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宫中安排春猎,命我与北寒卫对接,我需提前出宫,与北寒卫准备春猎篝火宴会。
一个小包袱、一个水囊,站在宫门,等着北寒卫的车马带我出宫。
已经巳时了,太阳晒得眼睛都睁不开。
眯着眼睛看见,看不清样貌,一个穿着一身黑色劲装的高大男人朝我走来。
走近了些,这大白天的,怎么会有鬼啊?
这不是太后头七之夜,一身酒气,胳膊有伤的少年吗?
三年未见,他的脸上已褪去青涩,薄唇剑眉,威严得很。
随行的小厮跑上前问,“请问姑姑,可是女官青桐?”
“是,我是青桐。”
“好,请随小的上车。”
黑衣男子一个跨步上马,动作潇洒飘逸。
车马摇摇晃晃,我的思绪困在车厢内,像一锅粥一样,理不清楚。
推开车厢门,和驾车的小厮坐在一起。
“姑姑,你怎么出来了?这外面尘土飞扬的,坐回去吧。”
“多谢,只是外面空气好,想来闻一闻这少有的自由。”
“姑姑说话有意思,叫我小黑子吧,咱们这次春猎,打交道的日子多着呢!”
“你也不必客气,喊我一声姐姐,携手同行,合作愉快。”
我俩的嘻嘻哈哈,让前面骑马的黑衣男子扭头多看了两眼。
“打听个事,那是谁?”
“那是阎七阎督主,现在是咱们北寒卫的这个。”
说完,伸出大拇指比了比。
“阎?北寒卫首领不是姓冯吗?”
“冯公公年迈,已经驾鹤西去了。
阎督主是冯公公的徒弟,已接管北寒卫的一应大小事情。”
阎七,北寒卫督主。
一个是醉酒的少年,一个是伤痕累累的忧愁人,如今摇身一变是大名鼎鼎的北寒卫督主。
到底,哪一个是真实的他?
他的忧愁,解决了吗?
“青桐姑姑,到了围场,等上一日,我们北寒卫需要先扫清一切隐患。”
冷不丁地一句话,让我没接住话头。
“嗯……嗯,好,出宫前姑姑有交代,一切以北寒卫为先。”
围场天高地阔,风清气爽。
一望无际的天边,偶尔都能见到一两只野兔子露面。
我也回到了少女该有的样子,追着兔子笨笨跳跳。
“连兔子都跑不过,真笨。”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它四条腿!
我才两条!”
气得我愤愤不平地回应。
“它四条腿加起来才多长?你腿多长?”
“我腿……我……你……”
“哈哈.......咳咳咳……”
阎七笑着被呛了口水,咳得都止不住。
北寒卫的随行面无表情。
只是眼神在偷偷传递,像极了街头巷尾传八卦的妇人。
“哼!”
冲着阎七和他的北寒卫随行重重哼了一声,回到帐篷。
真不知北寒卫的人怎么这样!
本来还念在那个奄奄一息少年的不易,今日就被他取笑了。
“姐姐在吗?我是小黑子,我能进去吗?”
好在北寒卫还有个好人小黑子,不能一棒子打死。
“进来吧!”
小黑子进来,手上拿着食盒。
“姐姐饿了没有?今日刚到,有些仓促,姐姐快吃吧。”
说着,从食盒中拿出饭菜。
“已经准备得很好了,多谢!
要不要一起吃?”
“姐姐吃吧,这是专门给姐姐准备的,就是,想和姐姐打听个事情。”
“什么事情?”
“听说,听说,听说刚才阎督主笑了?”
小黑子一脸八卦,我瞬间懂了刚才北寒卫随行的眼神。
“笑了,笑话我了,笑我追不上兔子……”
“姐姐好本事!”
“这是什么本事?”
“姐姐不知,督主一日都板着脸,在北寒卫有活阎王之称,我们从未见过督主笑。”
“连笑都没见过?”
