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留着两撇大胡子的德·拉德尼先生有些局促不安地晃动了一下身体,颇为小心地看了看周围。
“德·特雷维尔先生,请问您有什么指示呢?”他低声问。
“指示倒也谈不上只是有一些话需要转达给您而已。”夏尔脸上还是摆满了笑容,“您派驻的是撒丁王国,根据我们现在所得知的情况,它是一个充满了活力的国家,而且有了一个十分有雄心的国王。”
“是的,先生,您说的没错。”这位大使连忙点头附和,“撒丁王国是如今意大利地区最为强大——也许我该说是唯一强大的国家,他们的新国王维克托·伊曼纽尔二世国王陛下是前年刚刚继位的,他现在三十出头,精力十分充沛,一心想要扩大他在意大利的势力——”
“直到统一意大利为止?”夏尔反问。
“是的,先生,就我所见,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大使又点了点头。“这位国王陛下毫不隐瞒他的决心,而他的首相卡富尔也具有同样的信念,他们坚信缔造一个统一的意大利是撒丁王国的必然使命。”
“噗……”
听到他这番话,很多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没错,在如今的欧洲人眼里,分裂了已经上千年之久的意大利,无非就是个地理名词而已,没人相信撒丁王国和那个名不见经传的维克托·伊曼纽尔二世国王能够完成这项业绩——其实按理来说,以撒丁的实力和这位国王的个人能力来看,他们本来也不应该能够完成这项业绩才对。
但是,后面的“历史”证明了,虽然他不会打仗,至少他会利用时势,还能找好大腿来抱。
撒丁王国从几十年之前开始就已经在寻求法国的帮助了,那时候法国还在复辟王朝时代,虽然在二月革命的冲击当中两国关系有所受损,但是在路易·波拿巴开始掌权之后,出于现实的政治需要,撒丁王国又开始寻求与法国同盟——或者说,接受法国的庇护。
“他们对法国——对总统先生的态度怎么样?”夏尔低声问。
“他们对法国的态度一如既往。”大使颇为审慎地回答,“只要法国愿意支持他们,他们就乐意做法国的好朋友。”
接着,他放低了声音,“在我这次回国的时候,国王陛下还特意召见了我,告诉我他十分高兴地看到……法国即将再次顺应上帝的召唤,成为一个君主国。作为一个君主,他十分乐意看到自己的兄弟坐上法国的皇座。一个君主制的法兰西,肯定是撒丁王国最好的朋友,而撒丁王国也同样愿意为法国君主赴汤蹈火。”
“哦!说得太漂亮了!”夏尔忍不住轻轻地拍了拍桌子。“法国也乐意和它成为朋友。德·拉德尼先生,看来您的工作做得十分好,您有效地维护了法国和撒丁王国的关系,完成了您的职责。”
在旁边同僚们的注视之下,德·拉德尼颇为自得地挺了挺腰。“这是为法国的利益服务。”
他抓住这个机会,抢先一步在其他人之前,借撒丁国王的口说出了拥戴总统称帝的话,这是一举双得的举动——既表现出他工作得力,拉拢住了撒丁;又表明他的政治立场正确,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毫不含糊。
“很好,既然如此,那您回去之后准备一份报告吧,写一下您对如何拉进同撒丁王国的关系的看法,我会转达给总统先生的。”夏尔朝对方赞许地点了点头,“总统已经注意到了撒丁王国近期对法国的友好表示,他乐意让这个友好的王国处于他的庇护之下。”
“撒丁人对奥地利心怀不满,他们想要统一意大利,那么就注定要与奥地利为敌。”就在这时,驻奥地利公使德·埃洛蒙伯爵禁不住插言了,“据我所知,撒丁王国将奥地利人当成了主要的假想敌人,我想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会如此迫切地寻求起法国的庇护。很明显,他们想要借用法国的势力来对抗奥地利,然后自己从中捞取好处……”
他这么说,一是出于对同僚的嫉妒,不想让对方大出风头,二也是为了维护法国和奥地利的关系,不想要看见夏尔因为无知被利用,而损害了法国的利益。
“我知道您的意思,先生。”夏尔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撒丁王国实力怎么样,并不是最为至关紧要的问题,或者说,它的实力远远不如雄心,对我们来说反而是一种好事。”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这种感觉确实十分美妙。
“关键是,总统先生需要一个附庸国,来提高他在欧洲的地位——撒丁王国虽然不强,但是却拥有足够的实力来充充门面,做个跟班它还是不错的。”
“可是他们太危险了,法国随时有可能被它煽动到和奥地利人的直接对抗当中,如果那样的话,法国就将会被跑到不可测的风险当中。”德·埃洛蒙伯爵禁不住继续开口了,“特雷维尔先生,我听说……我听说您比较亲奥,那么您最好就不要同这些撒丁人太过交好……”
夏尔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判断法国、乃至判断我自己应该怎么做,是我们的责任,而不是其他人的责任!”他以一种近乎于呵斥的语气,强行打断了对方的话,“再说了,我希望得到奥地利人的青睐和我希望加强同撒丁人的关系,两者并不矛盾,甚至可以说是有促进作用的。当一个人手中拿着一根棍子的时候,旁人总是比较乐意同他交好的。撒丁和奥地利人互相争斗,那不是正好就给了我们参与其中的机会吗?”
