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凝夏在心中嗤笑一声。
“你要退到什么时候?”
崇衍被她这句话问住,瞳孔内里,晃过极明显的波动。
兰凝夏却笑了下。
这次,是不带任何嘲弄意味的,一个极淡,却又极为纯粹的笑。
就像是,走在一条小径间,拂开探伸至眼前的乱枝。
眼前便骤然开阔,窥得一条澄明小溪,正徐徐淌流过卵石。
见到这样,让人心生愉悦的美好景致,唇边便会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笑意般。
崇衍从未见到,兰凝夏这样的笑。
心神震颤下,他手中的剑,更是拿不稳了。
【为什么会笑?】
【知道了他接近她的真正目的,她为什么还能笑出来?】
【为什么她能如此淡然,去面对眼前这——】
【于她之前,同他共度的百年而言,堪称是天地翻转的巨变】
他不明白。
不明白最后狼狈的,居然会是自己。
不明白明明心知是做戏,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
却为何临到终末,本该干脆利落贯穿她心口的长剑。
他却竟是,拿都拿不稳了。
他不明白,通通都不明白。
所以连崇衍他自己,都不知晓,他此刻望向兰凝夏的目光,有多迷茫脆弱。
而这目光,又多像若干年前,他与兰凝夏并肩坐在屋顶上。
仰头是星罗密布的深黑穹空,身前是穿林拂面而来的夜风。
耳边则是,风吹过高扬的檐角,摇动风铃,铃音交击间,便奏出一支极清越的小调。
就是在这样静谧又美好的夜晚。
他看着兰凝夏,一如初见时,清冷漠然。
像是世间万物,皆会如云烟般从她眼前掠过,而不会留下只影片迹的眼睛。
突然就很想在其中,寻见自己的影子。
却怎么都寻不见时。
那时,他就是这样,迷茫又脆弱地看着兰凝夏,近乎失态的想要去抓住她的手。
可兰凝夏避开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他是累了,让他现在下去,回房歇息。
当日的兰凝夏,不会给崇衍一个明确的答案。
如今的兰凝夏,便更不会了。
————
所以,在崇衍再一次地犯傻前,兰凝夏已经走到了对方身前。
是崇衍只要握好了剑,抬抬胳膊,便能轻而易举,将冷锐剑锋,送进她心口的位置。
迎着崇衍越来越红的眼睛,和周身翻涌难休的混乱威势。
兰凝夏又想笑了。
这人,都到了如今这种,已经将一切阴诡算计撕扯开来,赤|裸|裸坦露在她眼前的时候。
却仍是下意识地,将自身抑制不住,彻底迸发出的混乱威势,唯独绕避过了她。
而那些应该是,从八重天特意派下来,看着自家天骄剑修,斩情入道的修士们。
身形虽依旧在四周隐匿着。
但那猝不及防间,被崇衍威势所压,伤及肺腑吐出的血,却没能及时清理掉。
也让兰凝夏刚刚好,看了个清楚。
【所以,果然是有人盯着的】
【今日,就算崇衍不会对她下手】
【那些长居八重天,高高在上的宗族长老们】
【也并不会放过她】
【从她被他们选中的那一刻起,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便注定是避不开了】
【如果硬要去寻一个为什么……】
【她太弱了】
在修真界,弱小就是原罪。
什么样的实力,便过什么样的生活。
享受了太多,本不该自己得到的东西。
那么,或迟或早,总归都是要原样,甚至加倍的还回去的。
如今,便是该还的时候了。
“崇衍。”
“百年庇佑之恩,铭感于心。”
是纠缠在因果上,无法抹除的事实。
“今日,换我成全你一次。”
“也未尝不可。”
斩断前缘,方得新生。
于崇衍,于她,都是如此。
————
那一剑到底是刺了下来。
兰凝夏看过无数次,崇衍的出剑,如惊鸿掠水,浮萍游影,是最为轻巧灵动的剑法。
却是第一次,亲身感知到它的威力。
从冷锐剑锋入体,再到抽身血滴似花落。
一切,都只在瞬息。
像是还未感知到,剑身的存在,杀意便已经侵袭了四肢百骸。
她的身体,冷的很快。
直面死亡,兰凝夏本该是要慌一慌的。
可她没有,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一切都如她所想的一样,在崇衍的剑身,刺穿她心口的瞬间。
兰凝夏清楚地感知到了,那些她与临阙宗之间,以及她与崇衍之间,纠缠绕连——
如乌云般,笼袭在她体内的因果之线,纷纷崩断消散。
再不存分毫痕迹。
而她,也从未像此刻这般,觉得这样自由过。
比之这得来不易的自由,贯穿心口的致命伤,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崇衍的剑,重重砸落在了地上,发出极清晰的响声。
他的面上,没有半分成道的得意,有的只是言语难以形容的惊惶和崩溃。
他只站在原地,看着胸前晕染开大片血色的兰凝夏,便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般。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这无论受下何等重伤,都从不曾落泪的剑修眼中,没有止尽般地滚流而下。
“你知道……”
“你知道我……我……”
他声音低哑,浑身都在颤,却迟迟说不出,那个到如今,已经显得太不合时宜的字眼。
兰凝夏却已经不再看他。
她转过身,向前走去,鲜血落下来,滴滴答答落了一路。
“仙君,我们去把她处理……”
“住口!都住口!”
“放她走!让她走!”
身后的灵力波动,已经被兰凝夏,彻底抛诸身后。
因果已断,有关崇衍的一切,都同她,不再有任何关系。
她只是,将仅剩的灵力,都硬挤了出来,去催动了一张传送符。
那是能够,直接通往迷踪林中心处的,一张传送符。
而为了等待今时今日,这个极佳的时机。
她也已经忍耐了太久。
弱,既然是原罪。
那她就去除却这桩罪。
以她的命做赌,赌赢了,她会拥有全新的自由人生。
赌输了,就她胸前的这个破洞,本也就活不了太久了。
那时便当,是她为自己,选了一处上好的葬身之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