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往常那样,此时的夏尔并没有上床睡觉,而是坐在自己的书桌旁边,处理着今天的信札和文件。
手中的笔不停地在纸上滑动,他的心却并没有随着留在纸上,反而飘到了不知道何处。而因为眉头微微锁住的关系,他神色显得有些阴郁低沉。
他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在给别人的复信上公式化地写着一些套话。然而,直到快写完一封之时,他才发现这封信里面的语句完全漫无边际、离题万里,而且字迹潦草凌乱之极,不得已,他只好苦笑着将这页信纸给扔进了废纸篓里,然后重新拿起一张信纸写了起来。
但是写着写着,他又陷入了刚才的那种思绪当中,最后心里一阵烦闷,索性干脆将这封信抛开到了一边,拿起其他的文件看了起来。
没错,此时他心情不佳。
他的心情变得如此糟糕,当然不只是因为下午在陆军内部会议上的挫折而已——这事虽然让人烦躁,但是毕竟也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还不足以让他如此烦躁,他对此有坚定不移地信心。
真正让他感到烦扰的是那些其他的麻烦事。
隐隐约约之间,他总感觉最近有一团黑影正缠绕在他的身边,让他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然而,他却又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事情。
因为思考不出脉络,所以得不出结论;因为得不出结论,所以无法把握事态;而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把握不住事态的状态。
在万籁俱静当中,他又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忍不住苦笑了起来。
我是在胡思乱想什么啊?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处理呢。
他只能强行压抑住了心中的烦闷,然后继续写信。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谁?”心情正糟糕的夏尔,语气不善地问。
“是我,先生。”门外传来了低声的回答。
虽然因为门缝的缘故,这声音有些失真,但是夏尔仍旧能够听出来者是谁。
怎么她跑过来了?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吗?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不过,这种事等下就知道了。
夏尔将这些信札收到了自己的匣子里面,然后走到了门口,打开了门。
“这么晚了你跑过来干什么?”夏尔疑惑地看着门口的玛丽,但还是让开了身,让她走了进来,然后自己重新关上了门,“有什么事情要跟我报告吗?”
侯爵小姐没有答话,而是一步步的走到了夏尔的书桌旁边,不知道为什么,夏尔总觉得在她的脸上,看见一片平静下深藏的紧张。
“到底怎么了?”他不由得又问了一句。
这种出乎意料的严肃态度,让他心里不禁产生了一些担心。
“刚刚……我同芙兰在一起。”玛丽低垂着视线,完全不看他,语气毫无之前的那种轻松,“我们一起把萝拉给她的东西都看完了。”
“哦?”夏尔在微微惊诧之后,很快就恢复了镇定,“这么快啊,那还真是辛苦你了,芙兰很多东西看不懂,你一定花了不少功夫吧?”
“嗯……还好吧。”玛丽勉强地笑了起来。“虽然确实有点累,但是也不是特别辛苦。”
“那么,你是发现有什么问题吗?”夏尔低声问,“还是说,芙兰有什么特别的举动?”
“没什么问题,至少现在没有,一切账目都是十分清楚的,就连我们都能看懂。”玛丽轻轻摇了摇头,“芙兰也没什么奇怪的举止,一切都还很正常。”
“哦,那就好。”夏尔点了点头,然后突然又变得有些奇怪了,“那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向我报告的话,你这么晚了跑过来干什么?让别人看到可不太好吧……”
哼,如果有人看到然后报告给那个老东西,他反而会更加开心吧。玛丽在心里冷笑了。
接着,她的脸上露出了明媚的笑容。
“除了这个之外,难道就不能有其他事情跟您说了吗?”
