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补习其实也并不太认真,他是个很聪明的人,所以可能以为人人都跟他一样聪明,每次给我讲题的时候只是给个方向,剩余的就是让我自己去想,想出来还要举一反三。
我性子安静,导致很多人都以为我脾气温和乖顺,其实我骨子里还是倔强的。
遇见不明白的我也不会问他,直到我解出来,他只要扫一眼,然后在心里心算就能得到正确的答案。
除了脑子好用,他的为人处事和待人接物也很好,不管对着谁,都是有礼有节,不卑不亢的模样。
连我妈妈都夸:「宋漠那孩子倒是个好孩子,只是可惜了……」说完叹口气,我知道她欲言又止的后半句,只是可惜了,没有配个好家庭。
配上一个谢渊那样的家庭,大概就是她心目中最完美的女婿的模样。
她大概没想过,谢渊拥有的一切本该就是宋漠的。
若她知道,她或许也不会打折宋漠的一条腿。
8
我和宋漠闹掰是在谢渊生日那天。
谢渊十二岁生日后的每一年生日蛋糕,都是我做的。
这是我妈妈教我的,谢渊十三岁生日那年,送往谢家的贺礼几乎堆成山,只有她不以为然,轻蔑的笑:「谢家这样的人家,什么没见过?最重要的当然是心意。」
于是在谢渊生日前一个月,她就请来顶级的甜品师,教我如何做蛋糕。
一个月后谢渊生日前,我已经能很完美的做出摆放在甜品店橱窗里那样精致的蛋糕,但我妈妈弯腰,视线漫不经心的从我面前的蛋糕掠过,说:「阿冉,你可以做的笨拙点,这样的心意才更重,你懂吗?」
于是最后我在众人面前端到谢渊面前的蛋糕,涂抹不均匀的奶油,写的歪歪扭扭的生日快乐,极其难看的裱花和图案。
谢渊却笑的很开心,他不喜欢吃甜食,每年的生日蛋糕几乎不动,但那之后的每一年,我每年做给他的蛋糕,他都赏脸吃上一小块。
这在别人眼里是谢渊对我的特殊。
我做了五年蛋糕,没人知道我讨厌面粉,讨厌鸡蛋,讨厌奶油的甜腻香,讨厌巧克力水果,讨厌裱花,我其实更讨厌的,是卑微的不得不竭尽全力虚伪的讨好别人的我自己。
像小丑。
宋漠过来的时候我正在专心致志的裱花,没有人通知他今天不用来给我补习,也是,每个人都绞尽脑汁的想着如何讨好谢渊,哪有人顾得上他。
他安静的靠在甜品室的门上,静静看我熟练的每一步动作。
那是个很完美的蛋糕,裱完花我要将它丢在垃圾桶里的时候,宋漠才开口说话:「为什么丢掉?」
我偏过头问:「你不觉得,这个蛋糕太完美了?」我不知道为什么笑出来,自嘲的,「太完美的蛋糕哪有笨拙歪歪扭扭的心意惹人怜爱?」
宋漠眼神寂静的看着我,依稀仿佛是怜悯,我看不懂他的神色,过了半响,他才对我伸出手,说:「给我吧,今天也是我的生日。」
我顿了很久,才把手上的那个蛋糕递给他。
在我做第二个蛋糕的时候,他就在我身边一边看一边吃,他好像也不怎么喜欢吃甜的,一小口一小口吃的很慢,几个小时其实过的很快,在第二个蛋糕成型的时候,宋漠已经将手里的蛋糕吃完了。
我们偏头从甜品室的窗户往外看,隔壁是谢家的别墅,非常的热闹,隔音效果如此之好还是能听见喧闹,可以想见的热闹程度。
谢家其实有自己的祖宅,这栋别墅是谢渊十五岁时买的,因为在我家隔壁。
「我有时候,很羡慕谢渊。」
我偏过头,宋漠静静的望着谢家的那个方向,我不奇怪也不意外,人人都羡慕谢渊,但只有宋漠,他的声音很轻,侧脸英俊沉毅,他说:「我很羡慕他,因为有那样多的人爱他。」
「这是我第二次吃到蛋糕,第一次是我八岁那年,我父亲从工地上摔下来,摔断一条腿,工头赔了他两万八,拿到钱的那天是我生日,他带我路过蛋糕店的时候买了一小块,那是我第一次过生日,我人生中的第一口甜味,我吹灭蜡烛的时候我父亲摸着我的头流泪,说我以后的人生会很苦。」
他嘴角勾起来,生活的苦难和贫穷好像并没有磨灭他凌云的意志力,他身上一直有很耀眼的光,他笑着转身望向我,那样的自信挺拔,他说:「可我一直笃定,他错了,我的人生不会很苦。」
他目光专注温柔的望着我,视线从我手上的蛋糕移到我的脸上,略一踌躇,他突然朝我伸出一只手,他问我:「商冉,如果有一天,我功成名就,你——」