在国际交往当中,寻求交好某国的时候,其实某种意义上更加需要反制对方的手段。有了撒丁王国这条恶犬作为恐吓,奥地利人一定会更加忌惮,到时候他们想要保住现有利益就必须要寻求法国人的帮助——哪怕再怎么心中不甘,现实政治的考虑也会压过感情需求。
1866年之后,奥地利人就是以同样的不甘成为德国人的忠实盟友的。
“您的话倒也有道理……不过我们真的能够控制住撒丁人吗?”虽然明知道特雷维尔已经十分不高兴了,但是德·埃洛蒙伯爵还是有些犹疑,“一旦他们失控,您的打算恐怕也会随之失控。”
“这个我会考虑的。”夏尔随口回答,“现在这些还只是构想而已,我们要等到一切都成为现实之后再进行思量。德·拉德尼先生,记得早点将报告给我,可以吗?”
“好的,先生。”对方连忙答应。
当夏尔以这番话将话题终结之后,气氛一扫刚才的轻松,反而变得有些凝重起来,人人都在暗中揣度夏尔以及他代表的那个人的想法。
“还有一件事我想要跟大家宣布。”正当他们还在思索的时候,夏尔的话又重新打破了寂静。
所有人再度一同看着他。
“先生们,总统先生……即将重建帝国了。”夏尔的表情十分平静,看不出任何波动来,“全民公决的准备已经即将完成,预计秋天我们就可以发动公决了,而我老实跟诸位说,全民公决的结果是不会有任何差错的,所以,波拿巴家族将和50年前一样,重新君临法国,我们就将重新迎来一个帝国了……如果诸位当中,有不同看法的,可以现在跟我提出来?”
这个恶作剧般的问题,当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人人都屏气凝神,垂下视线,生怕被特雷维尔当成了“心怀不轨的叛逆分子”。
“很好,我很感激诸位对帝国的忠诚。”夏尔重新笑了起来,“虽然帝国现在还没有成立,但是我深信,它必将给法兰西带来最为辉煌的一页——正如它曾经做到的那样。诸位都是帝国的有功之臣,陛下是十分信用诸位的,只要能够完成帝国所给予的任务,那么我可以保证,在未来的帝国,诸位都能够有一席之地。”
没有人对他假借皇帝之名说出这番话发出什么质疑,不管在法国国内还是国外,人们早已经将他当成了路易·波拿巴的主要亲信和助手之一。
“为了帝国的稳固与长久,我将一个十分重要的任务转交给诸位。”夏尔扫视了周围一圈,“我希望,作为帝国的驻外使节,诸位能够以最大的热忱来为帝国完成这件任务。”
什么任务?每个人的眼睛里面都透着这股疑问。
“帝国,从它存在的那一天起,它实现自我的延续就将是最为迫切的事。也就是说,继承人的问题将是帝国最大的问题。”夏尔慢慢地站了起来,俯视着在座的使节们,“而目前令人忧心的是,我们未来的皇帝陛下,目前并没有合法的妻子,自然也谈不上有合法子嗣来继承帝国……所以,皇帝陛下在登基之后,有必要尽快找到一位合法的妻子来随同他一同治理国家,并且为他带来一个帝国的合法继承人。这个皇后,必须要从那些配得上法兰西帝国皇位的家系和血统当中找……”
他这话一出,满座皆惊。人人都脸上失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说实话,想要从欧洲王族中找一个皇后并不奇怪,拿破仑就曾做过这样事情,他给自己找了个哈布斯堡,给其他兄弟和养子女也找了王族的出身配偶,极大地满足了科西嘉小地主的虚荣心。但是……目前的情况明显有些不同,他是打得整个欧洲都在颤抖的皇帝啊!