夏尔再度皱了皱眉头。
现在他可没有心思跟别人玩什么猜心的游戏。
“那么就快说吧,我时间很紧。”他颇为冷淡地回答。“你今天怎么有些奇怪啊?平常可不是这样。”
还不是因为你们。玛丽心想。
虽然她知道这事其实跟夏尔没有关心,但是心里总是忍不住对他有些怨怪。
这种怨怪,因为夏尔此时的冷淡态度而变得更加严重了。
“我最近听说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情,有关于您的,所以打算跟您求证一下。”因为这种怨怪心理,所以玛丽的语气也带上了一些凉意,“虽然我不太相信,但是因为事关重大,所以就想干脆还是跟您求证一下为好。”
“什么事情?”夏尔的心里突然兴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是有关于玛蒂尔达的事情。”玛丽低声回答,然后暗暗瞥了夏尔一眼。果然发现对方突然色变。
带着心头略微的冷笑,她继续说了下去,“我……嗯,我从别人那里听到了一些传言,说您……说您同玛蒂尔达有私情,嗯,这种毫无根据的谣言我当然不会相信的,只是事关重大,所以特意来问一下您而已……先生,这当然不是真的吧?”
虽然此时的气氛并不紧张,但是夏尔心头狂跳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她是从哪里得知这些事情的?
还有,除了她以外还有谁知道?
各种想法纷至沓来,让他原本就昏昏沉沉的脑袋变得更加混乱了。
也许她只是听了一些臆测的谣传而已,不能让她看出端倪来。
“这当然是毫无根据的谣言啊!”他马上大声回答,勉强自己保持着表面上的镇定,“你是从哪里听到这种东西的!这是污蔑!”
“我就说嘛,果然是这样……”玛丽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好像放松了下来,“这样就好。”
“谁跟你说的?”夏尔马上追问。
“是一个朋友,她也是在别人那里听到的谣言。”玛丽面不改色地扯着谎,“自从您调职的那件事发生之后,大家都对您和迪利埃翁家族的关系有些好奇,所以私下里就有人发布了这种流言……嗯,先生,请您不用介意,毕竟您这么年纪轻轻就能够得到如今的殊荣,恐怕有很多人心里不满吧,他们只是用这种方式来攻击您而已。”
“哼,这些卑鄙小人!”夏尔忍不住怒叱了起来,“就是因为这些小人在横行,如今的法兰西才到处充满了嫉妒和造谣中伤。”
接着,夏尔重新看着玛丽,“那芙兰……芙兰听到了这个传言没有?”
“当然没有啊!这种谣言我怎么可能告诉给她呢?”玛丽马上回答,“您放心吧,我绝不会让您和芙兰受到这种造谣中伤的伤害的……这是我应该做的。”
她的语调放得悠长,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暗示。
也就是说,就算是真的,她也不会转告给芙兰,更别说夏洛特了——夏尔一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看来,她也并不像口头所说的那样完全不信,而是将信将疑吧,夏尔心里下定了判断。
“谢谢你,玛丽,”夏尔长长地叹了口气,“很多事情我都需要你的帮助,真可惜我没有好好回报你。”
接着,他伸出了手,向对方表达了自己对她守密的谢意。
“您给我的回报已经够多了。”玛丽低声说,然后伸出手来和他握在了一起,感受着他掌心中传来的热度。“我只希望您不要随意抛开我这个助手,这就够了。”
“那当然不会了,我对您的表情十分满意。”夏尔连忙笑着回答,“也衷心希望您能够继续我们的合作。”
在一阵握手当中,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就这个话题达成了默契。
“说起来,先生,您今天好像看起来很发愁的样子。”玛丽关切地看着夏尔,“是碰到了什么麻烦吗?”
“嗯,是的。”夏尔干脆地点了点头,“人在事业上总会碰到一些麻烦嘛。”
“那么,请问是什么样的麻烦呢?您可以跟我说说吗?”玛丽不知不觉地凑到了夏尔的身旁,“我想我也许可以给您帮上一点忙?”
