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仿佛要把所有的怒火洒在这张御书房的几案上,手掌重重地一拍冲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内史郑当时怒斥:“你平日里谈论田玢、窦婴两人的优劣长短滔滔不绝,神采飞扬。可今日东宫朝辩,你跟匹缩在车辕里的驽马有什么两样?一声不吭!早晚朕要将你们这班没用的东西统统杀了!”
霍去病侍立在刘彻身边,望着噤若寒蝉满头大汗的郑当时和主爵都尉汲黯,便已猜到了今日东宫朝辩的结果。
刘彻越说越怒,又骂道:“魏其侯这个胡涂虫,放着灌夫的事情不说,却去指责田玢贪赃枉法、欺男霸女。
“他难道不明白,这些丑事现在对田玢来说,算得了什么?结果自己引火烧身,反被田玢揭发他诽谤朝廷,图谋不轨。而你们,你们这一班大臣们,只会隔岸望火。朕要尔等何用!”
郑当时连连叩头道:“陛下息怒,魏其侯和武安侯都是皇亲国戚,他们的纠纷等若天子的家事,臣等岂能妄自非议?”
御史大夫韩安国跪在后排,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臣以为灌夫立有大功,一次酒后失言的确不至于判处死罪,魏其侯的话极有道理。但灌夫搅扰田相婚宴,有辱太后威仪也是不对。
“况且灌氏家族横行乡里,好比一根树枝竟粗过皇室的树干,不能不锯。因此武安侯的话亦是老臣谋国之言。微臣左思右想深感自己愚钝,觉得这件事情唯有请陛下圣裁。”
刘彻捺着性子听完,嘿然道:“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三位朝廷重臣一肚子苦水跪在地上,尽管早听出天子话里的意思是想保全窦婴和灌夫,但田玢背后站着的是当朝太后,又有哪个傻瓜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替魏其侯说话?干脆只管磕头,三缄其口。
刘彻怒气难消,摇摇头道:“罢了,朕何尝不明白这事难为你们。但身为臣子,如果不能为主分忧,便是渎职。你们三位都是饱学之士,主辱臣死这四个字总该听说过。难道我大汉朝堂上数百臣公,竟找不出一个敢仗义执言的铮臣吗?”
汲黯受激犯了倔性,一梗脖子道:“陛下,灌夫是生是死,魏其侯是罚是抚,全在您一念之间。假如连您都顾忌触怒太后伤了孝道,咱们这些做臣子的更加不能肆意妄言。不然激起陛下母子不和,也绝不是铮臣之道!”
此时,一名宦官急匆匆奔入拜伏道:“启禀陛下,太后绝食了!”
“什么!”刘彻腾地站起,似未料到自己的母后竟会来这么一手,喝令道:“摆驾!”将韩安国三人丢下不管,率着霍去病直奔太后寝宫。
坐在銮驾上,刘彻压抑火气,轻声问道:“霍去病,这事你怎么看?”
霍去病扈从在銮驾旁,小心回答道:“陛下,我记得昨晚您说过,四月要对匈奴用兵。”
“是啊,不久朕便要发动举国之力,再与匈奴一战。”刘彻用手指轻轻揉搓发胀的太阳穴,颓然道:“这时候后院不能起火呀……”
静默须臾,他又说道:“你知道梁王刘武么?他是父皇的亲生兄弟,极受太皇太后的宠爱,甚至有意在父皇百年之后,将帝位交予此人。当时连父皇都不敢违拗太皇太后的意愿,只好敷衍拖延。
“唯有魏其侯敢当面顶撞太皇太后,极力主张父皇应该传位于皇子。而太皇太后正是魏其侯的姑母,因为这件事情,姑侄二人便生出嫌隙,闹得很不愉快。”
刘彻一声感叹道:“朕能继承帝位,窦婴也是大大的有功之臣啊。”
霍去病没有回答。
他很清楚,此时此刻刘彻并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建议。沉默,反而是与天子之间最好的沟通。
两人来到太后寝宫,霍去病在宫外候命,刘彻入宫向母后请安。
王太后已年近半百,但风韵犹存仍旧显得妩媚动人。只是现在的她,满脸怒意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冷笑不理。
侍立在她身边的,是一个相貌丑陋,珠光宝气的中年男子,虽然神情恭谨谦和,但仍能从他的眼神里察觉到深藏的傲慢与自负,甚而还有一丝得逞后的快意。
“母后,听说您不愿用午膳,是御厨的手艺不合您的口味,还是玉体违和?”刘彻起身殷切说道:“我这便传孟太医入宫为您诊治。”
“哀家的确生病了,可这病啊,却是被自己的儿子活生生气出来的!”王太后开口道:“我问你,打算如何处置灌夫和窦婴?”