“准确地说,是喜怒哀乐都不曾见过。”
哀和乐都见过了,我也是不容易。
从此再也没遇见阎七,春猎宴会日日都有事情烦扰。
十日后,春猎宴会,陛下猎物颇丰,大喜。
御膳房快马加鞭地烹饪,陛下点名要吃今天的猎物。
青杉一身骑装,姗姗来迟,陛下看着她曼妙身姿,眼都移不开了。
“珍美人今天穿上骑装,别有一番风味。”
“陛下取笑臣妾,臣妾想着陛下既然春猎的英雄样貌,就也要学一学骑马。”
“哈哈哈,好,甚得朕心!”
台下的舞乐是特意在跳草原舞,青杉一个转身,就加入其中舞了起来。
陛下看着高兴,我却看到皇后娘娘捏着杯子的手在发抖。
青杉跟着节奏,挤到主舞的位置,每一个节拍都跟得上,显然不是第一次跳草原舞。
这准备可真是充分啊!
随着节奏越跳越快,青杉满场旋转,一个转身,跳到了陛下怀里。
满场大惊!
皇后娘娘摁着桌案都已起身,谁料陛下哈哈哈地笑着,只是那手指点点了青杉的鼻子。
“云昭仪真是调皮!”
“谢陛下,臣妾口渴了,赏臣妾喝口陛下的酒吧!”
在场之人,既惊讶青杉的胆大妄为,敢主动向陛下要酒喝,更惊讶青杉的平步青云,连跳两级,从美人晋位昭仪。
“好,皇后啊,云昭仪在朕的身边,让朕觉得年轻了不少啊!”
“陛下身体康健,一直都很年轻,云昭仪能为陛下分忧,是该赏,来人,赐如意给云昭仪。”
青杉在陛下怀里,仅仅是略微欠身福了福礼,都不曾完全起身。
此时,皇后娘娘的嘴角一直挂着笑,好似无所谓似的。
看见站在暗处的阎七,也仅仅双手抱胸,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宴会散尽,满地的残羹冷炙,陛下的酒壶空了大半,搂着青杉回了帐篷。
皇后娘娘的桌案上,几乎未动,只有一个倒下的酒杯,是娘娘起身时,衣袖无意间带倒的。
日日熟悉宫廷礼仪的人,怎么可能轻易把酒杯带倒呢?
反而是二皇子和三皇子,在这场宴会上格外安静。
大皇子是皇后所出,曾立为太子,可惜三岁一场高烧后薨逝了。
二皇子是先秦贵妃所生,三皇子生母为低贱的宫女,由皇后娘娘抚养长大。
前朝一直力劝设立太子,围场春猎一直是两位皇子争风吃醋的地方。
只是,今天太安静了,唯独青杉,一跃成为昭仪,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春猎的每日,二皇子每日将猎物献给陛下,以展示其英勇。
三皇子背道而驰,反而劝阻狩猎,春季百兽不易,应当让其休养生息,繁衍绵长。
陛下听见他们各自的说辞,不加评价。
二十天的春猎,已将近尾声,各处已开始提前打包收拾。
晚宴,二皇子献上一只母羊,说是今天刚刚猎到的,要命人做道炙羊肉献给陛下。
母羊的脖子上的血迹还未干透,肚子也一鼓一鼓的。
三皇子转身伏在地上,求陛下开恩,救救那只母羊。
“父皇,这只母羊即将临产,那一鼓一鼓的肚子里,是一只还未出生的羊羔啊!”
陛下惊到筷子都从手中跌落。
“羊羔?”
“是啊!
陛下,救救这可怜的母亲吧!”
地上的母羊,眼角有泪缓缓流出,似在无声地求救。
陛下一挥手,两名太监上前将母羊那个抬走。
一小会,随行太医跪在御前。
“陛下,母羊腹中确实有只羊羔,已经足月。
只是,母羊失血太多无力回天。
可能是因为腹中有子,勉强活着,现在只能剖腹救子,舍弃母羊。”
陛下倚在椅上,似乎一下苍老许多,说了句“先救羊羔吧”
,就不再说话。
晚宴的舞乐早就停了下来,空寂的围场,只能听见虫鸣。
御医再次上前回禀,“羊羔已经刨出,一切安好,只是母羊,子出母死。”
陛下腾地站起,一脚踹倒二皇子。
“孽障,一只羊尚且有孺慕之情,为救子拼尽全力,你呢?满手血腥!”
