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絮风的声音在手机那一头好像噎了一下。似乎是在为通话人回复的冷淡而隐隐受伤。
但他马上打起精神, 声音里含着笑:“真的没想到,今天会见到你,我很意外, 也……很高兴。”
钟晴在心里冷笑。
“也没有什么想不到的, 毕竟大家学的同一个专业,毕业后都要在同一个圈子里转, 早晚见得到。”
“……”
景絮风一时没了声音。
钟晴想, 有些矫情的寒暄, 就该打一记直拳直接轰掉。
“你还有事吗?没事的话就挂了吧。”钟晴准备挂断电话。
景絮风立刻求她:“等下!”
他马上说:“我就是想约你一起坐一坐, 吃顿饭聊聊天。”
钟晴回得直接:“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顿了顿, 语气里捎带嘲讽,“再说让你女朋友知道你还和前女友联系,会不高兴的。”
景絮风在那边气哽了一下, 发出恳求:“小晴, 别这样……好吗?”
钟晴屏蔽他恳求声里听起来的可怜相:“叫钟晴吧, 小晴这么亲昵的叫法, 不适合给你用。好了,我还要忙, 挂电话了, 以后没什么事不要打过来了。哦不对,有事也别打过来, 因为你的电话我都不想接。”
“好吧钟晴, ”景絮风立刻换上一副谈正经事的嗓音,继续挽留这通通话,“你别多想, 我这次给你打电话其实就是想约你出来聊下工作的事,你不是也在跟进佳迈健身的项目吗, 我们可以沟通一下。”
钟晴顿住挂电话的动作想了想。既然通惠资本是竞争对手,倒是可以知己知彼一下。
她答应下来,但和景絮风做了约定:“见了面如果谈私事,我起身就走。”
景絮风连声说好的,然后提议明晚下班后,两个人在旭日餐厅见。
一听到这名字,钟晴立刻拒绝。这是当年她和景絮风第一次约会时去的餐厅。
她想男人真奇怪,分手时决绝,分手后又变得黏黏糊糊,时不时就藏着小心机企图勾起你的往日回忆。
简直有病。
而她最讨厌这种黏黏糊糊的行为,既然分手,就干净利落点,别拖泥带水的。去那家餐厅,他想暗示什么?又想达成什么?
真是没意思得很。
她告诉景絮风:“我明天得加班,去旭日餐厅不方便。这样吧,你到我们这边来,我们就在CBD附近吃碗面吧。”
就这样,他们把会面地址定在了CBD附近的牛肉面快餐店。
第二天下了班,钟晴收拾好东西,准备去牛肉面店会一会景絮风。想着吃过饭直接回家加班,她把笔记本电脑也一并带上。
因为离CBD更近,她到得比景絮风早。刚坐下,手机叮咚响起,是景絮风发来信息,说他十五分钟后到。
钟晴不想专心去等他,那不值得,无异于是在浪费时间。于是干脆翻开笔记本电脑加起班来。
改了一会文档,手机忽然发出一声警报提示音,预示电量已经极低,再不采取措施就要关机给她看。
钟晴把电脑放到桌面上,起身去吧台扫码共享充电宝。
谁知道刚对准二维码,没等扫出个结果,手机就哼唧着关机音乐给了她好看。
就差那么一点点。钟晴又好气又好笑,问吧台服务员现借了充电器,一边冲着电等开了机,才扫出共享充电宝。
就这么耽误了几分钟。
再走回餐桌时,景絮风已经落座在她座位旁边。
他手里正扶着她的电脑。
钟晴立刻快步上前,把电脑拿过来收好。
景絮风抬眼看到她,眼底闪烁出雀跃,笑着说:“你还是那样,干什么都急匆匆地不稳当,人不在座位电脑也不收好,刚刚服务员路过时一刮差点掉在地上,还好我给你扶住了。”
他说着说着嘴角带了笑,笑里还溺起了一点宠。
就跟从前他们还在一起时一样,就好像他们现在也没分开似的。
钟晴沉下脸。
他呈出这幅模样是要干什么呢?当初分手两个字,明明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那时易强没了,程素怡浑浑噩噩出了车祸住进医院,命垂一线。夫妇俩所有家产都被拿去抵债了,易家分崩离析家破人亡。
易澄澄慌乱无措,而她作为由易家资助长大的养女,那时要咬紧牙根扛起一切。她要忘记自己也是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副肩膀也是单薄瘦削的。
她要把所有脆弱和惧怕都藏起来,然后留下果敢和坚毅,成为程素怡和易澄澄的支柱。
那是她最需要陪伴的时候,是最需要有人能给予她一点点关怀和力量的时候。
