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梦所能维持的时间已经到了,飞花已经如雾般散去,对面谢如寂的身形也慢慢变淡。
我落泪道:「剑君可知,何为欢喜?」
谢如寂于光暗处抬起眼,眼角的魔纹竟也显得柔和,他微笑道:「不知。」
剑君不知何为欢喜,何为情爱,只知见她如同骨中血、心头痣,她一笑都是伤筋动骨的酸涩。但为朝珠故,便也愿意守一守这对他并不大宽容的世间。
织梦就此被风吹散,我又回到了长长的宫道里,同其他灰扑扑的仆人一起侧着躬身。谢如寂便刚好从我面前走过,眼神一直注视着遥远的前方,没有分给我一点余光。
如同前世今生无数世加起来的陌路人一般。路过时带起的风都不愿意吹到我,他没回头,我也没再抬眼。
2
我之所行,目的已经达到,便预备离开这可怖的魔界。不知是否我错觉,总觉得边上的巡守的魔族变多了起来。
妖魔毕竟蛮夷久了,魔宫中并没有什么讲究,我便匆匆往最西侧廊柱走去,只是绕了几圈,未曾找到暗道的入口。正陷入烦恼之中,正见晚尔尔匆匆赶来,进殿之前她欢喜整洁,如今面露绝望,身上满是血迹。后头还跟着大批魔族侍卫追杀而来。
她快速地拨动了一个机关,一手把我推进暗道里去,自己也跳跃了下来,手势变转千千结,那个暗道口便都封住再也打不开了。晚尔尔浑身在抖,似乎现在才一丝喘息时间下定论,眼睛通红,隐约有疯癫之态:「主上骗我,骗了我近十年,我娘早就死了!我娘被他们杀死了!」
她一瞬间失去所有存活下去的希望,整个人灰败下去,却扯住我的手臂,沿着暗道一路狂奔,奔过暗道之中的曲曲折折,她的声音冷硬,譬如每次杀魔时那般果断。她道:「朝珠,他知道你来了,他会杀了你,我现在救你一命。我现在把自己知道的所有讯息通通告诉你,你仔细听,一字都不要遗漏!」
「我奉命前往扶陵宗,扰乱修真界是旁的,最重要的是引诱谢如寂入魔。我当时所知晓的并不多,现在也大多是猜测。主上最擅长神魂控人,但谢如寂神智坚定,往往主上十次意图入梦蛊惑,只有一次成功。我便假借玉龙血给他换血的缘故,添加引魂草,牵引主上入梦成功。」
「如今谢如寂已成魔神,主上身躯早已坏死、以魔药续命,他必定在等一个天赐时机夺取魔神之躯。主上早有要用九域的血来行血祭阵法,他虽然未告诉我打算。但根据我前头为魔域传的消息、做的事情来看,他选的第一个节点多半就是昆仑虚。」
她死死揪住我的手,道:「我晚尔尔这一生行在脏污里,所做之事都有明确目的,如今告诉你这些,是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晚尔尔推开暗道的门,外头川水滔滔。一条奔流的黑川就出现在眼前,里头腥臭不堪,当初魔界还被封印在不周山地底,只有通过魔川才能通往外界,在魔域的魔族若想出去,就得顺着这川水溯流而上,便可以凭借川裂之口出去。
但后来谢如寂孤身镇守魔川,死了实在太多的魔。魔界再也不敢往这走,到现在也是如此。里头的万鬼之血并非谁都能受得住的。
但我可以,我的玉龙心诀抵御戾气很有效果,如今魔域重现,这条川水奔流不息地往魔域外而去,我可以顺着川水出去。
晚尔尔提出了她的要求,眼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一字一顿说:「我要你除尽天下邪魔。」
远处已经有望不到头的魔族侍卫往这里奔腾而来,晚尔尔转过身,从灵戒之中拿出她的重剑,往一堆妖魔之中远去,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便如初见时那般朝我弯了弯眼,像是三月的春花。她笑:「师姐,多谢赐教。」