他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阿冉,你蛋糕还没——」我妈的声音戛然而止,大概想不到这里多了一个人,或许我和宋漠之间的气氛令人生疑,她的声音微妙的顿了顿,随即如常的说:「哎呀,宋同学也在啊,我忘了让你今天别过来了,」她回头,对身后的谢渊说,「谢渊,你认识宋漠吗?我请他来辅导阿冉学习的。」
我回过头,谢渊站在我妈身后,眼神冰凉的不动声色地从我身上移到宋漠身上,停顿了片刻,他笑,只是笑意不及眼底:「当然认识,都是同学。」谢渊的语气很客气:「只不过没预留位置,就不请你了。」
宋漠笑了笑,得体的祝谢渊生日快乐后,他转身往外走。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爸妈和谢渊如炬的目光下,叫住了宋漠,他应声回头,我轻轻笑起来:「祝你生日快乐。」
宋漠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讶异,随即微笑起来,颔首说谢谢。
我没去看谢渊一点点沉下的眼神和我爸妈震惊漆黑的脸。
很久之后我回忆起这场景,其实我想问,他没说完的那后半句话是什么?
如果有一天他功成名就,他要什么?
只可惜,那天错过后,这辈子我都不知道他的后半句话了。
在我端着那个歪歪扭扭五年都没一点长进的蛋糕和谢渊一起庆祝他的生日的时候,我爸未雨绸缪的找人打断了宋漠的半条腿,来警告教训这个穷小子不要异想天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攀高枝。
哪怕宋漠什么都没说都没做。
宋漠在医院住了一周,一周后出院被学校开除。
因为在谢渊生日那晚,谢渊对着来祝贺他生日快乐的赵校长笑的轻描淡写,赵校长是喜欢宋漠这个优等生,但他更喜欢谢渊背后的谢家。
而谢渊做这些并非出于对我的喜欢,他只是不快活自己的宠物被觊觎而已。
他不喜欢宋漠,我那样了解他,从见到宋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他不喜欢他,因为宋漠的优秀来自于他本身,而不是任何家庭背景的光环。
就像年轻的狮子划领地那样,在谢渊的领地里,他容不下宋漠。
9
故事到这里若没有转折其实已经可以结束,但命运的手翻云覆雨,你实在不知道它下一秒会和你开怎样的玩笑。
谢渊被发现不是谢家的孩子,是因为一场车祸。
那已经是毕业后了。
那天出录取通知,谢渊大概是知道我修改了志愿,我填报的学校和他的并不在同一所。
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很温和,隐隐带着笑意,却让我不寒而栗,他说:「阿冉,我想听你当面解释。」
谢渊一直对我有种病态的占有欲,从他十二岁见我的第一面开始。
我叹口气,其实并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我等这一天实在等的足够久,我只是想逃离他,逃的越远越好。
所以修改了志愿。
我已经能想象到谢渊的愤怒,不过他再生气,总不至于弄死我。
可那天我等了很久,只等来一通他出车祸的通知。
他在来找我的路上出了车祸,大出血。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进了重症监护室。
我当时并没有来得及为他的安危感到担心,只先感觉到奇怪。
当时谢渊虽然已经脱离了危险,伤到的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地方,但我竟然没在医院看见谢家的人。
这不对劲,谢渊是谢家的嫡长孙,五代单传,金贵的跟眼珠子差不多,他第一次出这么大的事,医院里竟然一个谢家的人都没有。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在医院输血的时候,谢家的人才发现养了十八年的孩子血型竟然对不上。