“哦,别提了!都是一些麻烦事。”一提到这里,夏尔忍不住就又感到十分心塞,“谢谢你的好意,不过部里的事情你可帮不上忙,这些丘八们个个都不好惹,麻烦极了!你还是按照我原来的安排,去看好现在的事情吧。”
“您这么说我可就不同意了,难道事到如今,您还觉得我们女孩子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吗?可别小看我们呀!”仿佛是被挑起了好胜心似的,玛丽颇有些强硬地看着夏尔,“您就跟我说说,不行吗?如果真的无法帮忙,对您也没有任何损害啊?”
“好吧好吧……”在对方殷切目光的注视下,夏尔只好叹了口气。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跟她说说这种事情,权当是排遣一下心情吧。
于是,他就将自己在陆军部里面现在的麻烦事说给了玛丽听——当然,艾格尼丝以及其他人的事情,他就不可能说了。
“也就是说,您想要推荐一种武器给陆军使用,但是却被负责采购武器的部门给组织了。”听完了夏尔的叙述之后,玛丽很快就理解了夏尔所面临的烦扰,“所以,您的这个想法现在无法实现,一直僵在了这里?”
“嗯,你的描述很准确,实际情况就是如此。”夏尔干脆地点了点头,“所以,你也能够明白我的心情了吧?”
“嗯,明白了。”玛丽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想为国家做一点事,结果却被一群脑筋顽固的人横加阻挠,这种心情确实很难受……然而,特雷维尔先生,即使在这种状况下,您都没有失去报效国家的热情和决心,这才是最让人感动的。啊,要是我们国家每一个青年的贵族都如同您这样忧心国事,现在国家也不会是今天的这个样子吧……”
“呃……好吧,其实还好。”这种略微过分的吹捧,让夏尔不禁有些尴尬了,她真的不是在反讽吗?
“哈哈哈哈……”看到夏尔尴尬的样子,玛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好啦,我只是在开个玩笑而已。”
她银铃般的笑声,也让刚才略微有些紧绷的气氛变得轻松了下来,至少夏尔感觉心情放松了不少。
“所以你也看到了,麻烦事就是这么多,”夏尔耸了耸肩。“不过,我终究会想办法解决的。”
“嗯,您肯定能够想办法解决的。”玛丽的脸上仍旧残留着刚才的笑容,“而且,我也许真的能够帮助您一臂之力哟……”
“嗯?什么意思?”夏尔有些惊奇。
她和陆军能够扯得上什么关系?
“虽然我和那些当兵的扯不上关系,但是我可还是有别的办法的啊!”仿佛是能够看出夏尔心中所想似的,玛丽笑得更加深了,“虽然我不认识那位德·特里沃先生,但是也许我能够让您去碰碰那位德·特里沃侯爵呀?”
“嗯?是吗?”夏尔心里突然一喜,连忙抬头看着她。
“论起来,他可是我的远亲呢!而且,我和他的女儿也是朋友,我可以从她那里打探一下消息,看看能不能让您接近那位侯爵。只要您能够说动他,让他为你牵线的话,想必那位德·特里沃先生也会更加好说话吧?”
“嗯,没错!就是这样!”夏尔忍不住拍了拍手,“玛丽,就按你说的做吧?拜托你了。”
“可是我也没办法保证一定能够成功啊?”
“没关系,只要能试一下就行了。”夏尔笑着点了点头。
“那么您看,我能给您帮上忙吗?”玛丽嘲讽地看着他。
“嗯,我错了,抱歉,我小看你了,玛丽。”夏尔马上跟她道了歉。
“您早就该看出来了。”玛丽继续笑着。
“谢谢你的帮助,真的非常感谢。”夏尔站了起来,严肃地跟她致了谢,“不管能不能做成这事,我都会感谢你的帮助的。”
“那您打算用什么方式来感谢呢?口头上吗?”玛丽扬了扬眉毛,直接反问。
“当然不止在口头上而已啊,说吧,你想要什么奖励?”