可就是在那个时候,本该陪伴她的、本该给予她关怀和力量的景絮风,对她提出了分手。
他很诚实,说他怕了,怕被易家的败倒连累到,怕还没从自己家的贫穷和苦难里爬出来,就又跌进易家的贫穷和苦难里。
于是他眼含热泪痛哭流涕,拉着她的手,痛苦万分地对她说了分手。
好像很忍痛割爱很难过不舍却不得不那么做似的。
不久后,程素怡也撒手走了,把易澄澄托付给了她。
在她抱着精神崩溃的易澄澄,再次承受家破人亡的惨境时,她却听说,景絮风已经和一位白富美在交往。白富美很给力,直接把他弄进了一家不错的金融机构实习。
她这才回过味来。
他当时提出分手时还表现得那么痛——可想必那时,他其实已经找好白富美这个下家了吧。
她的心一寸一寸地泛起冰凉和隐痛。原来人在极大哀默时,可以那么冷静。冷静到她像站在了往事的第三视角,俯瞰回顾着过去,把很多事都想通透。
她不得不承认,当初景絮风和自己交往,也许是喜欢自己的,可他更喜欢的应该是易强这位视她如同亲女般的资助人,易强曾承诺将来会给她准备和亲生女儿同等的嫁妆。
那时她和景絮风刚交往不久,她把景絮风带回易家见家长,易强对他很满意,于是直接表明态度:“小晴看起来是个孤儿,但其实不是的哦,她的条件可是很优渥的!这么多年啊,我和素怡对小晴早已经如同对待亲生女儿,以后澄澄有的,小晴都不会少。将来她结婚,我们一样会给她准备大房子,毕业后如果工作不好找,她也可以带着女婿一起回我的公司上班。将来等我和素怡走了,家产也会分成两份,他们两姐妹各得一份。她是我们易家的女儿,你可要好好对她。”
那时易强怕她被人看低,说了这样一番话给她抬身价。
易强不知道,其实景絮风的贫苦家境比她曾经的家也好不到哪去。父亲去世,母亲生病,没有劳动能力;他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都很年幼。他虽然学业上进,长得也不错,是大家眼中“别人家的孩子”,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永远处在一种需要钱的窘迫状态中。
他们在一起一段时间后,易强知道了他的家境,因为觉得他不错,帮了他和他家里许多忙,也就那两年,他才活得从容了些。
可后来易家出事了。随之而来的,就是他对她痛苦万分地提出分手。
他诚实地对她诉说苦衷,哭到哽咽地说对不起,每句话都有极大的无奈和哀伤。
他说他的家人是他不能不管的负累,他从很早之前就知道,为了他们他不能找一段会为成为负累的婚姻,他的婚姻一定要成为他的帮衬才行。可现在,因为易家的破败,她未来的婚姻会拖累到她的丈夫。所以尽管他很痛苦,也不得不和她分手。
因为两个有负累的人,就算再相爱,也无法走到一起过日子,那样只会让负累叠负累,让彼此都活得没有丝毫指望。
钟晴听着那番话,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她想他这人真是的,到头来,连个美丽的谎都不肯撒,说的竟全都是心底实话。可这世上实话最伤人,最剜人心。
按他说的,为了不拖累彼此,他们分开了。
可现在他又一副好像没分开过的样子,对她说话的神态语气还像以前那样,嘴角溢着笑,笑里溺着点宠。
可他凭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
钟晴沉着脸,把笔记本电脑装进包里,用不咸不淡的语气,不冷不热地说了声:“那可真是谢谢你帮我扶住电脑了。”
景絮风被她这语气一扫,脸上闪过一抹受伤神色。
但他马上打起精神,维持住溢在嘴角的笑和涌在眼底的热切与关心。
服务员送了两碗面过来。
钟晴告诉景絮风:“你没来的时候我直接点了两碗经典牛肉面,你要是不爱吃就自己再点,这碗我可以打包。”
她说完就垂眼开始吃面。
景絮风看着钟晴的面孔,眼神一瞬都移不开。好久不见她了,她好像有哪里和以前不一样了。可仔细看,她还是她。不一样的地方或许是眼睛里被生活逼出了一份坚毅和狡黠。
生活的苦没有压垮她,反而激发她活得更鲜活努力。这让她看起来,更有味道和更迷人。
她一直垂着眼吃面,看也不看他,长长睫毛轻轻抖动,像扫在他心上的两把小扇。
他不禁动容,问向她:“最近过的好吗?”