谢渊不是谢家的孩子。
谁都想不到这样荒唐的事竟然会发生在谢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上,十八年前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在医院里稀里糊涂的被调了包。
所以谢家没工夫来管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谢渊,因为他们在找真正的谢家大少爷。
谢家的效率一向很快,尤其涉及到谢家血脉这种事情上,更是不可能含糊半分。
不过一个星期,他们就找到了真正的谢家大少爷。
那个当年在医院和谢渊抱错的,本应该是真正谢家大少爷的天之骄子。
谢渊这十八年的金贵,不过是换了太子的狸猫,真正的太子爷回去后,他就要现原形了。
消息传到医院的时候,我正在谢渊的床边削水果,谢渊已经醒了,只是左腿骨折,暂时还不能下地,他接了电话后久久没有说话。
我识趣的保持沉默,低头默默的削着苹果,长长的苹果皮在手里一圈圈的下垂,最后快要断掉的时候,谢渊才开口说话,他说:「他们找到了真正的谢渊。」
我没有说话,他声音里不知道怎么的带上了一点笑意,只是冷冷的,像冬日大风天气里隔着玻璃看见的阳光,看上去温暖和煦,但走出室外会发现一点温度都没有,他问我:「我什么都没有了,阿冉,你会离开我吗?」
我低着头专注的看着手里的苹果,没有说话,实际上,在他还是谢家大少爷的时候,我就已经想着逃离他了。
可我该如何和他说呢?
他从小被众星捧月的长大,人群里的天之骄子,皱皱眉都有无数人蜂拥而上,虽然谢家已经表态如论如何谢渊都是谢家的孩子,甚至连名字都不用改,但谁都知道,性质是不一样的。
如果找回来的谢大少爷不是个能容人的人,那谢渊今后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一夕之间从天堂到人间,谢渊面上没什么情绪,但我知道他内心的惶恐和落差。
那大概是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恐惧。
我抬头去看谢渊,病房的窗帘有一半没有拉上,阳光落在他身上,他面容苍白,眉心带上了一丝阴鸷,嘴角似笑非笑,一直落在我身上的眼神里带着强装冷静的镇定。
我没有说话,将手里的苹果递过去,他视线定在那个苹果上,没接,突兀的开口:「说起来,也是有缘,你知道那个抱错的孩子是谁吗?」
他抬头看向我,眼神讥讽,我心里突然狠狠跳了一下。
谢渊嗤笑一声,握上我的手腕,整个人逼近,凶狠又脆弱的盯着我,说:「是宋漠。」
啪——我手里的苹果的掉落在地上,骨碌碌的滚了一圈后停在了门边。
我想起一年前谢渊的那个生日,宋漠靠在门边跟我说那天也是他生日的样子。
命运早已暗示,只是我们无从得知。
我这个反应令谢渊感到快意,他哈哈笑起来,像是感慨命运的捉弄人。
最后我听见谢渊开口,声音冷冷的。
「阿冉,我们十二岁相遇,这六年我对你不薄,我救过你一家的命,这次要不是因为你高考改志愿,我急着见你找你问清楚,不然也不会出车祸。」
「你记得你爸爸跪在我面前求我的样子吧?」
「你欠我的,阿冉,我要你记得,你这辈子都欠我。」
「我什么都失去了,不能连你也失去,我庇护你六年,现在到你报恩的时候了。」
「我只有一个要求,你这辈子,都不能离开我。」
我脑子嗡嗡的,已经听不进去他后面还说了些什么。
我满脑子只有两个字。
宋漠,宋漠。
10
我最后一次见到宋漠,是在一年前。
他被学校开除,临走前他自楼梯旋转角仰头看向我,神色冷淡,那样英俊的模样,是我极力触碰都触碰不到的模样。
我竭力维持着镇定,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的冷漠地直视他。
却不得不开口说着谢渊让我说的话,不然宋漠被开除之后不会有任何一家学校收他,哪怕他再优秀。
谢渊贴着我的耳朵:「阿冉,不过一句话而已,你说了,我高抬贵手留他一条生路。」
