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刘彻突然叫道:“霍去病的百战宝带呢,是不是也被你搜走了?”
“那倒没有。”霍去病心知肚明,天子是在向自己展示他的耳聪目明。“那条腰带我当晚就送朋友了,倒也误打误撞幸免于难,没被公孙将军顺手牵羊贪了去。”
“送人了?”刘彻愣了愣,忽地哈哈笑道:“送得好,送得妙。朕更喜欢你了。”
霍去病笑吟吟不说话。他很清楚,在这样的场合下谁才是真正的主角。
“依照公孙的想法,原本朕不必亲自出面见你。但我还是想和你当面谈一次。”刘彻收住笑声,问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我们投缘,朕非常欣赏你!”彷佛料定霍去病不可能猜到,刘彻自问自答。
能让天子对一个默默无闻的年轻人说出这样的激赏之语,换作其它人,一定会兴奋得晚上作梦都笑出声。与众不同的霍去病,则是当场就“嘿”地一声笑出来了。
“朕很喜欢你那天在郡主府里说的一席话。朝廷大臣们对朕向匈奴用兵莫衷一是,争来争去,却又有谁能明白朕也是逼不得已?”
刘彻眼里闪烁着不屑的光芒,哼了声说:“物竞天择,强存弱亡,此乃万古不易之规。朕既为天下雄主,又岂能抱残守缺,向蛮族低头?”
公孙等刘彻说完,才插话道:“以陛下的雄才大略,我大汉的煌煌天威,总有一日能饮马龙城,永绝边患。对此微臣深信不疑!”
“话是这么说,但朕一心想对匈奴用兵,偏偏还有人在扯后腿!”刘彻话锋陡转道:“近几年,淮南王打算兴兵举逆的谣言越传越盛,不将此事查清,朕安能全力以赴地对匈奴用兵?”
“原来他找我不是为了匈奴的事,而是因为这个!”霍去病心想。经过一番拐弯抹角,刘彻终于把话引入了正题。
“还记得雷被吧?”公孙忽向他说道:“前些日我奉陛下口谕,暗中又见了他一次,查探到不少对淮南王颇为不利的东西。但归根结底仍是一些捕风捉影之词,莫说陛下,就连我都不敢深信。”
“所以,朕需要有一个可靠又得力的心腹,设法打入淮南王府查明真相。”刘彻道:“公孙向朕举荐了你。朕本来还在犹豫,恰好刘陵正有意拉拢你,倒成了一个让你顺利打入的好机会。霍去病,这差事你敢不敢接?”
霍去病稍一欠身,不卑不亢地微笑说:“我曾在那晚的筵席上当众说过,若能为陛下效力,求之不得。现在当然不能自食其言。”
“好!”刘彻眉宇一挑,说道:“朕这就册封你为绣衣使者,主查淮南王谋逆之事。但这个册封目前仅限屋里的三个人知晓,暂时还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
他顿了顿,又说:“朕必须提醒你,此行不可先入为主。淮南王若当真有心谋逆,你固然要禀报于朕;但他若是安分守己,并无非分之想,你也必须如实报上。”
霍去病明显听懂了刘彻话里隐藏的意思,笑了笑道:“微臣明白。”
公孙接着说:“淮南王手下的中尉是我心腹门生,必要时你可以手持陛下赏赐的翡翠腰佩前去接头。陛下已有密诏给他,届时认佩不认人——你不会已把陛下的翡翠腰佩当了换酒喝吧?”
“关在牢里的这些天,我倒很真想这么作呢。”霍去病笑道:“如今我身为重犯,被打入死囚牢,还需要陛下给微臣一条名正言顺的开释理由。”
“释放你的理由,早已有人主动送上门了。”刘彻笑道:“你在牢里自然不晓得,前几天田玢已向公孙过问此事,要求尽快赦免你。”
“好嘛,我的面子也真够大的。”霍去病像是在自嘲:“莫非是因为微臣曾在田丞相开的客栈里住过两晚,他有心救助我这个新主顾?”
“他是受了刘陵之托。”刘彻阴沉一笑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朕的这位堂叔既然想做番大事,又焉能错过一个能抵匈奴十万雄兵的人才?
“何况,刘陵并不清楚抓你是朕的主意。她满以为通过田玢压制公孙,救个寻常草民应是轻而易举。”
“所以陛下已决定顺水推舟,把这个人情送给田丞相。”公孙接着说道:“但为了取信刘陵郡主,还要委屈你一下。到时我会下令将你驱逐出长安,永不准入仕。等你走投无路,刘陵自然会抓住机会再施恩惠,把你拉拢到她父亲的门下。”
刘彻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至于你的三个朋友,朕也会妥善安排。高凡和鲁鹏简拔进新组建的御林营;厉虹如去做北军射声营的教官。他们便不随你同行了,也免得人多坏事。”
这是把厉虹如和高凡、鲁鹏扣作了人质啊。霍去病心里亮堂似镜。
“霍去病,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看话题差不多结束,公孙问道。
“我想在开释之前,到国史馆查找一些记录,请陛下恩准。”
“你要去国史馆?”霍去病的要求让刘彻也是一怔:“你想查什么?”
