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平日里,他都不乐意见她有小磕小碰。
寂珩玉难受得厉害。
指腹一下一下摩挲着那淡淡的红痕,睫毛微颤,一滴温热的泪珠竟顺着下睫滚落到了桑桑的胳膊上。
桑桑怔然,不可思议地抬眸看过去。
“你……哭了?”
寂珩玉眼梢点染着一抹红,双目沾泪,神情克制。
她喉间一梗,心里无奈,多半是无语,“我又没怎么着你,你哭什么?这要是真的是你做的,该哭的人是我才对吧?”
寂珩玉撩起染泪的长睫,语气小心翼翼地:“痛不痛?”
桑桑不禁心里一软,摇摇头:“不痛。”对于那天晚上的事情,她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哪会知道痛还是不痛,“我睡醒一觉就好了。”
寂珩玉抿了抿唇,拉着桑桑就往床边走,“我帮你疗伤。”
疗伤???
他脑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就这破伤和猫抓似的,再等会儿都能自行愈合了,还疗个屁伤!
以桑桑对他多年来的了解,这厮肯定不安好心!!
警惕心起,桑桑反手挣脱,她可没忘记自己一开始过来的目的。
桑桑索性无视了他表情间的落寞。
面无表情地勾了勾指头,重新将那张轻飘飘的和离书攥回到手上,仰起头目光逼视:“既然已到这步田地,那我们就敞开说罢。我与你生来为敌,注定不和,如今我救你是为还昔日恩情。你签下这只和离书,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倘若日后相见,你是想拔剑相向还是转身离去,都随你。 ”
说完还顿了下,“你要是以后再遇心仪之人,想要与之结为道侣,我也无所谓。”
桥归桥,路归路?
与别人结为道侣??
她竟然这样说?
寂珩玉眼前阵阵发黑。
双目凝视着妻子的每一寸,从发丝到神色都篆刻进魂魄肉骨。
“你是魔尊。”
“是。”
“你还记得你做过什么?”
桑桑抬起头,眼神间满是意外:“你还想让我对你做什么?”
她神色间坦荡不似伪装。
寂珩玉闭了闭眼,笃定那夜她失去神知,换言之,她什么也不记得。
事情处处充斥着诡异。
寂珩玉心乱如麻,即使到了这一步,他并不准备把她的所作所为告诉她,“我……”话刚脱口,就听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其中还混合着天玄仙和大罗金仙的气息,其中手段非同小可。
寂珩玉神色收紧,趁她不留神,一道灵火碾碎她掌心间的和离书,桑桑还没来得及发怒,就被他迅速打断:“无论你是人是魔,亦或是妖,都是只与我拜过天地,缔结百年欢好的妻子,我不会同意和离。”他说,“除了你,我也不会再心仪别人。”
寂珩玉言语间强势不容置喙,当中言语更是充满了无法转圜的余地。
桑桑又气又急,便也用强硬的语气逼问道:“那我且问你,你可愿意舍弃你天衡君的身份,随我回天泽川,只做我的寂珩玉?”
他猛然沉默。
桑桑冷笑:“你不愿意,是吗?”
寂珩玉毫不犹豫地答应,“我自是愿意。”他上前两步,“但不是现在,我……”
寂珩玉的声音戛然而止。
要告诉她什么呢?告诉她,他怀有灭门之恨,势必将凶手除之,而她很可能就是那个为祸苍生,害他孤苦伶仃的妖魔?
寂珩玉唇色苍白,低下头来什么也没有说。
桑桑顿时也明白了他的选择,在司荼带人闯入的瞬间,闪身离去。
寂珩玉想也没想地便要追过去,却被忽然推开的房门打乱了阵脚。
“你们快来,师兄他……”走在前面的司荼着急地对着跟在后面的上仙招呼着,可在扭头的刹那瞳孔震颤,不可置信地看着站在当中的寂珩玉,“师兄?!”