夏尔隐隐约约感觉玛丽好像已经改变了什么,突然变得更加爱开玩笑起来。
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她突然产生了这样的变化,但是在最近阴郁的心情中,他也乐得和对方聊得更加愉快一点。
“那么……”玛丽沉吟了一下,然后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夏尔。“您就告诉我,对我的协助是不是满意吧?不要吝啬夸赞之词,我受得住……”
哦?只要说好话哄吗?这不是小菜一碟。
“德·莱奥朗小姐,正如我一直所说的那样,您是我得力而且优秀的助手,是给我许多帮助的人,也是我们的事业不可或缺的一员,您的智慧和努力,让我都忍不住叹服。”夏尔故作严肃地回答,“希望在将来,您能够继续给予我们同样的帮助,谢谢您,女士。”
“真是好听啊……”玛丽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重新看着夏尔,“那么,您会无缘无故地抛开我吗?当我还对您忠诚服务的时候?”
“哦,当然不会了,谁会去干这种事情呢!”夏尔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地回答,“将您这样的助手无谓地抛开,这岂不是愚蠢之极?事实上,我反倒要祈求您,在今后继续为我们的事业努力呢……”
听到了夏尔的这个回答之后,玛丽凝视着夏尔,突然一动不动了。
这种奇怪的神态,让夏尔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玛丽?”他一边保持不动,一边低声探寻对方。
突然,他发现玛丽的眼角露出了,犹如璀璨的星光一般闪烁不定。
喂,也不用这么感动吧?这只是客套话而已啊?
星光慢慢沿着脸颊流下,然后滴落到了椅子上。
“玛丽?怎么了?”夏尔关切地问。
“没什么……没什么,先生。”玛丽低声回答,好像强忍住眼泪似的,“我只是太开心了而已……能够追随到您身旁真是太好了。感谢上帝,在被亲人抛弃了之后,我还能找到新的归宿,新的同伴……”
她突然站了起来,然后投到了夏尔的怀中。
“我真的是太高兴了!请让我任性一次,好吗?”
一边说,她的眼泪一边止不住的流淌,最后好像泛滥成灾,把夏尔的衣服都打湿了。
“哎,别哭啊!姑娘!”
她暗自饮泣的样子,让夏尔看了都忍不住产生了些恻隐之心。
也是啊,被家人抛弃之后,她也很不容易吧。
带着这样的想法,夏尔也不推开她,任由她在自己怀中哭泣。
“先生,告诉我,您就像家人一样,永远不会随意抛开我,好吗?”
“当然如此了,放心吧,玛丽,只要我们继续合作,我是绝不会抛开你的。”夏尔连忙说。
“谢谢您,先生。”带着满足的笑容,玛丽闭上了眼睛。
无论在任何年代,泪水总是一个女人最好的武器之一。
在昏暗的烛光中,夏尔像是哄孩子一样,轻抚着她的金发,而在不经意之间,她的手也抚摸到了夏尔的后背,犹如拥抱起来了一样。
看上去他对我没有什么反感呢。
玛丽的心里闪过了一次欣喜。
那么,你逃不了的。
春节特别篇(上)
1859年12月31日
就要来到新年了啊。
在从走下马车的那一刻,年轻的加斯东·路易·德·舒瓦瑟尔·普拉斯兰公爵轻声感叹。
促使这位穿着考究的黑色外套、戴着呢绒帽子的翩翩青年发出如此感叹的,并不仅仅是今天的日期,还有面前的新奇景象。
没错,此刻的他,正好像身处在一个奇妙的地方。