重剑被她舞得猎猎当风,迎上妖魔的利齿。血光飞溅,她深陷于妖魔之中,分不清究竟是谁的血。
晚尔尔为魔族走狗多年,前生今生手上染血无数,如今死于妖魔之中,也算是为那些亡魂赎罪。我至今未能搞懂晚尔尔的面容,现在突然想起,有天夜里,她仰起头道,大战结束她想去一个安静的山谷定居,要有魔族养不活的黄花开放。
我不再逗留,一跃而下大川,刺骨的川水瞬时间将我包围,玉龙心诀运转起来,替我祛除无孔不入的魔气。厮杀声渐渐离我远去了,我不知道游了有多久,终于见到了青天白日。
3
我爬上岸,周遭已经不是魔域境内了。
我不知道游了有多少天,浪费了多少时间。此次所知道的消息太多,几乎没时间再去细细思索,只记得一句昆仑虚是锚点。我与师父之间有双面镜,便急急打开沟通道:「师父,昆仑虚有难,速派人去。」
没来得及等到回音,我自己也便动身往昆仑虚去。
我踏上玉龙剑,正预备御风而行,却看见了熟人正在为亡魂超度。我收住脚,走近问道:「无羡小师父,超度人太无聊,不知道你对杀魔感兴趣吗?」
佛子无羡收回敲着的木鱼,抬起眼看我,似乎有点茫然,不知道这是怎么因缘巧合碰上我的。
片刻之后,她也踏在我的玉龙剑上,一路向昆仑虚去了。
很久没见到无羡小师父了,看着她越来越悲悯的神情,大约也离得道不远了,只是不知道杀魔的手速是不是还和以前我俩在仙盟时一样快。这场与魔族的大战,死了不少人,却也有不少人在其中淬火重生。
上回来昆仑虚的时候还是仙门大比,我和宋莱惊叹了各山峰的大雪很久,而眼下整个昆仑山脉似乎有些古怪。
从外头看是一点没有问题的,就算是我隔着这么近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甚至还能看见大雪落下的轨迹。
唯有我身后一直紧闭眼睛的无羡突然睁眼道:「好重的血气。」
我们本来预备直接御剑飞进去,却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整个昆仑山脉都被屏障给包裹了起来。我吐口气问:「小师父你有没有可以飞的东西。」
她点点头,手中木鱼变大,悬浮在空中,我们便改乘了她的小木鱼,我指挥道:「往后边一点,然后助跑一段距离。」她点点头,小木鱼便离远了昆仑虚,再加速地往昆仑虚的方向骤然冲去,与此同时,我双手捏诀,凭着风和一腔意气,玉龙剑在灵气操控之下变大,疾速地往那层屏障上刺了进去,竟然这样撞碎了一个缺口,玉龙剑收势不及,径直往下飞去,轰然一声插在昆仑虚的山门前头。
一剑下去,不知道砸死了几个魔族。
我和小师父击掌:「我们是有点默契在的。」
山风凛冽,这时候才知道昆仑虚成了什么模样。曾经莹白的峰雪都被鲜血染透,门中弟子正与魔族缠斗。这些魔族并不杀人,只是将弟子囚在地上,割开筋脉,任其血液流淌。从主峰开始,鲜血淌过的地方隐隐有纹路浮现,一个古老巨大的阵法已经有了雏形。
看着正像我在魔宫时看谢如寂所画的血祭之阵。
诸人绝望奋战,山门前正有人以死相守,连眼上覆的白绫都沾满了血。贺辞声面对前头突然插下的一把巨剑,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如有所感地抬起头,却只能听见破空声。
许多年后,他听自己的圆脸师弟再提起当日所见,不过是巨剑破除屏障,有少女破空而来,于狰狞血色之中一身干净,救昆仑虚于水火之间。师弟道,昆仑虚的所有人,都在那一个明烈的瞬间,爱上过朝珠。
