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唯独去见了他。
只是,夙邈又忍不住地想——
若是潋融,能见得这位宗主,如今的模样。
光看模样的话,可还能认得出对方?
但这些同他,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作为潋融的旧友,他能为她唯一挂念过的凡人,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也许便是上前,问询一下这人。
离世之前,可还有什么最后的心愿。
若有,他便替他达成。
以潋融的名义。
可夙邈没想到的是,他与对方之间,会是对方先开的口。
那人说:【我好像……一直在找着什么】
【从很久前,我练完剑,突然便想到——】
【我在因为什么,而练剑呢?】
【是为了变强吗?好像是的】
【谁练剑不是为了变强呢?】
他笑了一声,那样老迈的一张脸上,却在某一个瞬间,生出了孩童般的迷茫。
【可我好像,又不只是为了变强】
【在我的书房里,有一堆延年益寿的法子】
【那时的我,明明按修为,还有数千年可活】
【可我居然就已经这么怕死】
【这一点也不像一个剑修】
【更让我想不通的是——】
【我想不起来,我为什么会有这些法子了】
夙邈的眉心微跳,隐约间,似是明白了什么。
却又好像是雾里观花,朦朦胧胧,看见了也觉得不太真切。
他生为仙神,对于凡人情绪的变化,到底是不太了解的。
但夙邈,能看清楚的——
是对方那张,即使满布褶皱,也并不显得难看的面容上。
于一瞬间,便褪却如潮水的,孩童般的茫然感。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被海潮裹挟上岸。
又在退潮之时,被遗忘在岸上的空茫神情。
他就以这种,被什么极重要的存在,抛弃了一般的神情。
望着空落落的前方,近乎自言自语地道。
【我想,我一定是忘了什么】
说这话时,这人语气的坚定程度,同他面上展露出来的神情,截然不同。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夙邈问出了,从他来到这苍山下的第一句话。
那人并不介意夙邈的突然发问,听到夙邈说话时,眼睛都亮了一瞬。
这时候,神情又像是孩童了。
眼睛很亮,晃着执着的光。
【我会为每一条河流,每一处湖畔,甚至是江和海驻留】
【只要有水的地方,我总会停下来看一看】
【尤其是,有光也有水的时候】
【日光倾落下来,湖面随风轻荡,水面泛起潋滟的波光】
【我会忍不住地看很久】
【而这种时候,我的这里,好像就不那么空了】
夙邈顺着这人手指的方向看去。
便见对方正指着的地方,是他自己的心口。
说不出此刻,听着这些,是何种感受。
但夙邈也许有些明白了,对方为什么,会为水驻留。
潋融,最喜欢的就是水。
说起自己的名字时,也总要提一句,是水波潋滟时的“潋”。
如果她也将这话,原原本本的,曾说给过,眼前这个人听。
那对方为水驻足,似乎也不是一件,多让人意外的事。
可他的记忆,明明被潋融,亲手封锁了。
不是吗?
这些,又为什么,还会印刻在他的行迹里?
夙邈不明白。
也许即使是潋融,还在这个世上,听到都会觉得不明白。
毕竟,她是真的以为,封锁了对方的记忆,就能让对方的生活,彻底回到正轨。
和她没有任何交集的正轨。
但很明显,情况和他们所想的,都不一样。
出了很大的差错。
而这个出了很大差错的人,依旧在喃喃道。
【每隔三年,我总会觉得,我应是有一个约要赴的】
【可我想不起,要赴的是什么约】
【赴谁的约,又去哪里赴约】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记得要赴约】
【可又是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无论去问谁,和我多熟悉的人,向他们提及问起】
【都只对我说,不知道,有吗?】
【你是不是记错了?】
他笑了声,干枯的手指却蜷缩起来,紧紧地揪住贴近心口的衣物。
【如果是我记错了就好了】
【只是这样的一个想法,刚刚浮现到心头】
【这里,就痛得像是被挖去掉什么一样】
夙邈的眉头蹙的更深,手中隐隐蕴出灵力。
他有些想探查下了。
探查一下,潋融施下的那道,封锁住对方记忆的法术,可还效用如初。
但还不待他动手,就听那人说出了,更让他讶然的事实。
【有一日,我饮了酒,浑浑噩噩地就下了五重天】
【去了人间的凡俗界】
【我去了一个临海的渔村,在那里一待,便是十数个月】
【那里,有人认识我,认识我变幻过模样后的样子】
【看到我,下意识地,就想问我什么】
【可又好像,他也像是忘了什么一样,什么也没能问出来】
【最后只带我去了,我曾住过的房子】
夙邈的瞳孔微缩,却听对方,近乎自嘲般的笑了一声。
【那样大的房子,确实有一个人,曾住过的痕迹】
【却也只有一个人,曾住过的痕迹】
【可我着了魔一般,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一切都不该是这样的】
【我疯魔一样的,想要从自己的记忆中,找出另一个人的存在】
【我遣散宗门里的所有人,也告别我所有的友人,只身去往天涯海角】
【一寻,便到如今】
夙邈垂于身侧的手,无声地紧了紧。
问话时的声音,显得很平静。
“那你寻到了吗?”
对方愣了一下,而后极缓慢地摇了摇头:“没有。”
他看着夙邈,眼神里,有种遍经风霜后的平和。
“所以……”
“你能告诉我,我在追寻什么吗?”
朔风卷起枯叶,梧桐声声落。
夙邈良久,都没有回应他。
“我就要死了……”
“三千年前,她就已经不在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