在他的右侧是一个宽阔的庭院,而在他的左侧是一个巨大的花园。花园的花除了温室的那些,此时当然都在沉眠着,但是里面散布的精巧的雕刻和栏杆,尤其是中间那个雕着缪斯女神像的大理石喷泉,仍旧让人看得大感新奇。而在庭院里面,则有一些佣仆所居住的小房子,而花园里的车库和马厩与之遥遥相对。在高高的门房两侧是一对漂亮的能通车辆的大门。
就在他的旁边,穿着合体的红色制服的男女仆役们目不斜视地四处穿行,也正是他们制服上别着的金色丝带,让这位青年的公爵更加感受到了新年即将来临的气氛。
而就在他的面前,是直通到面前宅邸的宽阔的石子路,和路的尽头矗立的一栋大宅。
这栋大宅看上去并不宏伟,但是却构造颇为精巧,显然是经过名家的设计,这栋白色的石质建筑,连同各处的雕刻一起,处处都散发着路易十五时代那种纤巧的洛可可气氛。
虽然他不是建筑专家,不知道这样的建筑到底算是别有风韵还是落伍过时,但是他完全知道,在巴黎近郊搞一栋这么大的宅邸,到底需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
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这位年轻的公爵一下了马车就乖乖地站在原地,毕恭毕敬地等待着。
他没有等待多久,一位穿着精致的中年妇人走到了他的面前。
“请问是德·普拉斯兰公爵吗?”她低声问加斯东。
“是的,夫人。”加斯东连忙像这位仆役长点了点头,毫无一丝傲慢的神气,“请问女士现在有空吗?我之前给过预约的,但是不知道……”
“您十分走运,她现在并没有别的事务,可以很快就接见您。”这位中年妇人以平静的语气回答。
“啊,那就太好了……”得到了这个好消息之后,一直都心情紧张的加斯东,忍不住松了口气。“那您现在就带我……”
就在这时,大门突然又打开了,一阵马蹄声传到了两个人的耳边。
两个人同时转头看了过去。
当看清楚了马车上面的徽识之后,这位妇人平静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些遗憾。
“抱歉,先生,可能您得等一等了……”
就在这时,加斯东也看清了这辆马车。
“啊,没办法,我们国家毕竟是女士优先嘛。”
加斯东耸了耸肩。虽然无奈,但是也只能面对了现实。
因为……这辆马车的主人,是他只能退避三舍的人。
就在这时,马车慢慢地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然后车夫下了马放下了踏板。
车厢门打开了,然后一只粉红色的鞋子落到了踏板上,接着,一个穿着黑色的蓬松呢绒厚裙的女士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她身形纤细,容光焕发,打扮得十分入时,犹如是最时髦的贵妇一般。她金色的头发也被精心地盘在了脑后,再加上脸上被精细地装扮过,简直看不出年纪来——不过,这边的两个人倒恰好知道这个答案。
她就是德·莱奥朗女士,此间主人的好朋友。她来访当然不需要预约,而且参见顺序明显要高于加斯东——加斯东自己也明白这个事实。
“哦,今天真是难得啊,居然还有客人来访。”一看到这边的两个人,这位夫人挑了挑眉头,然后看着年轻人。“加斯东,今天你怎么跑过来啦?”
“我有些事想要同德·特雷维尔女士商量一下……”加斯东犹豫了一下,比较含糊地回答了对方。
“哦,那我还真来得不是时候啊?”看到加斯东这种矜持的态度,玛丽也没有追问,只是微微笑了起来,“那么您恐怕要好好等等了,因为之后我要和女士好好商量一下事情呢……”
这个混账女人!不就是和他多睡了几觉吗?居然拽成这样!
