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沈戚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不顾我的挣扎攥住我的手腕。
他用了十足的力气,钻心的疼痛从手腕传入四肢百骸。
他执拗地说:「孟裳,我们不离婚。」
我笑了声:「沈戚,你已经有孟依依了,还留着我干什么呢?」
沈戚哭着把我抱进怀里:「可阿裳,我什么依依都不要,我只要你。」
我拼尽所有的力气推开他,「对不起啊,我不要你了,我嫌脏。」
我转过头,朝着医院外面跑去。
因为我不想让沈戚看见我的眼泪。
真的很丢人。
我边跑边在心里问自己。
孟裳,任务完成了,你不开心吗?
你完全可以带着这段人间的经历去地府复命了。
未来的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你做你阴间的孟婆。
沈戚做他人间的影帝,有什么不好。
可为什么,我死了那么多年,石头一样的心还是会痛。
一道耀眼的白光在我面前闪过。
迎面奔来的是一辆疾驰而过的汽车。
任务完成了。
阎王给我安排的回地府的方式来了。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以为我会在奈何桥上。
但目之所及还是属于人间的白。
病房的门吱呀作响,沈戚从那门的夹缝中探出头来。
「阿裳?你醒了,我给你买了你爱吃的虾饺。」
我尝试挪动全身,最后注意力放在我毫无知觉的腿上。
我坐起来猛地掀开被子,看到的是两个空荡荡的裤腿。
沈戚冲过来拉着被角盖回到我身上,「阿裳乖,我们不看好吗?」
我怔怔地问他:「我的腿呢,我的腿去哪儿了?」
沈戚死死抱住我,安抚的声音里染上了哭腔,「阿裳,以后我就是你的腿。」
我苦笑了声,眼泪顺着脸颊滴在沈戚的肩膀上。
腿没了有什么关系,反正我还有一个月就回去了。
截肢的痛苦和灵魂的频繁波动让我变得异常暴戾。
很多时候,我都把眼前的沈戚当做唯一可以发泄的对象。
沈戚剥开一颗橘子,把上面的脉络仔细的挑干净,喂到我的嘴边。
我接过那整颗橘子扔在沈戚的脸上。
汁水四溢,橘黄色的果肉在他侧脸上炸开。
他也不生气,处理干净现场,重新为我剥橘子。
沈戚给我准备的每一份饭我都不满意。
硬是点名道姓,让他跑数百公里,只是为了买一份肠粉,或者是一份煎饺。
伤口结痂的疼痛与瘙痒让我几近崩溃。
沈戚死死拉住我要抓伤口的手,把自己的胳膊放在我的面前,「要实在忍不了,你就咬我吧。」
我把病床边的水杯砸在他身上,他站在原地,不躲也不喊痛。
我问他:「沈戚,你怎么那么贱啊。」
「我都这么对你了,你为什么不走?」
「你难道不知道,我看见你会觉得恶心吗?」
沈戚默默转身,重新替我倒了一杯温水,「那阿裳先休息,等你睡着了我再进来。」
我没有腿,沈戚不肯走,我便赶不走他。
我又一次折腾沈戚去给我买数百里外的核桃酥时,孟依依登门了。
她还是穿着那天的白大褂。
我后知后觉,这就是孟依依任职的那所医院。
她见我没有行动的能力,便随意拉了张椅子在我床前坐了下来,「孟裳,我说过你会后悔的。」
我冷笑:「孟依依,我能成今天这样完全是我自作自受,不是因为你,也不是因为沈戚,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孟依依面对我的反击,神态自若。
我的话好像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她挑了挑眉梢,嘴角弯起:「真的不在意吗?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和沈戚是什么关系吗?」
我撇过脸去,「我不想知道,不重要了。」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是不敢吧。」
孟依依走到陪护沙发前,从沙发和墙的缝里夹出了沈戚的钱包。
她把那只钱包放在我面前,「答案就在这里,看不看随你。」
孟依依扭着纤细的腰肢消失在病房里。
待她出门,我将那只钱包狠狠扔在对面的墙上。
沈戚的东西,我再也不要关心了。
但那钱包好像有着致命的魔力。
最后我妥协了。
忍着疼痛从床头爬向床尾,捡起了躺在地上的钱包。
打开的那一瞬间,我愣住了。
里面放着一沓厚厚的两寸画纸。
纸上记录了沈戚和一个女孩从高中到死亡的故事。
面前一阵天旋地转,有什么东西冲破了我的灵魂。
我生前的记忆,以一种极其霸道的方式回到了我的脑子里。
原来,不存在什么第三者。
我和孟依依,自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
换句话说,孟依依是我的前世。
我看到孟依依和沈戚的相处,是曾经我和沈戚的日常。
这么多天我看到的幻象。
不过是因为我时限将近,灵魂薄弱。
沈戚背着我来医院,是为我的反常咨询心理医生。
我意识到他瞒着我,是不想让我有心理负担。
沈戚在往生之前,是地狱判官。
因为动了恻隐之心,错判了本该下地狱的穷凶极恶之徒。
被阎王罚下人间,轮回一世。
这一世,他必须要饱受七情六欲之苦。
爱不得,恨缠身,生别离。
痛苦一世,方可抵消罪过,官复原职。
投胎后的沈戚出生在一个贫苦家庭。
父亲酗酒、好赌,赌输了便肆意打骂他和母亲。