“这个……这个恐怕有些麻烦吧……”沉默了许久之后,一位大使小心翼翼地问了起来,“我们……我们专职是维护两国关系,如果去做这件事的话,恐怕……恐怕反而会影响我们的主要工作啊,现在各国王族的适龄公主恐怕不那么好找。如果强行去求婚的话,恐怕反而会破坏两国邦交……”
虽然他的这种担心看上去有些可笑,但是实际上却是有先例的,人人不是都说拿破仑就是因为亚历山大拒绝了他对自己妹妹的求婚所以才决定和俄国翻脸的吗?
既然拿破仑当年都是如此,那路易·波拿巴如今在各国的名声比拿破仑还要差,如果贸然向各国王族求婚的话,恐怕会得到当年拿破仑一样的下场吧……几乎每个人心里都这么想,但是没有一个人将这句话说出口。
当然,即使他们不说出来,夏尔也完全明白他们的意思,说实话他和路易·波拿巴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们一开始就根本没有自讨没趣的想法。
“不用担心,诸位。我并不是说,要诸位去不顾自己的本身工作,投入到这件事当中……无论如何,保持与各国的良好关系是目前我们的最重要的任务。”出于一种必要的考虑,夏尔的回答有些隐晦,但是对面这些人是完全能够听懂的。“在尽量不影响两国关系,不触怒某国皇室的基础上完成。”
“哦,哦……!”大家恍然大悟。
“欧洲有一个庞大的上流社会,里面有各种各样的王族,在我看来,并不是只有端坐在王座上的才是王族。相反,同这些王族来往,就历史上来看,无非也只能够给我们带来许多无谓的纷争而已……”夏尔继续解释了下去,“为了法国的利益,为了避免未来的纠纷,我觉得,找一些需要帮助同时也乐于帮助我们的王族支系,是十分合适的。”
这倒是实话,虽然波拿巴家族已经出过一个皇帝,而且即将出另一个皇帝,而且当年和欧洲几个王室都攀了亲,但是在现在各国的王族们眼里,毕竟还只是一个暴发户而已,更何况路易·波拿巴才刚刚在法国站稳了脚跟,实在难以得到各国当权王族的青睐。
不过,欧洲王族世代繁衍,再加上这些年来时局一直十分纷乱,所以落魄王族倒也不少,如果想办法从里面找的话,应该也不至于找不到一个可以去充当法国皇后的人——连约瑟芬这种二婚的女性都能当皇后,难不成一个落魄王族的女人就当不了法国皇后吗?
听到了夏尔的解释之后,所有人都稍稍放下了心。
“您的意思我们明白了。”再度小声讨论了一下之后,他们纷纷答应了夏尔的这个要求。“我们会将您交代的任务尽量办好的。”
“你们负责探访,提供可供考虑的人选,然后统统汇集到我这里,由我来作出判断吧。记住,此事必须秘而不宣,省得引起外界的骚动,对我们的形象也不是特别好。”夏尔耸了耸肩,“请诸位认真对待,因为这将是帝国创建之后最为重要的事件之一。”
他说得如此严重,让其他人也不由得停止了窃窃私语。
“如果谁能帮法国找到皇后,那么谁就能得到皇帝陛下的感激——”夏尔有意停顿了一下,“这种感激有多大的意义和价值,相信不用我再来解释说明了吧?”
“明白。”所有人都再度点头应是。
然而,让一大群外交官去为自己四处物色妻子,就算以路易·波拿巴的脸皮也不敢直接跟公开说,所以夏尔自然也乐得帮他分了这个忧。
为了个人的目的,他想要讨好路易·波拿巴,博得这位皇帝陛下对自己的继续信任和重用。
“好的,那就请诸位,为了帝国,努力吧。”特雷维尔夫人巧笑嫣然,内心中却满怀嘲讽。“我们可一定要为陛下找个配得上姓氏的人选哦……”
她就是看不起路易·波拿巴。
圣诞特别篇(上)
伴随着冬日慵懒的阳光,1868年的圣诞节终于降临了。
在这个温暖的晴日里,一个中年人仍旧高卧在床上,睡得十分深沉。他的神态十分安然,看样子享受了一个不错的睡眠。
每一个享受过人间各种娱乐的人最后都会承认,归根结底,安然的睡梦是人世间更高的享受。
然而,迷迷糊糊当中,他感觉自己的脸好像被什么温暖而又湿润的东西扫过,微微有些发凉。
“唔……唔……”他发出了无意识的闷哼。
“爸爸,爸爸!”稚嫩的呼喊也传到了他的耳中,“快起来啊!快起来啊!”