一瞬间,怒火涌上了这位年轻贵族的心头。
但是,他只能把这股怒火压在心里,丝毫无法表现出来。
因为,这个女人和他的大哥——那位人人都敬惧三分的德·克尔松公爵——的关系,实在是人所共知的亲密。
“怎么了呢?加斯东?”好像故意要惹他更加生气一样,玛丽·德·莱奥朗女士继续追问。
这种笑容配上这副精心的装扮,实话说确实十分美丽。
作为一位常年混迹在社交界的青年人,加斯东当然知道一个女子到了年近三十还想保持这种程度的美貌,当然要付出多大的艰辛和努力。
她必须每天全副披挂地穿着由花朵、钻石、丝绸以及金属制成的硬挺挺、闪亮亮的“盔甲”,每天穿梭于各种场合直到深夜,有时候甚至需要一直坚持到次日凌晨两三点。为了使自己的纤腰引人注目,她必须吃得很少。晚间实在饿得受不了时,便喝几杯减肥茶,吃点甜食,吃些能产生热量的冰激凌或者几片不易消化的糕点。
只有毫不放松地坚持这些,才能在社交场上维持住这样娇滴滴、弱不禁风的美态,才能……继续得到他的宠爱。
“哦,没什么,我们年轻人自然有耐心。”加斯东微微躬身,面上带着微笑,恭敬地回答。
这是他精心模仿的笑容,和克尔松公爵那种闻名遐迩的笑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温和,冷漠,毫无感情,但是却彬彬有礼。
自从爷爷、元帅拉波塔伯爵死去之后,少年时代的他就按爷爷的遗嘱,托庇于特雷维尔家族。他也从一出山开始,就跟随克尔松公爵,成为了他的亲信的一员。
没错,他是克尔松公爵的崇拜者,几乎一举一动都想模仿他。那个人在普拉斯兰公爵的眼中,简直可以说是一种被盲信的偶像。
这种崇拜,不仅仅是来自于对多年接触中所产生的对他的恐惧,更来自于对他的敬佩——在这位青年公爵的眼中,德·克尔松公爵的形象,几乎就是他最想成为的那种形象:理智,温和,谦逊,谋略深远,以及……必要时毫不留情,意志坚定得让人只能叹服。
正因为他崇拜那位偶像,所以即使是他的情妇,加斯东也不想过于开罪。
“德·普拉斯兰先生,您还太年轻,所以有时候可能有些不明白情理,这不是您的过失……”玛丽的脸上还是带着那种淡淡的笑容,但是语气里却似乎暗含着什么刺人的尖刻,“但是,我还是得告诉您,有时候您刻意想要装得更加成熟的话,反而可能会起反作用哦……”
加斯东的表情骤然僵住了。
片刻之后,他脸上露出了无奈的讪笑。“啊,抱歉,不过我并没有对您不敬的意思……”
“这个就不重要了。年轻人,脾气大一点很正常嘛,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反而不好……”玛丽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解释了,“刚才我只是跟您开个玩笑而已,等下您先去见芙兰吧,让您这样时间紧的年轻人等下去,可是我的罪过啦!只是,请您稍微快一点,让您可怜的朋友少等一会儿,可以吗?”
加斯东有些惊奇地看着玛丽,但是从她的笑容里看不出任何东西来。
这位女士还不是完全不可理喻嘛……带着这样的想法,加斯东如释重负地再次朝她躬了躬身。“我全听您安排,女士。”
……
在女总管的带领下,两位贵人都走进了宅邸当中。
遵照之前的诺言,德·莱奥朗女士去侯见室等候去了,而普拉斯兰公爵则继续跟着人沿着厚厚的地毯走了进去。
虽然看上去外表并不宏大,但是当来到里面之后,却意外地能够让人感觉一种扑面而来的富贵奢华。
