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查人员特意讯问了与师范后街水泥小道鞋印有关的细节。王永强已经承认杀害杜文丽,不再掩盖细节,谈起细节基本是竹筒倒豆子——全抖出来,在抖出来时,隐隐还有几分得意。
“你的小车怎么进入师范工地的?”
“我给金传统工地提供监控器,经常开车进去。杜文丽尸体就放在后备厢,下午进去的,我在晚上八点钟左右扛到污水井。”
“后门有保安,你是怎么出去的?”
“那天风大,天冷,保安们锁了后门,躲到房间喝酒。我借着为工地提供监控器的机会,早就准备了后门钥匙,大摇大摆扛着麻袋到了污水井。”
“什么时候偷的金传统的鞋?”
“拍相片时就顺手拿了,最初也没有想好如何用这个鞋给金传统添乱,只是想到可能有用处,就拿了最打眼的阿尼鞋。我那天到工地看工人安装监控器,发现正在浇水泥道,恰好前天弄死了杜文丽,就穿了金传统的鞋,故意留下了脚印。”
“什么时候把相片、衣服、鞋和头发放回金传统的家的?”
“我让杜文丽事前写了明信片,这样可以争取时间,杜家不至于报警。圣诞节那天,一大帮人在金传统家玩。我提前准备了盒子,将鞋子、头发和相片放进盒子,然后扔到金传统客房死角里。金传统一个人住了这么大的别墅,不可能发现放在死角的盒子,除非警察来搜查。”
“为什么要陷害金传统?”
提起这个问题,神情平静的王永强突然激动起来:“每个人都是平等的,这是天赋人权。可是,事实上并不平等。有的人生出来就过好日子,从小什么都不缺,长大以后继承家业。女人、财富、地位,对我们这些贫民子弟来说遥不可及的东西,他们毫不费力就能得到。金传统长得不如我帅,没有我聪明,可是从来不缺女人,女人总是投怀送抱。那些舞台上的女人表面上是圣女,其实下台来以后就是人尽可夫,我就是要戳穿她们的画皮。”
“金传统对你不错,还把生意给你,你为什么要陷害他?”
“金传统和我,侯大利和我,都不是什么真正的友谊。他们是富二代,就是可怜我,才丢点饭给我吃,就和给狗扔骨头一样。呸,我不稀罕。”王永强说到这里,眼神有些飘忽,自言自语道,“我最恨的人就是金传统和侯大利。侯大利抢走了我的女人。他这个纨绔凭什么?成绩不如我,智商不如我,就凭家里有几个臭钱。金传统同样不是东西。有一件事情,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高一下学期,学校组织给贫困山区捐旧衣服,每个学生都必须捐。我那时饭都没有吃饱,几年没有穿过新衣服,那个势利眼班主任还是坚持要我捐一件旧衣服,达到我们班每个人都捐的目标。我本人都是扶贫对象,还要捐衣服,这就是笑话。势利眼班主任得癌症,是罪有应得。我面子薄,为了完成老师任务,偷了老爸一件七成新的衣服,提着衣服到了学校,在走廊恰好遇到一群富二代,金传统走在最前面。金传统看到我提着衣服,大声说王永强穿的衣服就和叫花子一样,捐个狗屁。他从大口袋里抽出一件衣服,扔给我,说这件衣服是他本人只穿过两次的运动服,九成新,就是款式不行,适合我穿,比我身上衣服好得多。他又让其他人每人拿一件衣服出来,给我穿。金传统说的话就如鞭子一样抽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现在都疼。那群人嘻嘻哈哈取了衣服塞给我,个个居高临下,如奴隶主赏饭给奴隶。我把他们的衣服扔在地上,那群人还追我,说我把好心当成驴肝肺。这是奇耻大辱,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问我为什么要陷害金传统,这就是原因之一。我恨金传统,甚至超过了恨侯大利。你们这些人从小没有受过苦,不知道穷人家孩子生活的艰辛。”
他说到这里,自嘲地笑道:“我他妈的也是没有骨气,回到家里,还总是想金传统塞过来的衣服,质量还真好,比我穿的衣服强十倍。晚上做梦,梦中穿起金传统的衣服,在校园内神气活现地在女生面前走,吸引那些烂女人的眼光。”