深层的意识,慢慢地被唤醒了,中年人迷迷糊糊地张开了眼睛,想要弄明白到底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居然敢打搅自己的睡眠。
然而,当视线变得清晰之后,他原本升起的怒气就慢慢地消失了。
“蓓拉……”他努力想要表现得严厉一点,但是脸上的笑容怎么也隐藏不住。
这是他的小女儿,1861年出生的伊莎蓓拉,今年才七岁。
如同他和他的妻子一样,伊莎蓓拉也是金色的头发,细顺而又光洁,披散在肩头,她的脸五官俊俏,散发出乳白色的光芒,简直漂亮极了。
“爸爸好懒,这个时间了还不肯起床!”她细声细气地摇了摇爸爸的肩膀。
“啊哟,真是抱歉!”中年人苦笑了下,明白自己再也睡不下去了,于是伸手捏了捏女儿的脸蛋,然后自己走下了床。
等他穿好衣服之后,伊莎蓓拉拉住了他的手,一起走出了卧室。
“夏尔!”他刚刚一出门就被叫住了。
他的妻子夏洛特,正端着一杯咖啡向门这边走了过来,“我还以为你需要再睡会儿呢!”
她已经四十岁了,时光不可避免地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痕迹,但是这种痕迹反而为她增添了几分成熟的魅力。她手中端着的,是她每天早上都要为丈夫泡制的咖啡。
“我倒是想要再睡睡,可是被这个小鬼给吵醒了。”夏尔苦笑了一下,指了指抓着自己手的小女儿。
“蓓拉!怎么这么胡闹!”夏洛特顿时变了脸色,斥责自己的女儿。
看到妈妈疾言厉色的样子,伊莎蓓拉有些惴惴地缩了缩身子,然后躲到了爸爸的身后。
“哎,别吓坏了孩子!”夏尔连忙又为女儿说了好话,“她只是看着时间晚了,来叫叫我而已……”
“你老是惯着她。”夏洛特皱了皱眉头,“这样对孩子不好。”
“她最小,惯一惯也没关系嘛……”夏尔不以为然。
然后,他从身后拉出来了女儿,又捏了捏她的脸蛋,“好了,先去玩吧,宝贝儿。”
“嗯!”伊莎蓓拉点头应下,然后转身就跑,等跑了一下她突然转身,然后冲父母大喊了一句。“爸爸,妈妈已经老了,以后蓓拉嫁给爸爸来照顾你!”
“蓓拉!”夏洛特真的怒了,“等下看我怎么收拾你!”
“哈哈哈哈哈哈!”在这种童言面前,她的父亲忍不住大笑。“好吧,你先去找哥哥姐姐去玩吧!”
他没想到,听到这句话后伊莎蓓拉的表情骤然沉了起来,脸上露出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严肃。
“哥哥姐姐们老是爱吵架,不喜欢。有爸爸就够了!”
然后,在夏洛特再发脾气之前,她放腿就跑,很快就绕过走廊,从父母的视线当中消失了。
“都怪你,这么惯着孩子,都已经无法无天了!”夏洛特仍旧有些怨气难消,瞪着自己的丈夫,“再不管教的话,看她以后变成什么样!”
“好啦,别这么紧张。小孩子说话不知道轻重很正常的啊……”夏尔为自己的女儿开脱了,然后随手从妻子手上的托盘上,拿过了咖啡的杯子。“今晚上的安排没问题吧?”
“当然不会有问题了!不然的话,我们一起入宫不是太危险了吗?”夏洛特又瞪了他一眼,“上上下下的宿卫都已经确定好了,绝不会有不忠于我们的人,那些侍从廷臣们也绝不敢乱动,你的名头是吓得住他们的。”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小心点,不能有任何的懈怠之心。”夏尔耸了耸肩,“皇太后和陛下都不是好摆布的人,想要控制她们,非得连睡觉都睁开眼睛不可。”
“我们已经是睡觉都睁着眼睛了!”夏洛特还是严肃至极的样子,“说到底这不是得怪你吗?我们都已经这样了,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的头上多两个主子呢!就算陛下可以保留,但是她总归就是个孩子,还做不出什么来,依我看皇太后早几年前就该毒死了,省得担心。反正外面又不知道情况……再说了,就算知道又怎么样?我们说她暴病她就是暴病了!”
