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潮生瞥了她一眼,沉默短暂的片刻,说道:
“我此刻就是在远门。”
吕羊一怔,那双眼睛瞪得大大:
“你不是苦海县人?”
闻潮生轻轻晃着碗里还没有冷的粥食,回道:
“不是。”
“我家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吕羊:
“哪里?”
闻潮生:
“你不认识那儿。”
吕羊歪着脑袋想了想,又问道:
“那潮生哥你来苦海县做什么?”
闻潮生摇头:
“我不是主动想来的,跟你差不多。”
吕羊倒吸一口凉气:
“你也被人追杀?”
闻潮生笑了笑,不置可否,端起碗又呼噜起来。
吕羊也喝了两口,嘴唇上沾着些白粥。
“潮生哥,你离开家乡那么远,会想家吗?”
吕羊嘴里寥寥几字,被院子里头与檐下落下的水滴劈里啪啦冲成了无数的记忆碎片,闻潮生没有拾起这些碎片的欲望,他放下碗,转头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地笑道:
“……好好跟着你干娘修行,武功厉害了,天下哪里都能去,若是未来想这里,随时都可以回来。”
吕羊盯着闻潮生的笑容,语气带着些忐忑,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个时候,你和阿水还在这里么?”
闻潮生沉默许久。
“不一定,可能我们也有其他的事。”
吕羊‘哦’了一声,低头时,泪珠子落在了碗里。
闻潮生没有安慰她,而是轻声问她在哭什么。
吕羊说不知道,每次跟熟悉的人道别时,她都会哭。
因为她总觉得那就是最后一次。
闻潮生起身去拿来了毛巾,在热水里浸湿,递给吕羊,说道:
“如果以后你真的想我跟阿水,可以去找程峰,他会知道我在哪儿。”
吕羊问程峰是谁,闻潮生说明天带她去见他。
她走后,阿水端着碗出来,看了一眼闻潮生,但没说话。
她洗碗的时候,听闻潮生道:
“时候差不多了,明日我将鲸潜的要领讲与你听。”
阿水‘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问道:
“朱白玉那边儿怎么讲?”
闻潮生道:
“他说直接将你弄进王城中有些难度,不过他会先在白龙卫里预留一个位置,回头秘密跟龙将军请示一下,看看龙将军有没有什么办法,实在不行,就只能让你伪装成白龙卫,再托些关系,硬给你塞进去了……只是这个法子不保险,毕竟王城是平山王的地盘,他耳目众多,王城难进也难出。”
“再等等看吧,朱白玉上次说,他这次回去还是决定不带小七,路上行程过于危险,带上小七有诸多不便,他怕腾不出手,正好可以让小七负责为我们传递消息……这两天他就要准备离开了,他离开前,我得将刘金时留下的那封信给他。”
…
县外,青田。
雪雨肆意飘洒,给这空白的野域填充上了大量的朦胧,那间被雪雨一遍又一遍冲刷的木屋在磅礴的烟雾中显得格外死寂,若非是烟囱里冒出的阵阵白色,已完全无法分辨出里面是否还有人住。
房间内,老妪浑身裹着打着补丁的破旧被褥,在一屋子的苦药味里望着窗户外头。
因为今日风实在过于刺骨,所以张猎户用铁钉与兽皮封住了窗户,但不知是有意或是无意,他还是给糜芳留下了一个很小的缝隙,留出了一处不断涌入冷风却承载着糜芳浑浊目光的方寸。
张猎户用一些夏日的破衣服,做了一条围巾,裹住了糜芳脖子,免得冷风往她被褥、往她衣服里头灌。
他本来话也不多,以前偶尔会跟糜芳因为些琐碎小事斗斗嘴,如今糜芳耳朵听不见了,他也彻底缄默下来,一天未必能开口说一句话。
糜芳这些日子腿脚老化得厉害,从前也能勉强下床走走,活络一下身上的气血,这入冬之后,雪仿佛下入了她的骨肉里,给她彻底冻成了石头。
老郎中先前来过三次,专门为糜芳诊治,他告诉张猎户,糜芳因为年轻时候过度劳累,早早透支了身子,本来尚且还能撑些岁数,但奈何她内心郁结,堵了心脉,气血不通,这么些年来,已成绝疾。
若是能解开她的内心郁结,或许还有几分希望能够好转,若不然,仅仅靠着那些药,她活不过这个冬日了。
这些事,老猎户没全给闻潮生讲。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位县城中最厉害的老郎中的话,正在一点点应验。
几缕湿冷的风从窗缝里挤进来,刮了糜芳的骨,又全打在了张猎户弓着的背脊上,但他似乎对此无所察觉,又或者,他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风霜。
不知过去了多久,身后竟忽然传来了糜芳沙哑的声音:
“老张,咱俩是什么时候成亲的?”
老猎户回头看着糜芳,对方听不见,他便配合着手势,回答道:
“三十八年前。”
糜芳低头想了好一会儿,又问道:
“那会儿,是在你打虎前,还是打虎后?”
“……我记不大清了,只记得你当时风光得很,名头传了整个县城。”
老猎户想了想,用手在身前划了划,回道:
“是在打虎以前。”
糜芳认真看着老猎户,忽地眉开眼笑起来,眼神回到了很久远的过去。
“嫁给你以前,我娘带我去算了命,算命先生说我能旺你……看来那算命先生真是算得很准。”
老猎户盯着她看了半晌,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他转身拿起勺子,去舀烹好的药,又从小袋子里摸出两块冰糖,扔进了药中,慢慢搅拌。
糜芳的声音又在他身后响起。
“其实他算的一点儿也不准,老张,我一点儿也不旺你。”
“我记得当年你存了些银子,后来我生长弓的时候难产,你跪着去求七爷,在他那儿租了马车,连夜把我驮到了广寒城,靠着七爷的关系让李医师大半夜把我与长弓从阎王那儿拖了回来……”
“那一来一去,不过两日,却耗光了你十几年来积攒下的银子。”
张猎户听糜芳讲述的往事,一言不发,只顾低头搅动着碗中浑浊的药水,直到里面的冰糖完全化尽。
他端着药来到了糜芳身边,拿着勺子喂她一点点饮下。
喝完药后,糜芳才又开口道:
“老张,等我走了,你就搬回县城里住吧,日后也别去山里打猎了。”
“我这些年其实偷偷存了十一两银子,全放在老宅偏房床榻的草席下面,原本是准备留给长弓的……”
她声音温柔如同当年,只是带着哽噎,张猎户转头与她对视时,鼻头也已经泛红,他来到了床边坐下,轻轻将妻子拥入怀中,拍打着她的后背,任由妻子滚烫的眼泪滑落在了他的脖子上。
“老张……老张……”
她想说些什么,但话到了嘴边便成了泪水,无论如何也讲不出口。
张猎户没有回应,只是双臂愈发用力,将妻子紧紧搂住,双手十指紧扣。
一如当年新婚。
PS:融成一张了,将就看吧,苦海县副本快要通关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