在这之后,王永强又不无得意地交代了杀害章红、陈强的事实。
“我在铁道中专读书,看了一场江州师范学院的演出,在舞台上发现了章红,随后就跟踪到她家里。她父母不在,章红单纯哪,轻易开了门。我还和她聊了天,然后放了安眠药进去。她是挺善良的女孩子。”
⋯⋯
“陈强是我杀的,丢在巴岳山的一个山洞里,我可以指认现场。狗货是陈强的绰号,我们是邻居,他比我大十岁,一直有交往。他卖迷幻药,毒害青少年,该死。”
王永强系列杀人案惊动了省公安厅,省刑侦总队副总队长刘真和老朴来到江州。六年前在省城阳州发生了一起母女遇害案,母亲三十七岁,女儿十三岁;母女遇害后,尸体被猥亵,保险柜里五十多万现金被抢。此案与章红案有相似之处,极有可能是王永强所为。
王永强心防已经打开,当参加审讯的老朴提起此事,多承认一起杀人案和少承认一起杀人案没有区别,他痛快地承认杀害省城母女,从保险柜里抢得了五十七万现金,这也是他回江州做生意的启动资金。时隔六年之后,阳州母女遇害案得以侦破。
至此,参战的重案大队刑警都相信王永强是杀害杨帆的凶手,审讯组掌握了王永强的心理弱点,制定了突破杨帆案的细致方案。
审讯再次开始。这一次审讯与以前不一样,以前一直回避了杨帆案,今天要向八年前的积案发起正面进攻。杨帆案线索极少,如果王永强不承认此案,几乎无法侦破。绝大多数侦查员认为王永强承认杀害了阳州母女、杜文丽、章红、陈强(狗货),再承认杀害杨帆似乎不应该是难事。
侯大利坐在视频监控室里,桌上放着纸和笔,准备记下王永强供述中的破绽。他内心翻腾如岩浆,脸上表情如岩石。
审讯室里,王永强剪了短发,脸颊比以前消瘦了一些,恢复了几分高中时的模样。当听到杨帆名字的时候,他脸上表情僵硬了,侦查讯问人员的提问从耳边飞过,完全没有入耳。
杨帆落水,改变了杨帆的命运,改变了侯大利的命运,其实也彻底改变了王永强的命运。杨帆逝去,王永强深深后悔和遗憾,因为世上再无杨帆。可是,杨帆抱着石栅栏苦苦哀求的画面如毒品,让王永强摆脱不得。从此,他心中来自地狱的邪火被点燃,直至坠入地狱中最黑暗的深渊。
当审讯人员一步步逼近真相时,王永强头脑中充满了杨帆的身影。杨帆是他真正的、唯一的初恋,也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人。他回想杨帆在舞台上的曼妙身姿,那是充满甜蜜的痛苦。突然间,他望向监控镜头,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固定在椅子上的双手用力朝外伸,右手做出一个奇怪动作,嘴里模仿女生声音,道:“求求你,饶了我。”
做完这个动作,王永强变成了石佛,面无表情,不管审讯人员问什么都不回应。
四个小时以后,王永强道:“杨帆的事情与我没有关系,不要浪费时间。”说完,他又对着监控镜头做了一个诡异的表情。
杨帆案线索太少,石秋阳又记不清杀人者面貌。王永强否认杀害杨帆,案件便进入死胡同。侯大利原本对审讯抱有极大希望,不料是这个结局,走出监控室时,失魂落魄。
田甜等在看守所大厅,见侯大利出来,问道:“是不是王永强杀害了杨帆?”
侯大利摇头,道:“王永强不承认。”
王永强的手指动作在侯大利脑中还原成为“掰开杨帆手指”的动作,这和石秋阳提供的线索完全符合。他头脑中还浮现起王永强的声音:“杨帆太美了,我找了十年,都没有谁能比得上。可惜没有上过她,这是人生最大遗憾。”
声音和画面结合,在侯大利脑中构成的影像栩栩如生。太阳正烈,照得大地一片火热,他的身体却如掉入冰窟,冰冷刺骨。
满腹伤疤的人
侯大利失魂落魄地走出监控室。田甜在隔壁办公室,见到侯大利身影,紧走几步,挽住男友手臂,道:“王永强还是不承认?”
侯大利摇了摇头,满脸痛苦,道:“肯定就是王永强。他为什么不承认?为什么?”