“我说过多少次了,政治不是单靠杀就行的!杀戮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杀了她当然简单,但是善后呢?我们就得独自面对那些波拿巴了!”夏尔皱了皱眉头,“她是我们的一道屏障,让那些波拿巴们的攻击失去价值。”
“算了,你总是这么多道理。好吧,就按你说的办吧……”夏洛特撇了撇嘴,不想再跟他争论,“总之今天的盛会我们得唱主角,让外人知道到底是谁在掌管这个国家。”
“那是当然了。”夏尔毫不犹豫地回答,“难道还有谁会产生错觉吗?没有我就没有帝国了,它是我一手缔造的,也是我持剑保卫的!”
每一个帝国,都有炫耀财富和实力的本能冲动,在喜好浮夸和奢华的法兰西人这里,这种冲动就变得更加尤为浓烈,帝国的每一次庆典,都是喧哗一时的盛会。
尽管亲王殿下其实并不喜欢奢华,但是他知道人民喜欢,所以自然也乐于用盛典来妆点这个实际上由他来掌握的帝国。
他这并不是大话。
在1859年,先皇拿破仑三世在意大利打败了奥地利,而就在数年之前,亲王决定性的打败了普鲁士,让它承受了难以恢复的损失。两次针对德意志人的沉痛打击,让德意志各邦重新陷入混乱分裂当中,也同时让法国获得了欧洲秩序缔造者和维护者的权威。
现在,整个欧洲大陆都顺服在他的脚下,每个国家的首都都在暗中窥伺着他,揣摩这位伟人那含混不清的每一句话中的真意,并依此来修订自己的外交政策。
波茨坦亲王、克尔松公爵,还有一大堆杂七杂八的头衔,被宫廷封赠给了他,纪念他为国家所做的贡献。
难道他享受的权威和荣衔,不正是这些功绩所理所当然应该带来的吗?
当夏尔将手中的咖啡喝完了之后,夏洛特将托盘和杯子都重新拿回到了手上。“好了,我等下先去再安排一下,这个庆典出席的人很多,要是出了什么纰漏,那可就在全欧洲闹笑话了!”
“辛苦你了。”夏尔亲了亲妻子的脸颊,然后目送她离开。
接着,夏尔突然陷入到了一种微妙的茫然当中,习惯了忙碌之后,在难得的休息日里,他一下子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了。
这是一个没有军国大事,也没有外交机密的晴日,天气好得让人迷醉,然而他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难道我已经成为了一个只剩下这些的中年人了吗?夏尔在心中苦笑。
然后,他决定先去花园转转,打理那些他和夫人辛苦收集的异国花草。
然而,当他刚刚走出后门的时候,他发现花园中此时正在发生一场激烈的争吵,他的两个儿子正在怒目而视。
准确来说,应该是小儿子勒鲁什怒视着大儿子克洛维斯,而克洛维斯则是一脸无奈地苦笑。
“你们在吵什么?”夏尔心里一惊,然后快步地走上前去,制止了两个儿子的争吵。
两个少年听到了父亲的吼声,于是收住了争吵,同时看着父亲。
大儿子克洛维斯是一个金发碧眼、英俊高挺的少年,穿着精致,脸上总挂着温和的笑容,脾气很好,可以称得上是风度翩翩。他的剑术也很好,在学校里面成绩也十分优秀。
作为一个继承人,他是合格的。
而勒鲁什虽然看上去苍白瘦弱,但是也不失斯文秀气,紫色的眼瞳更加增添了一种异常的魅力。同时,勒鲁什的头脑比哥哥要更好,被公认为是特雷维尔家族年轻一代中的翘楚,从12岁开始,他下棋就再没有输给过父亲。
这两个儿子都十分优秀,然而最近以来,他们的关系却不太好,以至于伊莎蓓拉都知道了他们经常争吵。
“你们在吵什么!”眼见两个儿子都在沉默,夏尔心里微微有些着急,于是大声冲他们再度喊。
“爸爸,我们只是有一些少年人的话题而已。”克洛维斯苦笑了一下,“没什么大事,您不用生气。”
夏尔没有答话,只是把视线转到了小儿子的脸上。
常年执掌国政所带来的威势,让这严厉的目光更加显得骇人,勒鲁什身体微微颤抖了,还是仍旧保持着某种奇怪的坚定。
“我……我在跟哥哥求情,求他,哀求他答应我一个请求,爸爸。”
“什么请求?”夏尔有些疑惑了。
他知道他的长子是一个性情温和宽厚的人,而且也算是爱护弟妹,弟弟的请求他一般是不会断然拒绝的。
“其实没什么,爸爸……”克洛维斯又想打圆场,然后拉住了勒鲁什。
“事到如今就不用瞒着了!”勒鲁什突然大喊,然后抬头看着父亲,眼中闪耀着无畏的光芒。“爸爸,我在请求他,放弃掉和娜娜莉的婚约,把娜娜莉让给我!”