刘彻看了眼低头不语的中年男子,回答道:“想来母后已经听舅舅说过,今日东宫朝辩众臣的意见莫衷一是、各有道理。我想仔细斟酌几天,再作决断。”
王太后面色更冷,竟坐在那里怔怔地流下眼泪。田玢忙道:“太后,您莫要伤心,万一气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王太后以袖拭泪,抽泣道:“我能不伤心吗?如今我还活着,就有人敢作贱哀家的亲弟弟。
“要是等到百年之后,我们一家人岂不成人任人宰割的鱼肉?皇儿难道是没有知觉的木头人,为什么朝辩时一句话也不说?那些大臣支支吾吾,更是没有信义!将来哀家还能靠谁?”
刘彻一咬牙,说道:“我这就下旨将魏其侯窦婴投入大牢!”
王太后一喜,却不置可否地吩咐道:“弟弟,你先回去吧,我有话要和皇帝说。”
田玢领命退出,在宫外遇见了霍去病。两人曾在刘彻的御书房打过照面,田玢却视若不见,轻蔑地冷哼一声,甩袖扬长而去。
“什么德行!”骷髅头躲在霍去病的袖口里,朝着田玢离去的方向低声骂道。
霍去病若无其事地欣赏着近处的一株梅树,悠然道:“站在峰顶的人,当然有资格得意。但从那地方再往前半步,就是万丈深渊。”
可惜田玢是听不见霍去病的警告的。他对霍去病没有任何好感,何况就是这年轻人,在不久前才坏了他的一桩好事!
总算,灌夫是完蛋了,甚至连带窦婴也一起被拖下了水。田玢走出皇宫的时候,只觉得神清气爽,憋了两天的恶气终于一吐为快。
“臭小子,当年如果不是我在王公大臣中尽力周旋,哪里能够轮到你坐上皇位?”
在心底里,他依旧有些忿忿不平,不由怀念起年幼的刘彻拉着自己的衣角奶声奶气喊“舅舅”的过去光阴。
现在皇帝长大了,不听话了,好在他还有一道杀招,那就是自己的姐姐。可如果有一天姐姐也不在了……田玢的目光不禁一闪,弯腰坐进了守候在宫门外的丞相府马车中。
马车启动,沿着宽阔的大街缓缓向前行驶。田玢放下窗帘,车厢里立刻变得幽暗。
“呼——”凭空刮起一道阴风,车厢里爆开一团淡淡的绿雾。
雾气中一道诡异的身影徐徐现形,冷冷地坐在了田玢的对面,赫然便是在霍去病和李敢合击之下铩羽逃遁的戾天巫。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田玢竭力压低自己的声音,显然不愿被外面的人发觉。
“我为什么不能来?马车上已被我设了禁制,就算田相大喊大叫,也没关系。”
田玢哼了声,脸上紧绷的肌肉稍稍松弛,说道:“天师的伤势如何?”
“差不多快痊愈了。是你指使楚服撺掇阿娇废后向卫子夫施用巫蛊?”戾天巫用苍老的嗓音问道:“就因为这样一个愚蠢的决策,使得我们白白损失了一个安插在皇宫中多年的忠实道友。”
“田相这么做,让我很难向巫尊交代啊。”这次换作了少女娇滴滴的声音:“你也太鲁莽了,要对付卫青应该有很多种办法。而田相的选择实在算不上高明。”
“只差一点,如果不是那个霍去病半路杀出,坏了本侯的计划……”
“霍去病!”戾天巫左右双眸齐齐闪动杀机,森然道:“我不会让他活过十天!”
田玢故意摇头,说道:“这个年轻人不好对付,天师最好慎重行事。”
少女咯咯一笑道:“田相在激将?巫域要杀的人,谁也救不了。”
老妪问道:“李敢是你的亲信?这个人桀骜不驯,城府颇深,恐非池中之物。”
田玢回答道:“我对他的了解远胜于天师。风筝飞得再高,只要将一根细线牵在手里,便不必担心它失去控制。”
老妪道:“原来田相早有提防,是我多嘴了。石盒的下落是否有了线索?我不希望这次长安之行空手而归。”
“我的人正在暗中查访,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田玢微笑道:“至于本侯要的卫青人头,天师何时可以取来?”
“这件事我自有主张。”戾天巫阴冷的语气像是要渗入车厢里每一寸的空气:“巫域交给田相差遣的每位道友,都是经受了多年考验的精英。我不希望田相再用类似的草率决定白白断送他们的性命,甚至因此导致我们在长安苦心经营的基业遭受损害。
“如果那样的话,巫域和田相的合作也就到了尽头。”
“呼!”一蓬绿雾升起,戾天巫的身影在田玢的视线中慢慢淡去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