巴黎那些富于想象力和创造力的设计师以及工人门精心雕刻的门窗,以及仿中世纪或威尼斯宫殿的天花板,处处安置外表为画幅的木制壁橱,时时打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忠实地反射着鎏金烛台上面的烛光,再加上各处的流苏和帷幔,重重陈设用各种方式宣示主人的富有,简直可以称其为现代资本主义的圣殿。
而就在这圣殿的中央,摆放着犹如御座一般的、高于地面的座位,这个座位被贴上了金箔,再加上镶嵌着一些彩色的宝石,所以闪耀着别样的亮光。
而在这些亮光的包裹下,一个穿着蓬松的白色宫廷长裙的女子正端坐在座位当中。
加斯东最初只能看到那双套着棕色薄呢高帮鞋的小脚。
这双脚虽然被裹在丝绸袜子里面,但是却能够看得出那个纤细的形状,而这双脚此时正微微颤动着,透露着主人此时百无聊赖的心情。
加斯东的视线慢慢向上滑动,然后看到了他此行拜访的目标。
金色秀发犹如瀑布般散落在肩头,姣好的五官白皙中透着微微的红色,碧蓝色的双瞳正打量着自己。她的神情十分沉静,似笑又不像笑,就在这个暧昧不清的笑容当中,少女的纯情和妇人的优雅被完美地统一在了一起,令人心神荡漾。而在脸的下面,裹在连衫裙内的优美身段和从绣花绉领中微露出鲜嫩肤色的脖子也同样能够吸引住任何人的视线。
而她纤细白嫩的右手,此时正拿着一柄木制的折扇,心不在焉地把玩着。
如果说刚才的那位德·莱奥朗女士已经很美的话,面前的这位女士则更加要美上几分,好像本身就成为了一件艺术珍品一样。
努力抑制住了心头的颤动,加斯东恭敬地躬下了身来。
“德·特雷维尔女士,遵照预约,我过来了,希望没有让您久等。”
犹如冰块融化了一般,她的脸上露出了既欢快又含蓄的笑容。
“加斯东,在我面前就不用这么拘谨啦。”女士的声音十分轻柔,简直听不出年纪来,“今天跑到我这里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嗯……实际上女士,我是来请您帮忙的。”加斯东并没有沉醉于这种声音当中,而是保持着应有的清醒。“我现在遇到了某些困扰……”
“困扰?”女士的表情稍微认真了一些,好奇地看着加斯东,“什么方面的困扰呢?”
“是这样的……”公爵再度朝他所敬爱的特雷维尔女士躬了躬身,然后向她详细地解释起来。
原来,作为克尔松公爵的亲信部署,自从公爵被皇帝陛下任命为财政大臣之后,年纪轻轻的加斯东就出任了巴黎信贷银行的董事,在公爵事务繁忙的情况下,他就成为了这家银行的实际负责人。
正因为年轻,所以加斯东想要用实际成绩来击垮所有人的质疑,年轻气盛、背有靠山的加斯东,一点也没有把银行其他的“老朽”放在眼里,自顾自地执行他从自己的偶像那里学来的经营策略,一心想要在他心中得到更高的评价。
在初期,他的经营确实十分顺利,高风险的投资也获得了高利润的回报。
但是,正当他为自己的成功深感得意的时候,政治风向突然的变动给了他难以言喻的打击。
就在今年,在皇帝陛下的坚持下,法国和奥地利和奥地利开战,金融市场一片动荡。
如果仅仅是如此的话,那还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在年中,最为致命的一击来了——因为和皇帝陛下在内政和外交上面产生了意见分歧,克尔松公爵骤然辞职。
作为公爵的助手之一,加斯东知道这是一种何等巨大的打击。
政治打击很快就蔓延到了经济层面,而因为过于追求高利润,加斯东这边也最早面临到了危机——他陷入到了资金链薄弱的困境当中,虽然苦苦支撑,但是局势已经危如累卵,如果再不想办法挽救的话,恐怕过不了多久巴黎信贷银行的困难状况就要成为市场上人人皆知的事实。
坐在座位上的特雷维尔女士单手支颌,静静地听着,直到最后她低声问。
“也就是说,您面临了严重的资金问题?如果这样的话,您去找我的哥哥不就好了吗?”