空气中的寒意,陡然更加加重了几分。
“你……你叫你哥哥废掉婚约,然后让我把女皇陛下嫁给你?”夏尔睁大了眼睛。
“是的。”勒鲁什虽然微微发抖,但是仍旧站直了腰。
夏尔沉默了。
他绝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晴朗的早晨,他会从自己的小儿子这里听到这样的事。
虽然荒唐到了令人无法相信的地步,但是从勒鲁什的神态来看,他应该没有听错。
“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强行压抑住了突然蹿升的怒火,低声问。
“很久之前了!”勒鲁什大声回答。
“这该死的小混蛋……”夏尔皱紧了眉头,也不知道是在咒骂勒鲁什还是娜娜莉。“不!不行!”
看着父亲这恼怒的样子,勒鲁什的心顿时沉落到了谷底。
虽然事前就猜得到父亲会是如此反应——因为他不会喜欢自己的谋划被打乱,但是真的出现时,他仍旧痛苦不已。
即使勒鲁什不喜欢,他也必须承认,他的父亲是个伟人,是个了不起的伟人。
当然,也是一个十分复杂的伟人。他十分完美地将狡诈和守信,反复与坚定,严厉与温和,放荡与自律,忠诚与背叛结合于一身。
他的身上,既有路易十五时代凡尔赛所共有的那种放荡臭气,却又能够明智而且富有远见,有条不紊地按照自己的构想,为整个欧洲指出迈向新世纪的道路。
美利坚的一家报纸用一句简短的话,给了他一个十分精确的描述:他既是18世纪,也是20世纪。
越是了解父亲,他就越发觉得自己并不了解父亲,这种不了解,慢慢地变成了畏惧,最后变成了愤怒——每一个注定要活在父亲阴影当中的儿子,都会或多或少有些这样的愤怒。
但是,如果不是因为一个人,他的愤怒原本是可以压抑住的,他会甘心于自己以“夏尔·德·特雷维尔的次子”这个并不光荣的头衔结束平庸的一生,然而……那个人存在着。
为了心中的爱恋,他能够鼓起勇气,站到父亲的面前,说出自己的要求,恳求他收回成命。
他知道没有人会帮助他,甚至平常疼爱他的母亲也不会这么做。
妈妈是父亲的一个崇拜者,也许是最大、最坚定的崇拜者,常有人说这位公爵小姐在情窦初开的时候就已经迷恋上了父亲,就勒鲁什十几年的观察来看,这种说法是完全无误的——所以,虽然平常妈妈喜欢跟父亲拌嘴,但是只要父亲下定了决定,妈妈是不会违背的,他指望不了父亲帮忙。
所以……只能以坚定的气概,独自面对父亲了。
他并非不害怕,但是在害怕之余他内心反而有一种隐隐然的激动,他知道自己必须站出来,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
而现在,他也确实做到了。
两父子就这样尖锐地对视着,谁也没有退缩。
“勒鲁什,别这样!”也许是感觉气氛实在太过可怕的缘故,克洛维斯忍不住站出来打圆场了,“今天这样的日子,别谈这种事了。”
说完,他伸手抓住了弟弟的手臂,准备往后拉。
“别说得好像事不关己一样!这同样有关于你的命运啊,你就不想发出一句异议吗?”勒鲁什甩开了哥哥的手,然后大声冲他喊了出来,“不,你什么都没做,默然接受了安排,哪怕表达一句自己的意见都不敢!”
“别这样……”克洛维斯脸上闪过了无奈和痛心交织的表情。
“我说错了什么吗?你只是父亲跟前一个卑微的跟班和仆从而已,而不是一个真正的特雷维尔!”勒鲁什怒视着他的哥哥,紫色的眼瞳当中闪耀着无比的愤怒,“父亲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一点也没想过违背他,你只是一个活在阴影里面的可怜虫而已。你根本就不喜欢娜娜莉,只是把她当成了一个不得不奉承、然后束之高阁的未婚妻,要么就是当成一个必须小心对待的敌人……结果你却打算娶她,就因为父亲在十几年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我对此没有异议。”克洛维斯叹了口气,打断了他的话,“有些时候,我们确实无法随心所欲,特雷维尔家族需要我做这一切,而作为长子和继承人,我也必须做这一切。再说了,娜娜莉也并不是一个完全无法接受的婚约对象。”
这种表情,确实很像父亲,因此更加让勒鲁什恼怒了。
“你只能学到父亲的派头,却学不到他的胆量和手腕!”他大喊。
然后,他仿佛对自己对待兄长的态度感到抱歉似的垂下了头,语气也骤然变得有些哀求,“哥哥,我不想成为你的敌人,也不想夺走你什么东西,所以……所以我只求你这件事,拒绝掉你其实并不在乎的婚约,推开那个你并不特别喜欢的人,把她让给我,我……我会自觉地隐居的,绝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你看,你已经得到那么多东西了,就让我一次可以吗?”