霍去病当然不可能对刘彻说出真相。他要寻找的,其实是一只石盒,一只连北斗宫都梦寐以求的,盖上刻有日月星三光图符的石盒。
数百年前,这只石盒一直被秦室宫廷珍藏,后来转而安置在阿房宫内。
近百年前高祖刘邦率大军攻入咸阳,平阳侯曹参身先士卒第一个杀进阿房宫。再后来霸王项羽占据咸阳,一把大火将三百里繁华宫宇付之一炬。那只石盒的下落便也从此成谜。
十几天前,霍去病冒险潜入平阳公主府查阅曹参笔记,终于发现这只石盒的下落。
当年果然确为曹参所获,后献予高祖刘邦。如今,他需要的就是从宫廷文献里进一步寻查石盒的线索,完成连青衫人亦无法办到的壮举。
“查一本北斗宫失落在中原的古书。微臣曾听师父说起,它有可能已被留侯张良进献于高祖皇帝。”霍去病说谎时的神情,自然到让别人以为他正在慷慨陈词,痛诉心曲:“如果真能找到,微臣也只想当场翻阅一遍,便已心满意足。”
刘彻静静听完,想了想,吩咐说:“公孙,这件事由你来安排,不要让其它人看到。”公孙暗骂霍去病给自己出难题,但天子的号令又岂可违背?只好躬身领命。
果然,霍去病与刘彻秘密会面后的第三天晚上,公孙带着乔装改扮的他悄然进入国史馆。
经过大半晚的辛苦搜寻,当霍去病从浩瀚的文献中看到一条关于六十多年前淮南厉王刘长的宫廷记录时,忍不住从嘴角泛起一缕奇异的笑意。
原来这只让自己苦苦追寻的石盒,居然阴差阳错地作为皇室的赏赐,转赠到了刘长手中。而这位淮南厉王,正是当今淮南王刘安的父亲。
就在他获悉这条线索的时候,便已下定决心,要将刘安从淮南王宝座上彻底掀翻。
“匡!”北军天牢的铁门重重一响,将霍去病隔绝在那个阴森恐怖的地狱之外。
在被囚禁了整整二十一天后,他终于重见天日。
风吹过,背后斜插的饮雪魔刀上黑穗飘展,彷佛也在贪婪地呼吸着外面的自由空气。
“小霍!”伴随着欣喜的叫喊,高凡和同样早已望眼欲穿的鲁鹏、厉虹如两人冲了上来,迎接重获自由的好友。
“里面的滋味怎么样?”厉虹如装作凶巴巴的样子:“你这恶棍早该抓进去住一住了。”
“酸枣你个熊,居然养得白白胖胖,让老子大失所望。”鲁鹏遗憾得直挠头。
“太卑鄙了,太无耻了!”高凡义愤填膺:“你们怎么可以这样编排小霍?小霍,患难见真情,现在你该明白谁是真正的好兄弟了吧?”
“熊!”鲁鹏一口揭穿这家伙的虚伪面目:“是谁趁小霍不在,偷拿了他的五十两金子,傻乎乎孝敬给了那个红桃姑娘?”
“是红杏!”高凡面孔一红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那五十两原本就是小霍答应给我的酬劳。倒是你老鲁,把小霍剩下的金子全丢进了赌场,怎么不对他说?”
“这么说,我现在已经是一贫如洗的穷光蛋了?”霍去病嘿嘿一笑说:“好啊,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你们都已经开始帮我准备后事了。”
厉虹如眼眶发红,泫然说:“早知道你会说这样没心没肺的话,咱们真该替你去订口棺材!”
霍去病似乎没想到厉虹如的反应会如此激烈,眼神里的不正经缓缓消失,语气放缓说:“也好,不过在我躺进厉大小姐即将预订的棺材前,能否先请三位大吃一顿?
“据说大凡死囚临刑前,都有一顿好饭送行。我混得再惨,也不至于连这样的待遇都被你们剥夺了吧?”
“流氓!”厉虹如终于听出霍去病是在开玩笑,“噗哧”一笑又绷紧俏脸说:“你不是一贫如洗了吗,哪里还有钱请客?”
霍去病悠悠答道:“凭我的头脑,我的无赖手段,还怕弄不到钱吗?”
四个人边走边说,上了拴在天牢对面的坐骑。
“小霍,你看到朝廷的公文了吗?”高凡低声问道:“三天之内你必须离开长安,而且……将来你有什么打算?”
霍去病满不当一回事地笑道:“我正好在长安待腻味了,没想到朝廷还会兴师动众地为我送行,求之不得啊。”
“咱们一起回定襄吧!”厉虹如说完,咬着嘴唇等待霍去病的答复。
“对,要走一起走!”高凡转脸问鲁鹏:“老鲁,你怎么说?”
“老子也玩腻味了。虽说我总瞧小霍不顺眼,不过要是有人肯出路费,我倒可以请他去成都玩几天。”鲁鹏回答说。
“你们哪儿都不准去,就留在长安!”霍去病的话令三人一呆。
“我的确必须离开这里一阵子,但很快就会回来。”霍去病的脸上没半点说笑的神情,轻轻道:“不要问我为什么,但你们如果能够留下,就是对我最好的帮助。”
在朋友们愕然的目光注视下,霍去病抬起头,遥望重重屋宇后高耸巍峨的长安城楼,嘴角露出令人难以捉摸的笑意。
一束午后的阳光,正照耀在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