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大利、田甜刚下车,朱林驾车也来到现场,随后是专案组刑警葛向东和樊勇。
来到专案组以后,朱林比以前更加消瘦,不仅两鬓全白,胡须也花白了。他进入现场,将派出所副所长钱刚叫到身边,询问情况。
“朱支,民警正在询问发现尸体的工人,估计没啥用。师范校区目前是大工地,这个污水井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管护。今天,施工人员打开污水井盖,发现里面有尸体,就报了警。”副所长钱刚满脸憔悴,不停打哈欠。他昨天忙了一个通宵,连续出了七个110,第七个出警通知就是污水井发现尸体。
朱林和钱刚交流情况之时,田甜和侯大利戴上头套、鞋套、手套和口罩,提起勘查箱,来到污水井边上。朱林知道勘查现场是体力活,走过去,问侯大利:“你受了伤,身体有问题没有?若是坚持不住,那就只能等等。”侯大利看了看围观人群,道:“没事,行动正常。”
朱林又将葛向东叫到身边,道:“葛朗台,宫支找你谈话没有?”
“葛朗台”是葛向东在专案组的流行称呼,就如“樊傻儿”代替樊勇一样。
葛向东自嘲道:“我以前在美院被评为最没天资的学生,所以改行当警察。现在让我做画像师,我这个小肩膀哪里能够承担这个重责。”
朱林道:“全省公安画像师没有一个是科班出身,你是美院毕业,做画像师最恰当。你在石秋阳案中表现得很不错嘛,那幅背影我看了好多遍,真像。调你到技术室,平时还是在专案组工作,以专案组为主,今天这种情况,你得有所准备。”
“什么准备?”
“画像。”
葛向东想起这个特殊任务,不禁想呕吐。
污水井被打开有一个多小时,走近污水井边仍然能闻到恶臭。侯大利毕业于政法大学刑侦系,在校期间曾经做过解剖,对现场血腥和恶臭有心理准备。可是,现场环境比预料中还要恶劣。臭气浓烈,猛然冲入鼻子,侯大利感觉肠胃不受控制地翻腾起来,赶紧退后两步,差点吐了出来。
朱林塞过去一个小酒瓶,道:“喝一口,压压味。”
酒瓶里装的是本地产的高度白酒,超过六十度。侯大利喝了一口,又回到污水井。
污水井早就废弃,不通污水,里面还算干燥。井内尸体已经腐败分解,脂肪流在地面,面部无法辨认。
侯大利强忍不适,站在田甜身边。田甜蹲在井口小心翼翼观察尸体,道:“尸体腐败分解,衣服还没有腐烂,应该是去年秋天出的事。”
朱林毫不客气地道:“侯大利,你提着勘查箱是来旅行吗?尸体移动以后,现场就会被破坏,你要下去勘查。”
江州刑警支队技术室如今青黄不接,缺兵少将。老谭带着小林等技术人员和法医在长青县勘查入室灭门案,技术室实在没有力量勘查污水井现场,便打电话请105专案组派两位有刑事勘查证的刑警出现场。
朱林找老谭询问侯大利和田甜能否承担起勘查任务。
老谭回答得很干脆,道:“田甜和侯大利都有勘查证。侯大利虽然毕业不久,勘查水平不低,有田甜在旁边辅助,业务能力绝对没有问题。技术室留不住人,稍稍成熟就调走,去年辞职一个,调走两个,我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唉,老领导,你要帮技术室呼吁,必须增加力量,这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几位居委会干部作为勘查工作的见证人站在围墙外,用手巾捂鼻,帮助警察维持秩序。
侯大利拉开口罩,往鼻子里塞了纸团。纸团有酒,稍稍能压制臭味。他是第一次独立进行凶杀案的现场勘查,下井时,将教科书中的几项原则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
现场勘查的基本原则:先地面,后空间;先体外,后体内;先静态,后动态;先固定,后提取;先重点,后一般;先易变,后稳定。
原则是经历无数次实践才总结出来的,应该用来遵守而不是打破,侯大利对此有非常理性的认识。具体到此案,发现尸体以后,有工人和附近居民进入围墙看热闹,污水井的外部环境完全被破坏,失去勘查价值,所以勘查核心在污水井内。
现场勘查人数少,田甜主要承担法医职责,侯大利必须承担多种职能。侯大利首先承担的是现场拍照和录像工作,前后分四个步骤:现场方位拍照、录像;现场概貌拍照、录像;现场重点部位拍照、录像;现场细目拍照、录像。
他完成前两步以后,暂时停止拍照,开始画现场全景草图,并进行文字说明。
勘查过程中,现场情况和勘验过程应随时做记载,不能事后靠回忆整理现场勘验记录。但是,在实际操作中一边勘验一边做正式记录很困难。技术室老谭要求勘验开始就先画现场草图,包括整体和局部,勘验过程中随时把发现的痕迹、物品及有关的测量数据直接标注在草图上,在草图边缘或相应位置做文字说明。
按照这个方法,侯大利画出污水井大环境草图,进行说明和标注。处理完地面和外部工作以后,他准备正式勘查污水井内部。
田甜在井口处打开强光,将污水井照得透亮。她递了袋子给侯大利,道:“吐在里面。”