弟弟这种哀求,打动了克洛维斯原本就不坚定的心。
他踌躇犹豫了一下,然后迟疑地看了看父亲。
然而他的父亲,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冷冷地盯着勒鲁什。
“爸爸!”勒鲁什的声音已经带着哽咽,更似于是哭腔,“把娜娜莉交给我……好吗?我……我只求您这一件事!”
“不,不行。”他得到的,仍旧是一个坚冰一样的拒绝。
伴随着希望沉落谷底的,是父亲冷静但是不容置疑的话语。
“从你刚才的表现来看,我充分感受到了你的感情,唔,很不错。每个人都是从少年时代过来的……但是有些东西,少年时代我们就该把它们抛弃掉了。”
“为什么要抛弃掉!哥哥不是不爱娜娜莉吗?!”勒鲁什大声反问。“我……我只有这个要求,别的不会给你们带来什么麻烦!”
“这不是爱不爱的问题,你自己也想得到,你这么聪明。”夏尔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如果按你说的那样做了,我就会营造出一种局面——我的大儿子一家掌管实权,我的小儿子一家据有皇位,也许你们这一代不会有事,但是你们的后辈呢?血缘的亲情会随着时光淡薄的,历史已经无数次地证明了这一点,于是我的后人们就会彼此厮杀,恨不得将另一个家系全部灭绝!如果厮杀就算了,我不介意,但是世界上不是只有这一个国家,他们的厮杀会让别的国家趁虚而入,到时候特雷维尔家族就已经到了悬崖边上了——那么,请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呢?”
这个冷酷的反问,让勒鲁什顿时失语了。因为他自己也熟读历史。
历史和政治的那些冷冰冰的原则,比什么感情更加具有说服力,他心里其实清楚,爸爸说得十分有道理。
但是……对娜娜莉的爱,让他无法根据这些道理就放弃一切。
“不,不会的,我绝不会和哥哥为敌……”他慢慢地走到了父亲的面前,“或者,您干脆废黜掉娜娜莉吧,反正您也不是非得要留着她!然后,您让我们出国,我们保证隐姓埋名,不给您带来任何麻烦。”
说着说着,他的眼角流下了眼泪,然后跪在了父亲的脚边,抓住了他的脚。
夏尔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仿佛是在嘲笑儿子的天真似的。
接着,他转身就想要离开。
但是儿子一直抓着他的脚,让他难以挪动脚步。
“让开。”
脚还是被抓住。
夏尔真的生气了。
他没想到自己的次子居然会不识大体到这个地步。
“够了……够了!”他伸手重重一推,将瘦弱的勒鲁什推开到了一边,然后转身就径直地走了。“你……你最近哪儿也不许去,我要关你的紧闭!听着,别拿你的少年意气来浪费我的时间,过几年你自己都会为自己感到羞愧!”
“爸爸,别生气!”克洛维斯着急了,连忙跟着过去劝父亲。
父子两个就这样走了,留着勒鲁什一个人在花园旁边。
“为什么……为什么……”
他的心已经陷入到了深深的绝望当中,黑色的泥淖包裹住了他,让他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父亲和哥哥就不肯体谅自己一下,他这一生只求他们这一次啊!
……
“啊哟,我们可爱的勒鲁什究竟怎么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一声冷淡的询问将勒鲁什拉回到了现实世界当中,然后一方洁白的手帕擦到了他的脸颊边上。
勒鲁什下意识地接过了手帕擦了擦眼泪,然后才想起来头往后转,看看到底是谁。
“丽安娜?”