我和无羡,一高兴便有点稳不住身形,无羡的小木鱼摇摇晃晃,差点把我俩都摔下去,最后好不容易平安落地昆仑虚巅。我把玉龙剑变小,扬声笑道:「贺辞声!我们来救你们啦!这回换我救你了,师父他们的援兵就在后头。」
我走到他的面前,伸出了手来。
贺辞声已经力竭倒在地上,却恍然仰起头,很久没做出反应。许久才弯起了漂亮的唇,借着我的手重新站起身来,他把沾血的白绫换了一条,骨扇碎了便换新的,他呼喊道:「昆仑虚的弟子们听见没有,再撑一会,援兵就要到了。」
他咬牙切齿:「邪魔妖道,犯我山门,举宗共诛之!」
无数白衣弟子拾剑而起,向妖魔发起攻击。
魔族原本是占着上风的,我和无羡加入之后勉强打了个平手。剑风和佛光相映衬,所过之处魔气退让。我心里正骂着师父怎么拖拖拉拉的,却突然有巨声响起,接连的玄凤舟从我们刚刚撞破的壁垒缺口处飞进来。
玄凤舟停稳,仙盟人从上面涌下来,不过半个时辰,所有妖魔都已经伏诛了。
剩下的不过是处理伤员伤势和收拾宗门。但是因为我们来得及时,加上这些魔族只是给弟子放放血,伤亡并不大。如今受伤的弟子都已经被安置好,但地上还有淌过的血液,一点一点被阵法给舔舐吸收掉了,我们脚下的阵法以不可阻挡的趋势成了形,以缠绕着黑气的金色绘就,纹路奥妙,从昆仑山门前的阵眼处往周边漫开。
这阵法是转换天下清气为魔气的,可是阵成的这一刻,什么也没有发生。
师父提步走来,冷漠道:「血祭之阵,要九个才能启动。现在只形成了一个,自然没有动静。」
师父在我们身旁蹲下,触摸着阵法的纹路,闭上眼慢慢地用神识感受。
贺辞声往我们这边走,步履有些踉跄,道:「昆仑虚山的这个节点,原本是用来封印不周山结界的。」
当初魔界被封不周山下,九个节点依照天地玄黄平衡之术,分别落于九域的不同地域之中。如今封印已除,魔族却要在这九个节点之上重新建一个阵法,颠倒仙魔两道。
师父许久才睁开眼,神情之中有些悲凉,他道:「这是血祭的阵法,乃上古大凶之阵,需要无数鲜血献祭才能成形,且一旦形成,便没有回头更改的道理。」
我看着眼前散发着黑气的阵法,上头的纹路还染着血色,茫然问道:「这个阵法不能解除吗?这里已经没有魔族了,我们有的是时间来除去阵法。」
许久不曾开口的贺辞声出声,他抬起眼看昆仑虚满山的血色,不复从前的高洁,道:「以魔神之力绘就的阵法图,一旦形成,凡人怎可更改?」
师父无声应允,我们都算是修真界天资之人,在正道路上不断问心行走,年岁比之普通人不知延长了多久,可是归根结底,与魔神比起来,我们都只是凡人。
「为今之计,唯有将修真界全部力量,都置于守好剩下的八个节点之上,只要有最后一个没能形成血祭阵,那么整个大阵便无法启动。」师父沉下了眉眼,十分凝重地说道。
4
九个节点,有一处是在扶陵宗的。
我原本预备去西洲大荒山寻玉龙门,可是因为这血祭阵法的事情,我放不下扶陵宗,鲤鱼洲那头又有事务,便日日在扶陵宗和鲤鱼洲两头跑。
我向来是个爱多管闲事的性子。
等空了一点,才能慢慢思考起魔宫之中的所见所闻。
我前世一叶障目,自登云台被挑下去后一蹶不振,从此眼中看什么都要偏执自卑一些,便也看不见鲤鱼洲被毁时谢如寂与我一同落泪、每每我崩溃时他撑住我脊骨的手。我说我欢喜谢如寂,一直追逐他,可连他被一步步蚕食神智、最后被夺舍了都不知晓,我像是追逐着一个关于剑的神话。
谢如寂见我,譬如见好龙叶公。他不敢靠近,除却自惭于半魔、受到魔族诸多影响外,何尝不是因为我的欢喜,如春日川上薄冰。他一旦走近,便碎开了。
我与师父道:「不必过多担忧,谢如寂神智还很清醒,他向来是个有天下大义的英雄,其中必有隐情。」