沈戚的母亲,既不肯离婚,也不敢反抗。
只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沈戚身上。
幼小的沈戚,既要赚钱供给父亲无底洞一般的花销。
又要保证每次考试都拿第一。
否则便会招致母亲痛哭流涕的打骂。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整整17年。
高二那年,文理分班,沈戚和我坐在了一起。
他身上时常带着伤。
旧伤未愈,新伤又添。
我们家世代行医,本着对患者的关怀,我问他:「受伤了,怎么不去医院?」
沈戚冷嗤了声:「不用你管。」
我当时觉得这个新同桌很有意思。
日子都过成这样了,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大脾气。
放学后,我在僻静处看见了沈戚的身影。
本想打个招呼。
却见他七拐八拐进了无人的小巷子。
刚走进去,一群痞子打扮的人就围了上来。
他们七手八脚从沈戚身上摸走了所有的钱。
但是那点钱远远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
勒索不成,他们将沈戚围在中间拳打脚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担心会出人命,便对着巷子尽头大喊:「有人来了!」
可我不知道,巷子外面他们有人在守着。
我这一嗓子,不仅没帮上沈戚,反而暴露了自己。
那群人丢下奄奄一息的沈戚,浩浩荡荡冲着我走过来。
我心脏跳到了嗓子眼。
千钧一发之际。
沈戚从地上爬起来,用巷子里的搬砖,敲了那混子的后脑勺。
反应过来的混混向小弟下令,再次朝沈戚扑去。
这次沈戚没有站着挨打,三两下就摆平了那伙人。
事必,他经过我脚边,拎起那件染了血的校服。
我问他:「打得过,为什么不反抗。」
他冷眼看我:「你什么都不懂,也不会懂。」
后来我才知道,沈戚是怕那帮人去找他家里人的麻烦。
隔天,我回到学校的时候,拿了药和纱布。
沈戚满不在乎地抹了下脸上的伤疤,「干什么?可怜我?」
他开口,语气夹枪带棒。
我点点头:「嗯,可怜你,也谢谢你。」
沈戚愣了一瞬,瞥了眼我手里的药,「我不是什么好人,不值得感谢,也不需要可怜。」
学校里的人都说,沈戚虽是学霸,但冷漠至极,不近人情。
原来沈戚就是这样,自己缩进壳子里,把所有人都拒于千里之外。
他这副态度,尽管长得再好看,也没人想用热脸贴冷屁股。
但我不能这样,因为是我欠他的。
这一世的沈戚也不是什么都没有。
除了有好赌的爸爸和偏执的妈,还有一个不谙世事的妹妹。
每次放学,妹妹都等在家门口,咿咿呀呀地叫哥哥。
为了这句哥哥,沈戚选择把生活里所有的阴暗都扛下。
每当他熬不下去的时候,总会紧紧攥着手里的蝴蝶结。
我知道,那是妹妹在等着他回家。
可因为我的自作主张,沈戚暴露自己,将他的家人置于危险之中。
于是我下定决心,不管他怎么对我,都要弥补我的过错。
尽管沈戚仍然对我不冷不淡,但到底没有再拒绝我的好意。
高二期末考试那天,一向最在意成绩的沈戚缺考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有人说他离家出走了,也有人说他被打死了。
可我总觉得,沈戚就在我身边。
半夜的教室里空无一人,我颤抖着打开门。
里面传来了酒瓶倒地的声音。
沈戚醉醺醺地缩在角落里。
透过浓浓的月光,他认出了我。
绝望的眼神里透着哀求。
他踉跄着抓过我的手臂,眼睛里闪着泪光。
那是我第一次见沈戚哭。
他说:「孟依依,你不是要当医生吗,能不能救救我?」
他抱住我的手臂,喃喃道:「你知道吗?我什么都没了。」
第二天,警情通报出来,我才知道沈戚遭受了什么样的灭顶打击。
一夜之间,母亲被父亲殴打致死。
妹妹被人拐走,在路上被人贩子折磨的不成人形。
那一夜,沈戚浑身冰冷。
他紧紧贴住我,企图多得到一点温暖,「他们都死了,我是不是也不该活着?」
那种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我一遍一遍地告诉他,「你要活着,你必须活着!」
沈戚茫然无措地看着我,「可我活着有什么意义,这世界上再也没人需要我。」
「就连我,也不需要我自己。」
我总觉得沈戚妹妹的死和我脱不了干系,我太急于弥补愧疚。
于是我告诉他:「我需要你。」
沈戚抬头看我,恍惚间,好像被借了一份力。
为了掩饰尴尬,我又补充道:「可把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寄托在一个人身上,总是不靠谱。」
「所以,如果有自己的爱好和理想,或许就不会觉得活着没意思了吧。」
沈戚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开,落在后面的黑板报上。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便画画吧。」
从那以后沈戚好像变了一个人,他放弃了曾经最看重的成绩。
把自己埋进画室,那些暴戾和阴郁在他的画笔下具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