钟晴飞快抬眼看向他,一笑:“很好。”
那笑容公事化得可以拿去参加假笑大赛。
她说完又垂眼去吃面。
景絮风不甘地追问:“你不问问我吗?”
钟晴用筷子翻动着面条,在吃面间隙她抽空回他:“哦,不想问。”
景絮风学着她的动作也用筷子翻动着面条。他忽然说:“我分手了。”
钟晴仿若未闻,抬头招手叫服务员:“帮我加杯水。”
景絮风放下筷子,架在碗边,继续说:“我和她不合适,相处起来不舒服。”
服务员端了杯水过来给钟晴。钟晴喝一口,放下水杯,对端坐在对面的景絮风若无其事地问:“你不吃吗?再不吃面该坨了。”
景絮风不动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钟晴说:“同事们又给我介绍了好几个女孩子,都是家境很好的,符合我的要求。”
钟晴垂眼,继续专心吃面,她把面吃得飞快,剩下两口时有点撑,索性不吃了,放下筷子自顾自喊服务员买单。
景絮风继续说着:“但我都不喜欢,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服务员拿着打印好的小票过来,放在桌面后又转身走开去忙别的。钟晴拿起手机对准小票上的二维码自行付账。
扫完二维码,页面跳转,钟晴在付款栏里写下这餐饭一半的钱数,点击付款。
景絮风心无旁骛,看着钟晴继续说:“直到今天再看到你,我明白我自己是怎么回事了。是你长在我心里头,拔不出去,所以就进不来新的人。小晴,以前是我错了,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景絮风的语气变得急切冲动,“小晴,我现在不需要女方家世的帮扶,我凭我自己也可以撑起我身后那个贫穷的家了。我有能力,你也有能力,我们只靠自己,不用谁来帮衬,一样能把未来过好!”
钟晴扫完码,终于抬起头,肯正眼看一看景絮风。
她看着他,笑了。
那是一种纯然看着陌生人般的笑,那笑容一下就把人拉开到千里之外去。
钟晴一字一句地对景絮风说:“在我最艰难、最需要你陪伴的时候,你离开了。现在我把一切都熬过去了,你说你要回来,要重新开始。景絮风,你说我有什么必要答应你呢?”
钟晴收起笑容,表情变得轻描淡写:“看样子你今晚并不是要跟我谈公事。而这顿饭,按说我们现在的关系和陌生人差不多,不用你请我,而我也不想请你,不如我们AA吧。我的那份我已经付了,你吃完记得扫码付自己那份。我还有事,先走了,希望不用再见。”
钟晴说完收起手机拎起电脑包,径直起身离开。
景絮风坐在座位上,看着她的背影,面容不受控制地难过起来。
可在难过的同时他也前所未有地看清自己的内心,对这样一个有个性的女孩,他更加不想就此放弃。她的个性,恰恰是她对他致命般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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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晴从面店里走出来,深吸一口气。不知道是不是阴天的关系,她觉得胸口闷闷的。
忽然不想回金嘉公寓。
她给施雅妮发了信息,告诉她自己今晚不回去了。
然后坐上公交车,一路驶向郊区小院。
今晚车况居然很好,路途畅通,回到小院时,天刚擦边黑,易澄澄也刚吃过晚饭,还没来得及睡。
六婶见她回来,就回去了自己家。
易澄澄见到钟晴,开心得不得了,笑得灿烂极了,像个容易满足的小孩。
洗漱过后,钟晴和易澄澄躺在一起准备睡觉。
易澄澄蹭过来,像只娇弱的小猫。钟晴满心怜爱地把她揽在怀里。
这么脆弱的小姑娘,也正变得一天比一天好。
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看着易澄澄,笑起来。
她们把最难的时候都熬过去了。现在,她们不需要靠谁。
她需要景絮风的时候已经彻底过去了。景絮风这个人,也过去了。她不会回头的。
她笑着笑着忽然感觉到易澄澄的手落在她脸上。
下一秒易澄澄倏地坐起来,一边往她脸上擦,一边瞪大眼睛看着她,惊惶的眼神在对她问:你为什么哭了?
钟晴笑着拉住她的手,拉着她躺回来,安抚地拍着她,轻轻地告诉她说:“没事的。就是忽然觉得,我们俩能一直在一起,真好。澄澄,我们以后也会这样一直在一起的。”
原来在她们相依为命的日子里,不只是她照顾易澄澄,原来也是易澄澄在慰藉着她。
她告诉自己,这是她躲在夜里、躲在易澄澄的身边,最后一次为那段逝去的、不可回头的感情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