加斯东白净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痛苦。
“别担心,加斯东,这不是您的错,只能说现在的时局太坏。”女士的声音仍旧十分平静,仿佛是在安慰他似的,“我哥哥那么看重您,不会因为这样一点小事就责备您的,再说了,您需要的钱也不多。”
唯独不想在他面前显得无能啊……年轻人在心里长叹了口气。
这些年中,克尔松公爵一直教导着他,带领着他,既像兄长又像是老师,唯独在他面前,加斯东不想失败。
虽然女士口中“钱不多”,但是这是一笔巨大的资本。而正因为如此,他才来找上了这位女士。
自从上一代克尔松公爵维克托·德·特雷维尔元帅过世之后,承袭了爵位的克尔松公爵就与自己的妹妹分了家,上流社会当中人人都说公爵特别宠爱自己的妹妹,甚至在分家时将超过一半的家产都给了这位特雷维尔女士——而在靠近克尔松公爵的人,比如加斯东眼中,这种传言应该完全属实,甚至可以说还估计得太过于保守。
也就是说,自己面前的这位德·特雷维尔女士,是克尔松公爵一手创办并且扶持成长的那个庞大的企业联合体的拥有者之一,同时,自然也是全国最有钱的人之一。
无论是出于公爵的那一方面,还是出于金钱的那一方面,他都必须给予这位女士以最大的敬意。
“女士,我恳请您不要告诉他,这个问题是我能解决的,不需要劳烦他。”加斯东的语气变得愈发恭敬了,“我来这里只想请您,看在我的情面上,给予我们银行一笔资金支持。我可以向您保证,这笔资金绝不是毫无回报的馈赠,而是一笔极其明智的投资,只要能够得到这样一笔资金,我们就可以撑过这段最为艰难的时刻,到时候一切就都会好转的!”
女士静静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就在她的面前,这个年轻人昂然而立,他的语气里带着青年人特有的那种笃定与不容置疑。
——简直,就像是当年的哥哥那样。
“可以,没关系啊,这点小钱。”她的脸上笑容不变,“您什么时候要呢?”
年轻人的心里,瞬间涌过了一阵狂喜。
这一瞬间,面前的女士犹如向女神那样,充满了慈爱和美丽。
多好的人啊!
“如果可以的话……越快越好……”他颤声回答。
“哦……越快越好吗?”女士陷入到了沉吟当中,片刻之后重新抬起头来,“这样吧,两天内我就为您筹集好钱,您到时候确认收款就行。”
“那真是太好了,女士,我……我真的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对您的感激。”
一股得到了拯救的感觉,让加斯东整个人都有些虚脱。虽然他努力想要控制情绪,但是他额头上都泛出了汗水。
“真是可爱呢,年轻人~~好啦,打起精神来吧,都要新年了,不要这么哀愁呀?”
“嗯!谢谢!谢谢您!”
“不过,”女士面上的笑容还是那样温和,“您也不必这样辛苦自己吧?毕竟您是一个古老世家的承袭者,明明可以过得更加轻松自在的。”
听到了这句话之后,低垂着视线的加斯东,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
他最恨被别人当成“空有爵位的糊涂虫,只配呆在家里享乐”,而这位女士在无意当中却触碰到了这种禁忌。
然而,最让他难受的是,即使被她刺伤,他也无法回击。
此时他的心里只有感激。
“您说得对,”花了片刻之后,他勉强压抑住了自己的心情,“但是……我还是想要为自己,为特雷维尔家族,贡献出自己更多的力量,女士。”
“噗嗤……”特雷维尔女士用扇子遮住了自己的嘴唇,“那么,我替我哥哥谢谢您啦,可爱的朋友。”
……
在年轻人离开宅邸之后,玛丽·德·莱奥朗女士来到了她好友这里。
“看他走的时候那么欢快,看样子已经从你这里得到新年礼物啦?”她笑眯眯地问,然后走到了芙兰身边。“哎呀,我们的年轻人居然被折磨成这样啦。”
“嗯,是呀,都已经那样了,怎么能不帮……那不是太可怜了吗?”芙兰还是保留着刚才那种温柔甜美的笑容,轻轻把玩着扇子。“虽然有些冒失,但是毕竟还是个自己人,总不能就这么见死不救吧?”
“瞧你说的,好像这股风潮不是你弄的一样……”玛丽哑然失笑,然后伸手抚弄了一下她的金发,“他陷入到这种险境,还不是因为你害得啊?”
“话可不能这么说呀?”芙兰挑了挑眉头,“我又不是针对他的,只是不小心波及到了而已……不过,你还真别说,他还是有几分硬气的,我觉得他肯定能挺过去。年轻人嘛,现在吃点亏也正常,以后就知道怎么做了。”
顿了一顿之后,她又抬头看着玛丽,“好啦好啦,我们不说他了,今天你跑过来是为了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