“你是不是已经等不及朕老了?就用你这血腥的手,将朕的皇位夺下!”
“来人,将二皇子关入皇陵,日日对着祖宗的牌位忏悔!
无诏不得出!”
二皇子一下瘫坐在地,大喊“父皇,儿臣知错!”
只是这喊声,渐渐远去。
陛下,也驼着背,一个人离开晚宴。
众人散去,正在指挥宫人打扫,一个声音在身后传来。
“知道为什么一只羊就让陛下这样动怒吗?”
看见身后的阎七,轻轻摇头。
“陛下七八岁还是皇子的时候,曾养过一条小母狗,陛下很是喜欢。
养了两三年,那只母狗有孕,陛下整日期待小狗的降生。
那会,陛下每晚都有一碗牛乳,他看见母狗看他喝,就把牛乳给那只狗喝了。”
看着阎七突然停下,我急忙问,“然后呢?”
“然后,那天恰巧有人在牛乳中下了毒药,母狗和腹中小狗当场暴毙。
陛下一直觉得是那只母狗救了他一命,心怀愧疚,更对痛下杀手之人恨之入骨。”
“原来如此,今日是想起了往日伤心之事。”
“不仅如此,那只狗的后蹄上,有撮毛,形似祥云,云昭仪的腿上,有块胎记,你知道吧?”
胎记?青桐腿上也有块胎记,形似祥云!
难怪这样得宠,难怪封号是“云”
。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明哲保身,避其锋芒。”
说完,转身离开,只有披风在这夜中飘动。
夏末,云昭仪查出有孕,晋云嫔。
宫中皆传,此胎必定是皇子。
陛下看重云嫔,让皇后多加看护。
而我,隔个三五日,就要被云嫔传召,被罚站在院中。
夏末的暑气,又闷又热,连小黑子见了我都说,我黑得快要赶上他了。
承芳姑姑已不大管事,宫中已让她出宫养老。
姑姑托旧友,让我去行宫待一段时间,说是调教小宫女,其实是躲开风头正盛的云嫔。
一切只等中秋宴会结束,我就离宫。
姑姑走了,我在这宫中也没什么牵挂了。
中秋宴会,云嫔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与皇后娘娘并列陛下左右。
三皇子只静静地坐在靠后的位置。
现在他虽为唯一的皇子,可是云嫔肚子里那个出来后,这宫中又会变成什么样。
而我躲在暗处,只想安静地度过这一夜,明天到行宫中去。
想起八月初,小黑子走前来找我。
“姐姐,陛下派督主前去江南,要走一个月,听说江南脂粉与京城不同,我定给姐姐带回可令皮肤白皙的脂粉,姐姐不用着急。”
“姐姐,督主说宫里不太平,姐姐可要小心。”
“督主交代,姐姐可千万别对上云嫔,她现在霸道得很,皇后娘娘都吃了两次暗亏。”
没想到,除了姑姑,这宫中还有人挂念我。
略微一走神,宴会上就乱了起来。
陛下急喊太医,一群人围住了云嫔。
太医把脉,又问了问云嫔的碗盏,说,“陛下,这碗红豆沙中有红花的味道,孕妇禁用红花。”
红豆沙?!
云嫔昨晚传话,说今日想吃熬得细细的红豆沙,让我寅时就起床熬制。
我亲自熬制的,红豆沙中绝无红花。
云嫔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向众人身后的我。
两眼满是泪水,“青桐,昔日姐妹情深,你为何要害我?”
你为何要害我?!
青杉,只要一晚,我就能出宫了,你为何要害我?
