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似乎很在意这只高足杯不来自五百年前。”
姬文川说,“但这对它的经济价值有影响吗?”
乔清许从没考虑过这个角度,微微蹙眉:“经济价值?”
“只要有你口中的‘黄马褂’加身,它就始终是一只价值过亿的杯子。”
姬文川说,“接手的人想要出手,也能以同样,甚至更高的价格卖出去,这说明它的真假对它的经济价值并没有影响。难道你真觉得决定这只杯子价值的,是它的‘年龄’吗?”
乔清许抿紧了嘴唇,一时间竟无法反驳。
他好像明白姬文川在说什么了。
而且姬文川说的是一套很难找出漏洞的逻辑。
只要是一件古董,就会有历史价值和经济价值。
历史价值也就是研究价值,例如雅颂宝库里的战国编钟,对它进行研究,说不定能完善当时的礼乐制度等等。
但经济价值却不像历史价值那么直观,因为影响的因素实在太多太多了。
就比如国家禁止流通,那套战国编钟的经济价值约等于零。
又比如某个画家受到追捧,他的画画技巧不见得比其他画家高超,但他画作的经济价值就是会比别人高。
说到底,决定经济价值的都是外在因素,因为“经济”二字,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活动产生的。
在姬文川这样的商人眼里,高足杯不过是一个商品,一个代表着“价值过亿”的符号。
就像股票一样,只要人们对它的信心不变,股票价格就不可能会崩盘。
同样的,只要有那些官方证明在,加上乔清许闭嘴,这只高足杯便可以永远流通下去。
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人都默认它是真的,那它就可以是真的。
乔清许逐渐明白过来,他在意的是具体的历史价值,而姬文川看中的是抽象的经济价值。
两人角度不同,从姬文川的立场出发,他并不认为这是不好的行为,因为并没有损害任何人的利益。
“真正的高足杯在哪里?”
乔清许不想再浪费口舌,“你们买来的时候难道就是假的吗?”
“不重要。”
姬文川淡淡地说,“你只要把它拍出去,那它就是真正的高足杯。”
“你知道我不可能拍。”
乔清许沉下脸来。
连古玩市场卖假货的老板他都无法容忍,又怎么可能自己去做这种事?!
“你最好想清楚。”
从乔清许上车以来,姬文川的语气第一次变得严肃,“这次拍卖是你的出道秀,你确定要亲手毁掉?”
乔清许皱眉反问:“那不然配合你去骗人吗?”
姬文川头疼地呼出一口气,也是被乔清许搞得没脾气了。
他索性顺着乔清许的逻辑说:“骗人这件事之所以不好,是因为有人会受到伤害。你把这件杯子拍出去,谁会受伤?买家吗?”
乔清许动了动嘴唇,却没法回答,因为的确没有人会受伤。
在买家买下这只高足杯的瞬间,这只杯子就完成了到真品的转变。
并且接手这只高足杯的人也不会像乔清许一样,还去考虑它的历史价值,只会看中它带来的经济价值。如投资、避税、提升社会地位,甚至行贿、洗钱等,谁会在乎它到底是真是假?
这就好比人家圈子里的人有自己的玩法和规则,而乔清许却站出来说,你们这么玩是不对的。
他哪有资格去说这种话?
“但它的确不是明成化时期的杯子。”
乔清许的气势弱了许多。
“或许你听过忒修斯之船悖论吗?”
姬文川突然问。
那是一个跟主体认知有关的悖论,假设一艘船上的所有零件都被替换掉,那它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有些哲学家认为是,有些认为不是。
“听过。”
乔清许说,“你是想说,高足杯只是换了材料,但从意识形态上看,它还是那只高足杯。”
“不。”
姬文川说,“我是想说,这只是一个无聊的哲学问题,争是或不是,没有任何意义。”
乔清许觉得头有些疼。
如果说发现高足杯是赝品让他受到了十成的冲击,那发现自己竟然有被姬文川说动的迹象,这个冲击感还需要翻倍。
明明假的就是假的,为什么换个角度去考虑,真假就不重要了呢?
“怎么会……没有意义。”
乔清许喃喃道。
“当你没法改变的时候,接受就好。”
姬文川抬起手来,揉了揉乔清许的脑袋,“再说这确实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从你的角度看,”乔清许说,“你确实没有伤害别人。”
或许会受伤的只有乔清许这样的古玩爱好者吧。
但爱好跟生意,本来就是两回事。
乔清许转头看向窗外,有些抗拒地意识到,原来真和假、对和错,并不是绝对的。
每个人都可以用自己的逻辑去解释,就像他把自己送给姬文川,或许在外人看来是没节操的事,但他认为是有前提条件的,是基于姬文川确实值得依赖,所以也不是那么没底线。
可能还是会有人觉得他这是自欺欺人,但至少在乔清许这里,他的逻辑是自洽的。
同样,姬文川的逻辑也是自洽的,不容乔清许去挑战。
车里安静了好一阵,就在司机以为这场争执已经平息时,乔清许缓缓开口道:“我还是没法接受。”
“没事。”
姬文川淡淡地吩咐司机靠边停车,“你应该没心思和我去吃饭了,回去好好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