看着后面这个穿着灰色裙子,留着一头灰棕色长发、打扮得如同一个洋娃娃一样的少女,勒鲁什有些惊诧。
这位少女是大银行家里卡尼希特公爵夫人的女儿,也是他的同父异母的姐姐——虽然他父亲从未公开承认过这一点,但是他知道这是事实。
他不明白的是丽安娜为什么要突然那位萝拉阿姨本来就十分傲慢,在她的言传身教之下,丽安娜简直也是和她一模一样,待人冷淡而又傲慢,除了父亲谁也不放在眼里。
“我今天是过来拜访一下亲王殿下的,没想到在花园里面看到你这么伤心,所以就忍不住过来看看了。”丽安娜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弟弟,“怎么了?”
“……没什么。”
“没什么就哭成这样了吗?”丽安娜的嘴角突然微微扯动,好像是冷笑了起来,“勒鲁什,我记得你好像不是这么脆弱的人啊?”
“……”勒鲁什沉默了。
“是爸爸否决了你的请求吗?他不肯把娜娜莉嫁给你是吧?”丽安娜突然又问。
勒鲁什睁大了眼睛,“您……?”
他想问对方是怎么知道的,但是马上又发觉自己失言了。
“哎呀,枉你平常这么聪明,这下倒是一惊一乍的啦?你平常待人很淡漠,但是你看她的眼神不一样,我看得出来……”丽安娜还是微笑着,“怎么样?被爸爸否决了的感觉很难受吧,很绝望吧?”
勒鲁什垂下了视线,“我不会放弃的。”
“唔,好,这才对嘛!果然是个男子汉,勒鲁什,你果然是有气概的。”丽安娜轻轻拍了拍手,“如果要不到,抢过来就是了!那么你想好应该怎么做了吗?”
“我……我没有想好。”勒鲁什老实回答。
是啊,爸爸所投下的阴影太可怕了,他压得住整个欧洲,自然也能够压得儿子喘不过气来,一想到要跟自己的父亲为敌,勒鲁什就感觉腿有些发软。
“啊,刚才还是一脸志气呢,这下就没词了?光说大话可没用啊?”丽安娜有些嘲讽。
“你又懂什么!”勒鲁什有些恼怒了,“你站在旁边说我的风凉话有意思吗?!”
“我可没说风凉话,我想帮你。”
“什么?”勒鲁什浑身一抖。
“克洛维斯那家伙我早就看不惯了,老在我面前摆出什么老大的架子了,真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一样……其实还不是命好早生了一点。”丽安娜的语气里面出现了一些恼恨,“你也一定很不满吧?那家伙不如你,却能够拿走你父亲的一切,还要抢走娜娜莉,很难受吧?”
“其他的东西我都不在乎,他继承就继承吧。”勒鲁什低声回答。
“那娜娜莉呢?你也能轻松出让吗?”
沉默。
唯独这个是没办法说出让来。
“好吧,我明白你的心意了。你看,这下我们不是统一了意见了吗?”丽安娜的微笑更加浓厚了,“那……我可以帮你,我们一起杀了克洛维斯那家伙怎么样?杀了他你就可以得到一切了,别说什么娜娜莉……特雷维尔家族这么多敌人,只要做得隐秘点,就没人可以查到你头上,到时候你就是特雷维尔家族的正统继承人了,别说什么娜娜莉,权力、荣誉、头衔,你还有什么是得不到手的?对吧?只要你点头……”
少年只感觉脑中一片空白。
“不!不行!”他想也不想地大喊了起来,然后怒视着丽安娜,“我怎么会做这种事,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严厉的逼视,让丽安娜停住了口,但是她脸上的笑容却没有褪去。
“哦,别怕,我只是开开玩笑而已,这种事就算你想干我也不敢帮你呢!”
“别开这种愚蠢的玩笑!”
“那么,带着她逃怎么样?离开这个国家。”丽安娜继续问,“只要还在这个国家,你就无法得偿所愿,而我们可怜的女皇陛下也只能如同笼中之鸟而已。如果你们两个逃了出去,那不就可以夺回两个人的幸福了吗?而且,没人因此损失什么……”
勒鲁什沉默了。
虽然他能够肯定这个姐姐是暗地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图谋,但是她的话,对他来说是有些道理的。如果他和娜娜莉逃到了国外的话,父亲虽然会恼怒,但是也不会无计可施。
他看得出来,法国如今已经被父亲牢牢地掌控了,顶多是麻烦了一点而已。
再说了,虽然和母亲只有两个儿子,但是他其他地方还有儿子,不会因为少了他一个就难以忍受。
正如丽安娜所说,谁也不会因此真正损失什么。
可是……想归想,这可是要同父亲为敌啊!他再度陷入到了犹豫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