刑狱司的人架着我的胳膊将我拖走,我却看清了青杉眼里的眼神。
刑狱司的手段超乎我的想象,一天下来,身上已是血迹斑斑。
趴在地上,看着纤细的手指,都肿得和萝卜一般。
充血后,手指都弯曲不了,只能一点点检查伤势有多重。
胳膊上的鞭伤两处,背上两处,腿上三处。
刑狱看我咬死不认,一鞭子发狠打到了左腿膝盖上。
手指一点点地夹起裤腿,膝盖上的黑青已布满膝盖。
看着鞭痕,肿得老高,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出去。
哀莫大于心死,刑狱在我面前的问题如同狗吠,我看着可笑。
“说!
你什么时候下的红花!
为什么给云嫔娘娘下红花!”
“我没有下过。”
“没有?那红花哪来的?是不是皇后娘娘指示你的?”
皇后?怎么牵扯到皇后了?
如果牵扯到皇后,皇后和三皇子的地位还保得住吗?
难怪,难怪云嫔最后看我的眼神那样复杂。
里面包含的,是除掉我的得意,是扳倒皇后的窃喜,是对中宫之位的贪婪,更是对权力的欲望。
这红花,恐怕是云嫔自己下进去的。
她竟然舍得用自己的孩子作为赌注,她就不怕吗?
“红花和我无关,和皇后娘娘也无关,你们可别胡乱攀扯,小心你们狗命!”
“哈哈哈,还我们小心,我们是狗命,你是什么?一只小蚂蚁,轻轻一捏就死了!”
“狗也罢,蚂蚁也罢,都是主子的玩物罢了,只要主子爱护,就是主子的掌中宝、心头肉。”
“我们可当不了掌中宝,只要给真金白银就行,云……”
“大哥,别中了这娘儿们的奸计!”
“好啊!
敢套老子的话,给我打!
打到她认!”
十天过去了,身上的伤已经多到数不清。
哪里都在痛,尤其是膝盖。
刑狱司的画押纸都写了一遍又一遍,上面的说辞,完美到无懈可击。
如果我抗不过去签了,再无翻案的可能。
“你以为你还能当你的青桐姑姑啊?劝你今日你赶紧画押,少受一些皮肉之苦!”
“都是当奴才的,我的苦多一点少一点已经无所谓了。
今天是八月二十五了吧,你的云主子怕是对你们的耐心也不多了。”
“放屁!
还敢嘴硬,给我打!”
鞭子刚刚扬起,“啊”
的一声惨叫就从刑狱的嘴里传来。
匕首刺过刑狱的手臂,鲜血淋漓。
阎七像庙里的菩萨一样,高高在上,站在刑狱司里。
“北寒卫查案,把人松绑!”
小黑子一个箭步将我松绑,我的膝盖已经撑不住让我站立。
“姐姐,你这满身的伤,他们怎么这么狠!”
看着小黑子不知道该扶着我哪里,怕轻轻一碰我就会让伤口疼的样子,开口安慰。
“没事,我当小宫女时也挨过打,自己很快就会好起来。”
阎七站在旁边,一把扯下自己的披风,将衣衫褴褛的我搂在怀里。
这披风可真暖和啊,一点不像冷冰冰的阎七穿的。
一个打横,就将我抱了出去。
“小黑子,把你姐姐的伤都从这些人身上讨回来。”
“是,督主。”
身后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走出刑狱司的最后一个门前,阎七用披风一把盖住我的头。
还想挣扎地出来吸口新鲜空气,一个大手就轻轻拍了拍我。
“乖,你太久没见过太阳了,外面的光会刺伤你的眼。”
好吧,不过,他的语气,怎么像在哄小娃娃?
躺在床上三天,太医、汤药、伺候的人流水一般地在面前来来回回。
阎七只在救我出来的第一天露了个面,就不再见。
太医说,身上的其他伤还好,可以慢慢养回来,只是膝盖,伤得太重了。
还能走路的概率只有五成。
即便可以走路,刮风下雨,必定腿疼。
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小黑子从窗户跳了进来。
“姐姐,红花的事查清了。
药房的一个公公顶了包,说是前面整理了药材,又遇见才买回来红花,用手抓了两下,所以红豆沙里有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