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也许是因为父亲的突然离世令我失去了调皮捣蛋的底气,我与唐泽之间的关系也逐渐疏远。但是在这个暑假之前,我们之间并未发生过什么令对方憎恨的事,只是命运使然,我们踏上了不同的人生,自然也就减少了交集。
我慢慢变成了每个人眼中的好孩子,努力、懂事、孝顺,而唐泽仍旧那么不修边幅,成绩烂得要命,品行也越来越差,平日里除了拽女生辫子偷袭女生胸部,就是欺负成绩好的男生,总之他越来越讨人嫌,连老师都已经放弃了他,只要他不扰乱课堂秩序,就算他在上课时睡觉或看黄色漫画,老师也不闻不问。
天色微明时,我终于骂到口干舌燥、耳鸣眼花、精疲力竭。
借着灰暗的天光,我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那具尸体不见了!
这事儿不能琢磨,看不见比看得见更令人心惊胆战。我拼命用手划动着身下的桌板,在飘满杂物的臭水里寻找他的踪迹,仿佛他是我失踪多年的恋人。
忽而,桌板微微一倾,一只苍白肿胀的胳膊从桌板下探出来,那只手的中指好像被什么东西挤断了,只有外面的一层皮肤还连在手掌上,也许最初就是因为他的中指夹在门缝里,所以他的尸体卡在门口的水底。
该死,真不知道他是怎么钻到桌板下面的!
我尖叫着左右压着桌板,想将他从身下晃出来,在剧烈的晃动中,那根「藕断丝连」的中指彻底掉了下来,鼓鼓胀胀地晃在水面上,就像一根饱满的香肠。
香肠!哦不!这个比喻实在令人作呕。
终于,他不情愿地从我栖身的桌板下漂了出来,眯着烂肿的眼睛与我对视着。
「滚!」我抓起一根断掉的桌腿,捅了捅他,将他推到远处。可是不一会儿,他又借着从窗缝漏进来的风、伴着微微波动的水,慢悠悠地、假装不经意地向我漂来,害我想打个盹儿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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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渴吗?」
「渴。」
「那你喝吧。」说着,唐泽将一杯淡黄色的液体灌进我嘴里,一股骚臭味直冲脑门,唐泽不怀好意的脸逐渐在眼前淡去,我发现自己正爬在桌板边,喝着身下的污水。
我到底在做什么?我一边干呕一边大口喘着气,这可是泡着尸体的水啊!
泡着尸体怎么了?再不过了多久,我也会变成像他那样饱满多汁的尸体,想到这里,我反而不那么怕他了。
怕也没用,水位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涨了一截,现在的我只能一动不动地爬在桌板上,而他破烂的内裤不知怎么勾住了桌板下方的铆钉,所以我只能任凭他涎着恶臭的口水相伴左右。
雨仍在下,水面与窗户顶端之间只剩下一指宽的缝隙,在这种境遇下,希望变成了一件比见鬼更加可怕的事。我侧过头,对那具尸体说,「想不到陪我度过人生最后一刻的,竟然是一具又臭又烂的尸体。」
尸体微微晃动了两下,侧过已然腐烂的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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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没办法再爬在桌面上了。
水位攀升,我不得不重新浸入水中,抓着桌板,勉强将头露在水面上。大水已经淹过了窗户,实验室里所剩的空气也不多了。
那具尸体的脸紧紧贴着屋顶,每晃动一下,都会蹭掉一些腐烂的皮肉。
「罢了,不受这个罪了,我认了。」我对他说,「咱俩做个伴儿吧。」
就在我准备松开手,彻底放弃挣扎甘愿受死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说话声。
「路大头!路大头!你还活着吗?」那人在叫我的绰号,是唐泽的声音,这臭小子终于良心发现了吗?
「活着!我还活着!」我拼命大喊,但并不确定他能否听见。
「路大头?」唐泽又叫了两声,随后自言自语道:「水马上就淹过房顶了,应该已经死了吧?」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来到这里,只是为了确认我有没有死透?