她沙愣住了。
寂珩玉神情恹恹,懒得开口。
随行而来的是医仙还明子和大罗金仙荣闵武仙。
二人灵力不凡,刚入门就嗅到不同寻常的气息。
荣闵上仙乃是掌管天兵的第一武仙,伏魔无数,一经进门便觉察到异样,他眯了眯眼:“可曾有妖魔出入?”
寂珩玉神色已恢复如常,淡淡睨他一眼,“我与魔神厮杀一夜,自身瘴气尚未完全去除,有异息岂不正常?”
荣闵顿时住口不言。
还明子紧跟其后:“听闻天衡君身中魔毒不醒,我便前来看看,可从天衡君气色来看,似无大碍。”
司荼也奇怪地打量着他。
明明刚开始还半死不活的,现在怎么又……
她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皱了皱眉没敢开口。
“区区小毒,是神女忧我安危,大题小做,这才惊扰了二人。”寂珩玉言语谦卑,可是眉目疏冷,“有劳二位上仙了,不过两位也看到了,在下并无大碍。”
这是含蓄地给他们下了驱逐令。
荣闵和还明子面面相觑,旋即还明子淡然笑了笑,“近十人折在了魔神手下,我等自然不能轻易离去。”
寂珩玉闻声不语,垂眸低咳几声。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多叨扰了,天衡君好生休息。”
两人倒也识相,寒暄了几句,不多停留,转身离开。司荼看了看寂珩玉又看了看二位上仙离去的身影,犹豫许久,张口说道:“我去药铺打听了一番,说桑桑已被桑宁救走,受到了点惊吓,准备养好身子再回青阳城。”她语气顿了顿,“师兄你安心养病,其余的不用担心,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就和我说,我会帮你的。”
见寂珩玉没有表态的意思,司荼在心底叹息一声,退出门外,轻轻合上了门扉。
所有人都走后,就剩寂珩玉一个人在屋子里站着。
他盯着窗外,恍惚着也不知想些什么。
魔神闯入的那年,他正好十七岁。
算算日子,那已经是距离至今七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它毫无预兆地出现,毫无预兆地杀光了所有人,独独留下了他,甚至嚣张侵入他的识海,告诉他,祂的名讳。
村子里有的被屠戮,有的被吸成砂砾,他的父母还有年幼的妹妹也在其中。
寂珩玉无力救他们,他想拼死一搏,可是不管他如何反抗,都没有伤那孽障分毫。
再后来呢?再后来,他怀着仇恨,一步一步爬上了天云顶端。
他曾许诺——
若有朝一日与那魔物相见,必是报仇雪恨之日!
然而他翻遍天书阁,问遍七十二上仙,得到的却都是[魇九婴早已伏诛]的消息,它的残骨就囚禁在天山狱中。
寂珩玉甚至去了一趟天山狱,那巨大的尸骸已形成天然的山丘,上面盖满澄法印,其中还囚禁着大大小小的罪魂。
魇九婴的确已去。
那……那晚的是谁?
怀着这个疑问,寂珩玉踏遍千山,想要寻得真相,然而七百年来未找到它丝毫踪迹。直到八年前……
想到这里,寂珩玉瞳孔一颤。
八年前,明霞村……
在那里,他遇到了桑桑。
那是寂珩玉第一次发现魇九婴残存的气息,他与之厮杀两夜,近乎精疲力竭,即便如此,寂珩玉仍是没有放弃地一路追寻到了明霞村。
可是他仍晚了一步,抵达时村子早就不留一个活口,魇九婴也已逃至天涯。
只有桑桑,她浑身是血地躺在那里,过往遭遇让他心存怜悯,所以不顾自身伤痛,背着她走了很远很远,远到魇九婴再也追不过来。
魇九婴是桑桑,桑桑就是魇九婴……
可是怎么会呢?
怎么会是她,怎么能是她?
如果她是魔尊,那魔尊诞生也不过五百年,除非……
寂珩玉瞳色骤变,内心猛然有了一个荒诞的猜测。
——魇九婴的确已被众神绞决,可若……它肉身虽灭,魂魄仍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