若是其他人递袋子,以侯大利的倔强性格多半会逞强。他接过田甜递来的袋子,道:“我能忍住。”田甜摇头,道:“你高估自己了。第一次近距离面对高度腐败的尸体,没有人能忍住。你得把相机挂在胸口,这样才来得及拿袋子。”
侯大利在污水井口近距离拍摄井内环境。污水井内尸体犹如融化的蜡烛,五官臃肿并移位。难以形容的恶臭直冲鼻端,侯大利胸腹间顿时翻江倒海。果然如田甜所言,侯大利无法控制呕吐,放开相机,用最快速度取出袋子,蹲在污水井边,大吐特吐。呕吐属于生理反应,不受大脑控制。侯大利不停呕吐,直到胆汁吐出来,满嘴苦涩,胸前伤口开始疼痛起来。
朱林听到呕吐声,背着手,慢慢靠近污水井,道:“吐完没有,吐完继续干活儿。”他又将樊勇叫到身边,道:“我让你背相机来做啥?侯大利和田甜勘查现场,你别当甩手掌柜,没有勘查资格,那你就把外围环境拍下来,多拍围观人群相片。”
侯大利这个刚毕业的菜鸟刑警表现得太出色,樊勇见其在众人面前呕吐,笑得格外开心,拿起相机对准远处围观人群一阵狂拍。
吐完以后,伤口疼痛稍有缓解,侯大利没有退缩,还是坚持下到污水井内近距离观察尸体。虽然胆汁都吐了出来,直接面对腐败尸体时,侯大利仍然觉得难以忍受,数次站立起来呼吸新鲜空气。他脸色苍白地说:“我要买防毒面罩,这就是地狱的味道。”
田甜当过多年法医,承受能力比起侯大利强得多,道:“买防毒面罩是以后的事,先得把活儿干完。”
朱林站在井边,看了看井内情况。井内除了严重腐败的尸体以外,周边很干净,应该不是第一现场。他虽然不是现场勘查专业人员,可是看过太多刑案现场,对现场非常敏锐,污水井现场留下的线索非常少,此案搞不好又要变成积案。
他稍稍退后几步,观察周边人群,又将目光转向侯大利和田甜。侯大利和田甜的恋情还处于地下阶段,朱林对两人关系变化了如指掌。按照江州市公安局的规则,若是两人恋情公开,必然会有一人调出105专案组。此时两人恋情没有公开,朱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向组织谈起此事。
现场勘查非常复杂,参与人员多,有时会对现场造成无意识破坏,形成勘查盲点。痕迹技术员和法医各有侧重,双方都需要对现场进行发现、移动和提取,有分工、有交集。侯大利和田甜这一对没有公开的恋人分别负责痕迹和法医,配合极佳。如果换人,多半比不上现在这一组,朱林还真希望他们晚点公开恋人关系。
半小时过去,侯大利和田甜还在井内。
侯大利用镊子拉起尸体胸部未腐烂的衣服,忽然抬起头,对田甜道:“有点发现。”
在侯大利指点下,田甜仔细观察尸体胸前的东西,道:“应该是树叶,有七八片。”
“肯定是树叶。树叶是在尸体胸部位置,不在地面,有蹊跷。”侯大利反复思考树叶为什么会出现在尸体上方,腐败的尸体和汹涌而来的臭味似乎减弱了。
他抬起头观察周边情况,污水井周边的树木、小草、围墙纷纷进入其脑中,形成一幅立体影像:一个人背着尸体来到污水井,打开井盖,将尸体扔进去。如果没有其他因素,污水井的树叶应该在身体下面。
胸口上有七八片树叶,树叶从何而来?
他脑中的立体影像不断发生变化:风吹来,卷起地面树叶。凶手打开井盖,将尸体扔进井里,树叶随风进入污水井,落在尸体胸前。凶手离开前盖上井盖,井内无风,树叶便安静地停留在尸体胸前,直到被人发现。
田甜听了侯大利叙述,竖起大拇指,道:“这个发现很重要,逻辑严密。”
天近黄昏,技术室负责人老谭从长青入室灭门案现场来到污水井现场。老谭看完记录,又蹲在井口借着强光看了一会儿,直起腰,来到朱林身边。
朱林小声问道:“现场勘查做得怎么样?”
老谭点头道:“不错。刑侦系出来的高材生毕竟不一样。”
勘查结束,尸体被送到殡仪馆。
105专案组全体回到刑警老楼。
田甜和侯大利满身恶臭,赶紧洗澡、换衣服。
樊勇到一楼健身房练拳,突然听到大李喉间发出低沉的声音,走到门口,只见一个年轻人站得笔直,贴在墙上,被大李吓得呆若木鸡。
樊勇问道:“你找谁?”
年轻人盯着大李的硕大脑袋和锋利牙齿,道:“我给侯总送相机。”
侯大利从走道上探出头,看了一眼,快步下楼。
侯大利、樊勇和被大李吓傻的年轻人一起前往师范后围墙,从围墙缺口来到污水井附近。年轻人按照侯大利要求,在一棵大树隐蔽位置安装了一台红外线触发式野生动物监测相机,对准污水井。
其他地区的凶杀案例中,出现过凶手回到杀人现场或者抛尸现场的情况。安装红外线触发式野生动物监测相机,说不定会有收获。当然这只是一种撞大运式的方法,有可能成功,也有可能失败。如果按照正规程序,通过专案组渠道购买红外线相机,就算最终能通过,至少会拖一段时间。侯大利怕麻烦,给国龙集团江州分公司的宁凌打了电话,让她买一台红外线触发式野生动物监测相机,由专案组使用。
宁凌是国龙集团江州分公司总经理夏晓宇的助理,专门负责对接国龙集团太子侯大利。她平时准备两部手机,一部手机办理日常业务,另一部手机只接侯家人的内部电话。她接到侯大利电话后,不仅派人买来了红外线触发式野生动物监测相机,还让专业人员负责安装,服务非常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