师父让宋莱给我看了一下脑子,忧愁道:「小徒弟,让你走了一趟魔域,莫不是被魔族中人给蛊惑了吧?」
我和大师兄说,和宋莱说,他们又把我拉去看了看脑子。谁都不大信我,只有贺辞声转了转扇柄,点了点额头,很久才轻笑道:「我信。小朝珠。」
好吧。最终只有我信。
我坚定不移地相信,谢如寂一直在天下太平的路上奔走。
我与宋莱沿着扶陵宗走,他也逐渐有了青年的坚毅模样。之前新收的那些弟子已经蹿高了好多,代替着旧人在扶陵宗修道。大师兄曾带我去看过扶陵宗放置神魂灯的地方,三千盏神魂灯,已经熄灭了大半,又有新的灯盏送进来。
我触碰上玉如师妹的神魂灯,她死前最后场景犹在。她跌落下断背山无尽的崖底,崖底妖魔横行,她仰头大喊道:「师姐,快跑!」
我捂住眼睛,要落泪了。这卑劣的魔族,要如何将我的姨母、我的师妹通通还给我。
世间清气已经稀薄无比,一年一放的碧桃花从此再未生花。
因着如今战势紧张的情况,扶陵宗新弟子的课业都十分重,弟子们找不着人撒怨气,便只好骂那个该死的魔神。
这般骂声里,只有一个少年抱着剑闷闷不语,我看着他眉眼有些熟悉,正是之前入门弟子中,给我谢如寂所绣手帕,要和谢如寂学练剑的那个小孩。他已经脱去了稚气,长高了好多,见到我飞快地抬了眼,又落下。
最后他还是咬了咬牙,鼓起勇气到我面前,问:「朝珠。」
宋莱惯会耍威风,眯起眼睛啧一声:「要叫师姐。」
我诧异地睁大眼,看了宋莱一眼,他登时懂我的意思了——这么多年我也没管你叫过几次师兄,他气得瞬时把头转了过去。
我面前的小师弟犹疑地问:「那个魔神,是他吗?」
我怔了一会,才意识到那个他指的是谁。我点点头。
他沉默了好久,有一种信念崩塌的灰败感,大家可以接受英雄战死沙场、英雄迟暮,但往往不能接受一身纯白滚到泥潭中去。小师弟问:「他为什么要入魔呢?他为什么是魔神呢?」
很多事情,就算我比这小孩虚长几岁,也是得不到答案的。他去走自己的路了吧。小师弟已经走了,我还愣在原地垂着眼回不过神来。宋莱便在我面前蹲下来,打量了我一下,舒了一口长气:「还好你没哭,不然哄你真是太作孽了。」
他慢吞吞地补上,声音很轻:「不过朝珠,真庆幸你十五岁登云台被晚尔尔打下去的时候,把脑子摔清醒了,从此再没有追逐过谢如寂,再不曾欢喜他。」
谢如寂那日魔界之中曾道,过往诸般如大梦一场,他在十五岁朝珠的欢喜里没走出来,原来是这样的意思。
我忍了很久的眼泪才道:「可我也没能走出来。」
真心火炼,方得珍贵。
可知晓了这样多的事情,却已经有些来不及了。
我和谢如寂,过往和来路都已经被斩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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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日我若为龙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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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剑仙少年时
朝露何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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