唬她!烦人呢你!从前我是秘书她是秘书助理我们俩一直都这么玩的!”她喝醉了娇嗔发怒的样子,看得陆既明眼直心跳。

宁檬和杨小扬各自吹了一瓶。然后杨小扬吐了,宁檬倒了。

等宁檬再次清醒的时候,她看到满包间里只剩下她和陆既明两个人。

其他人都走了,电视机在静音播放KTV默认的曲目。画面跳跃,带动光影闪动,一时让人有些恍然不知今夕是何年。

宁檬缓了一下,发现自己正靠在陆既明怀里。她身上盖着他的西装外套,他的手臂隔着他的外套拢着她。她在他怀抱里睁开眼仰起头,对上他充满内容的眼睛。那眼睛里仿佛有着些她看不懂的期待。

她把自己从陆既明胸口前慢慢撕离,她看到陆既明衬衫领口的扣子开了,衬衫衣襟上也留有些撕扯过的痕迹。她问了声:“几点了?”

陆既明回答她:“三点多。”他的嗓子是哑的,一种带着欲望的哑,他的眼神是炽热的,一种燃烧着期待的炽热。

宁檬揉着太阳穴问:“他们都是什么时候走的?”

陆既明回答她:“走很久了。”然后他挑挑眼角,问,“发生过什么,你都不记得了?”

宁檬懵懂摇头:“今天真是喝得太多了,断片了。”

陆既明声音里那种带着欲望的哑和眼神中充满期待的炽热,一下全都被冰凉如水的夜湮没掉了。

宁檬问他,你怎么没叫醒我。

陆既明说,你睡太沉,我没舍得。

他没舍得把她醒来后离开他怀抱的时间提前。

他想能多抱她一会,是多么幸福啊。哪怕她醒来直接断片了。

可这一晚,她在他怀里,他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比任何时候都美好,比从前的锦衣玉食、比过去的颐指气使都美好。

宁檬面孔还蒸腾着酒精残留的滚烫,她从桌面捡了瓶矿泉水,拧开把水倒在掌心,拍到面颊上降温。

之后她满屋搜寻面巾纸,可惜全都被用光了。

斜侧里伸来陆既明的手,他捏着一条手帕递过来。宁檬顺手接过擦了脸和手,说了声“谢谢”。

等擦完她把手帕拿到眼前一看,整个人定住了。

水蓝色,女士用。这是她的手帕。当年负责既明资本和鹰石投资一起合作的定增项目时,她去给陆既明送资料那会落在陆既明那里的。

那时她被雾霾刺激得不停打喷嚏,怕喷来喷去招人烦,就找了块手帕来堵嘴。只是后来那手帕不知怎么就不见了,她一忙起来也全顾不上找它一找。还是苏维然无意中跟她提起,看到陆既明桌上有那么块女孩子用的手帕,她才知道手帕是掉在哪了。她以为陆既明早把这手帕扔掉了,没想到三年多过去了,他居然随手随身地就掏出了它。

宁檬握着手帕笑了:“这不是我的吗?不还给我吗?”

陆既明把手帕从她掌心里一把夺回来:“我捡的,就是我的,凭什么还?”

宁檬转开头,笑弯了眼。

等冲脑门的那股酒精燥热终于消下去了,宁檬对陆既明说:“我们也走吧。”

陆既明起身套外套。

宁檬盯着他领口松脱了的那颗扣子,不解地问:“你扣子怎么了?”

陆既明瞥她一眼,极度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被鬼上身了!”

宁檬耸耸肩。在她断片的时候这里一定发生过一些很好玩的事情。

第二天是跨年夜,公司上午上班下午放假。

宁檬在办公室里揉着宿醉的头时,杨小扬鬼鬼祟祟地敲门进来。

宁檬被杨小扬的一脸贼样刺激得精神一振:“你那是什么表情?”

杨小扬趴在宁檬办公桌上,荡漾起一脸春色,挤眉弄眼地说:“我现在不是以上司下属的身份和你说话哦,我现在是以闺蜜好朋友的身份和你真诚谈心!阿檬啊,说实话,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宁檬:“……?”

宁檬回以懵逼宿醉脸。

杨小扬撇着嘴翻了个白眼:“还装!昨天陆总说你喝多了,得让你安静睡会,就让大家都先走了。我也走了,但我手机落那了,我就走一半又回头去取。结果啊,老天有眼!就让我撞破你们的奸情了哈哈哈哈!”

宁檬的心咚咚直跳。一股燥热莫名地往她脸上卷。这感觉她好熟悉,好像她昨晚也有过这样心跳脸热的感受。

“什么奸情?”宁檬问杨小扬。

杨小扬瞪大了眼:“阿檬,不是吧,你脸都红成这样了还要死鸭子嘴硬哦?那好你想听我用小黄文的形式描述一番事情经过那我满足你!昨天是这样的,我返身回去找手机,结果一推包间门,我的妈!我就看见你跟陆总俩人正抱在一起要死要活地互相啃呢!真的是啃,不是亲!!!你们没那么文艺,你们充满了兽欲!!!阿檬,讲真认识你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有那么狂野的一面,你把陆总衬衫扣子都给扯开了!我的天不能再说下去了,我好害羞我要出去冷静一下!”杨小扬捧着脸荡漾地飘出了办公室。

宁檬面红耳赤心跳如鼓。

她想起来了。

昨晚她喝晕以后,陆既明捧着她的脸问她哪难受,她哼唧着说哪哪都难受。陆既明说他也哪哪都难受。陆既明还说太难受了他忍不了了就算等下再挨一脚或者一巴掌,他也认了。然后他就把嘴唇往她嘴唇上一压,他们就狂野地啃在了一起。只是啃到后面她酒劲上头直接迷糊过去了,再醒来就是一副断片的姿态。

现在断的片衔接上了,宁檬使劲拍自己的脸。

终于把那股要命的燥热拍散了,她起身,走去陆既明办公室。

她深呼吸,敲敲门,听到“进!”之后镇定自若一推门,对着从办公桌前抬起头的陆既明,做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问:“晚上有空吗?不如我请你看电影吧?”

宁檬问陆既明:晚上有空吗?不如我请你看电影吧。

陆既明把笔往文件上一摔,一副“你想请我就请我你当我是什么”的嗔怒样子,问了声:“管饭吗?”

宁檬憋着笑:“可以管。”

陆既明得寸进尺:“包跨年吗?”

宁檬很大度:“可以包。”

陆既明憋着一股劲儿,不知道是试探还是打趣,憋得眼角都抖了:“给发女朋友吗?”

宁檬故意捣乱:“想要几个?“

陆既明觉得自己再也不能把问题继续铺垫下去了,他必须单刀直入插进重点,否则他会憋死自己:“你男朋友呢?你怎么不找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