田甜轻声安慰:“王永强的心理防线肯定会被突破,这是迟早的事情。这一段时间你太辛苦,我们先回高森,什么都不想,好好睡一觉。说不定睡一觉后,王永强就投降了。”
回到高森别墅,田甜下厨弄了两道家乡菜,想劝侯大利喝一杯。侯大利努力调整情绪,却没有丝毫食欲,也不想喝酒。洗澡之后,侯大利躺在床上,在床上翻了一会儿,始终不能入睡。田甜进入卧室,脱了浴衣,上床,抱住了深陷痛苦的男友。
等到侯大利醒来之时,天近黄昏,田甜已经不在床上。窗外,西边天空染成一片血红,头顶的天空则陷入黑暗。他给朱林打去电话,得知王永强还没有投降后,便将手机扔在床上,双手抱头,闷坐了一会儿。
高森别墅一楼客厅坐着一个瘦瘦的中年人,神情严峻。侯大利推门而出时,揉了揉眼睛,看清楼下中年人后,回卧室穿了外套。
“丁总,你怎么在这儿?”有外人进屋,侯大利恢复了理智,下楼,客气地打招呼。
田甜端来茶水,放在丁晨光面前,道:“丁总等了一个多小时,这是我泡的第二壶茶。”
丁晨光没有喝茶,盯紧侯大利,道:“专案组以前有六件案子,破了五件,如今只剩下一件,对不对?”
“嗯,只剩下一件。”侯大利自己的情绪刚刚从坡底爬起来,很能理解丁晨光的心情。
“六件老案都没有破,我还可以自欺欺人;如今六件破了五件,只剩下我女儿这一件,他妈的!”丁晨光强忍着愤怒情绪,胸口不停起伏。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道:“我女儿的案子,你参加没有?”
侯大利道:“专案组经常开案情分析会,每个成员都很熟悉专案组负责的几件案子。”
“据我所知,樊勇、葛向东负责我女儿的案子,其他案子都是你和田甜破的。你从来没有负责我女儿的案子,不要否认,事实就是这样。”丁晨光抬起手,阻止侯大利解释,“以前这样安排,有你们的理由,我不想多说。我想请求你,从现在开始,我女儿的案子由你全权负责。这是一个父亲的请求,你必须接受。若是不能破案,我死不瞑目。我之所以要拜托你,是因为杨帆的事,你能够理解我的感受。而且,你比他们有本事。”
王永强坚决不承认杀害了杨帆,这是插进侯大利心脏的毒刺,丁晨光提到“杨帆”两个字,又让他觉得喉咙发紧。
忽然,丁晨光猛地把衣服拉开。
尽管田甜做法医时见惯了各式惨景,看了一眼丁晨光腹部,还是“啊”了一声。丁晨光经常健身,与其同龄人相比,身材保持得相当不错,腹部肥肉很少,能看得见数块肌肉。让田甜感到惊讶的不是肌肉,而是满腹伤疤。从伤疤的形状和颜色来看,应该是香烟所烫。
“我经常梦到小丽从婴儿到大学时代的样子,半夜醒来后,痛得扯心拉肺。我就用香烟烫肚子,用肉体的剧痛来赶走心里的疼痛。除了腹部,我还用香烟烫了手臂和大腿。”
丁晨光又拉开衣袖,手臂上出现一排排圆形伤疤。
侯大利原本还想“客观”地谈一谈丁丽案,见到丁晨光满身烫伤以后,“客观”就不翼而飞,果断道:“我一定尽快开始研究丁丽案。”
丁晨光猛地抓住侯大利的手,紧紧握住,道:“你不是研究案子,而是一定要破案。你肯定能做到,我相信你。”
送走丁晨光后,侯大利看了看手表,道:“我想到刑警老楼,再看一看丁丽案卷宗。”从监控室出来以后,侯大利一直情绪消沉。一个父亲为女儿报仇的强烈愿意如一剂强心针,让侯大利从低落情绪中暂时走了出来,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田甜感到甚为欣慰,道:“我陪你到刑警老楼。我也想仔细看一看当年现场勘查的相片。”
越野车发出轰鸣,惊飞了别墅香樟树上的麻雀。
刑警老楼,三楼资料室。投影幕布上出现了当年现场勘查的相片:丁丽被害于家中,全身赤裸,颈部被切开,鲜血染红了床单。
看到丁丽遇害相片,侯大利不由得想起了杨帆。那段特殊经历,让侯大利对生命逝去变得特别敏感,又对人世间的罪恶深恶痛绝。他暗自下定决心: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也要拿下丁丽案。
(第二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