「唐泽!你真他妈的不是人!不就是没让你抄吗?你至于要置我于死地?」我拼命游到窗边,抓着米字型铁条,努力仰着头。
唐泽好像并没有听见我的话,他自顾叹了一口气,说:「唉!你说你做得多绝?这么多年的朋友连这点小忙都不帮。你知不知道?班主任找我谈话了,说我这次期末考若再没起色,学校明年就不让我参加高考了,怕拖升学率。」
「我让你抄一次,还能让你抄一百次吗?有种你凭自己真本事啊!」
「哎,路大头,你说你这个人多能装?为了做好孩子而一味地迎合别人,生怕大家记得你与我曾是铁哥们的事儿。你啊,脑子里的东西太脏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经常跟同学们说我坏话,还把咱俩以前一起干的那些龌龊事儿全都推到我一个人头上。」
「什么叫推到你一个人头上?那本来就全是你出的主意!」
「这也就罢了,我认了,反正我皮糙肉厚不要脸!可是,你说你脑子里是不是有屁啊?我又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你干嘛诬陷我故意弄坏刘美璐的『艾派德』?你难道不知道她是我的女神吗?要不是你,没准儿我俩现在早在一起了呢!」
「刘美璐怎么可能会看上你?你就是地痞无赖小流氓!成绩差、没前途!你哪点儿配得上刘美璐?!」
「哎?你是不是也喜欢刘美璐啊?」
「你管我喜不喜欢?」我怒道:「难道你就是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儿才要害死我?唐泽!你这个杀!人!犯!」
「我就算杀了你又能怎么着?有种你告我去啊?反正没人看见我把你关进了实验室,所有人都会认为你死于这场天灾!你学习好又怎样?你生命的全部意义,只不过为了给『台风来袭』的新闻增加一个死亡人数而已。」
「唐泽,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用力抓着窗户的铁条,气到无法自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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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泽,你等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用力揪扯着被单,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里,妈妈红着眼圈坐在一旁。
「唐泽已经死了。」妈妈握住我的手。
「死了?!」
「可怜的孩子……」妈妈轻轻抚着我的额头,「救援队在学校实验室里救出你的时候,发现那里还有一具已经腐烂的尸体,那就是唐泽。」
「怎么会?!」
妈妈叹口气,说:「那天晚上暴风雨来的时候,有人看到他向着学校一路狂奔,想必是急着去救你,据说当时他只套着条内裤,连衣服都没穿。」
对啊,那具尸体也只穿了条内裤,灰白色的、印满花花绿绿的卡通图案,确实是唐泽的穿衣风格。
「死得好!就是他恶作剧把我反锁到那里的!」我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说不出的难过。
「原谅他吧,」妈妈哽咽着说,「那孩子后来不是去救你了吗?也因为救你,被牌匾砸中头部,昏迷在水中,最后被淹死。你知道吗?救援队之所以能发现你,就是因为他们看到实验室附近的水里漂着一根手指,那根手指就是唐泽的。他们潜进实验室的时候,发现你正用最后一丝意志死死抓着窗户上的铁条,拼命仰着脸。而那具尸体就漂荡你身边,顺着水波上下浮动,轻轻顶着你的后脑勺,让你的脸紧紧贴在水面与屋顶之间仅有的缝隙中,若非如此,只怕你早就死了。」
「不!不可能!我被困在水里的时候,救援队明明来过,是唐泽撒谎支走了他们!」
「暴雨冲毁了所有的路,学校附近的水库决堤,灾情严重,在昨天救出你之前,救援队根本没办法到达那里……」妈妈将我拥进怀里,嘴里不断喃喃着:「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我想,妈妈大概以为我精神失常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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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水退去以后,我在实验室里找到了那两块被鞋带捆在一起的桌板,我想将它们带回家留作纪念。我轻轻拭去表面的淤泥,却见其中一块桌板上刻着一行字,歪歪扭扭的,很浅,像是用指甲划上去的,若不仔细看,也许根本无法发现它们的存在。
「原谅我——泽。」那狗爬式的字体,无疑是属于唐泽的。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我在后脑勺受伤失去知觉之后,能够那么幸运地「恰好」倒在一块破桌板上……
我闭上眼睛,一点一滴地回忆着被困时所发生的一切,每一次昏迷、每一次醒来、每一次精神恍惚、每一次丧失意志、每一次亦真亦假的对话……
别人都说,我能在那种境况下撑过六天六夜,实在是生命的奇迹。
但我知道,创造奇迹的不是我,是唐泽。
说到底,我们毕竟曾经是臭味相投的死党,我什么脾性、最怕什么、最讨厌什么、怎么才能激起我的斗志……他最了解不过了。
也许,你可以重新翻到第一页,看看唐泽到底为我做了什么,然后你会明白,他已经尽力了。
如果没有唐泽的尸体,我不可能撑到最后。
<codeclass="hljs">【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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