于是在那个楼梯,我跟宋漠说:「他们说你喜欢我?宋漠,你的喜欢真让我恶心。」
明明被开除的是他,但他半点没有为以后为前途忧心的模样,他只是有些悲哀的望着我,跟我说:「商冉,你们这些人,真可怜。」
「我曾以为你是不一样的。」
他说我真可怜。
他说以为我是不一样的。
我并没有不一样,我只会更不堪,我的两只脚都深陷淤泥,藏在其中的是满地鸡毛。
清高面具下不过也是一样腐朽的灵魂。
那是他被开除前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谢渊在我旁边笑起来,他的语调轻柔如情人间的呢喃,他说:「阿冉,你说命运搞不搞笑?他竟然是谢家真正的大少爷,你说我们那样对他,他回来后会怎么报复你?或者说,报复我们?」
我闭上眼,他怎么报复,都是应该的。
可我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宋漠的报复。
他那个时候已经认祖归宗,那是个很低调的宴会,只有谢家人,谢家所有的本家外家全被请回来,这样的大张旗鼓,不过是让所有人认清未来的家主。
听说谢阿姨抱着他哭了整宿。
听说他回到谢家的时候,是姜窈陪着他,那个当年纹身短发拿钱砸他的姑娘,留着黑长直,在他被开除最难熬的那段日子,一直陪着他。
那时候,他还是宋漠,不姓谢。
我为他开心,现在有很多人爱他。
大概只有我爸妈对此惶恐又惊惧,为当年打折宋漠的那条腿,他们大概后悔死了,若是宋漠计较起来,他们这些年的努力和算计大概都付之东流……
不过我已经没有精力管他们了。
而且宋漠也毫无动静,他没做任何事情。
我和宋漠见的此生最后一面,是他出国前。
他来问我最后一件事,那是一段尘封很久的往事,他问我:「15岁那年你参加市级的数学竞赛,我因为过度劳累和低血糖在考试的时候昏厥,你当时送过我一袋糖,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在我见到他的第一面,我就认出他,所以才会盯着他看了许久。
那是我给自己买的第一袋糖,我从那场竞赛开始谋划逃离我父母和谢渊的计划,却在考场碰见昏厥的清瘦少年,于是庆祝给予自己勇气的糖果我一颗没吃,全送给了那个陌生的少年。
考场的老师要将他送到医院,但他执意拒绝,那时候就已经能从他的穿着看出他的拮据,但当场老师大约怕出事,所以掏出手机就打120。
这对宋漠来说应该是一笔负担的额外支出。
所以我掏出那袋糖,递给他缓解他的尴尬,我说:「老师,他是低血糖,我这有糖,吃两颗就好。」
宋漠对我微笑,时隔一年,他更加沉稳,也更加英俊挺拔,他对我说:「这一直是我放不下的心结,因为那是我人生的第二次尝到甜味。」
我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到站在他身后安静等待的姜窈身上。
半响我笑出来,轻描淡写的不以为然,我说:「哦,你说那个啊,那是考试前谢渊塞给我的。」
我对着宋漠微笑:「你知道,我不喜欢吃甜的,所以刚好丢给你解决而已。」
宋漠看着我,我想我永远记得他的眼神,那是释怀的眼神。
「原来是这样呀。」
他轻轻笑起来,微微颔首,礼貌疏离,最后向我道别,他说:「商冉,再见。「
我亦礼貌颔首,客气疏离的回:「再见。」
他最后深深看我一眼,然后转身离开,姜窈默默的跟在他身后。
他会幸福的,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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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意失落乐园
不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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