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棕榈滩位于热带, 但初春的夜晚终究有几分凉意。洛城走到躺椅边上,夜风轻轻吹拂着,将他半湿的头发拂乱。他反手将散乱的刘海捋向脑后, 露出罕见的沉静面庞, 屈膝坐到躺椅边缘,膝盖贴着闻人律的大腿:“干嘛,见了妈妈还不高兴啊?”
“没有不高兴。”闻人律的声音难得含糊,仿佛齿间粘了什么糯叽叽的食物, 张不开嘴。洛城注视着他消沉的双眼, 忍不住伸手把他额前的头发拨开,又顺便捏了捏他的脸颊肉:“既然没有不高兴,那为什么躺在这里?着凉了怎么办?”
闻人律静静地望过来,也没计较他揩油的举动, 只被子一晃,下面的手掌翘了翘:“……你不是给我拿毯子来了嘛。”
罕见他这样憨态可掬的模样,洛城的喉结不由滑动一下, 又往前凑了凑:“我发现……你跟你妈妈很像耶,都是一模一样的别扭。”
闻人律的眼帘迟缓地眨一下, 慢慢撇开脸, 语调消沉:“像吗?我觉得一点儿也不像。”
他清晰而莹白的下颌宛如一把骨刀,在灯光下散发着白蒙蒙的光。洛城克制住想要伸手抚摸的欲望,轻声问:“怎么不像?”
“你没注意到吗?莱拉和丹尼尔都踢足球——妈妈读书时也是踢球的,她踢校队,还是副队长。我以为我像她, 初中的时候,我也去踢球。可半个学期下来,一无所获……我完全没有这个天赋。应该说, 我没有任何运动项目的天赋,再怎么苦练,也只是个普通水平……我根本,一点儿也不像她。”
他突然变得喋喋不休,大概是喝多了酒,借着醉意把那些不见天日的委屈全部倾倒出来:对父亲的厌恶加重了对母亲的极度向往。长大一些后,他竭尽所能地追寻母亲的踪迹,跟外公打探妈妈是个怎样的人,并照着轨迹一一践行。最后却绝望地发现,自己跟妈妈完全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
他身上没有一点点妈妈的基因。不管是相貌、还是天赋……这是否就是妈妈抛弃自己的原因?
“当年我出生之后,妈妈立即提出离婚。一开始,她想过带我走……但半岁之后,她再见到我,敏姨说,她惊讶地愣了足足十来秒——我跟我爸长得那么、那么像,像到仅需一眼,就能看出我是他的小孩。”
“……从那之后,妈妈再也没有来看过我。”
被母亲抛弃的痛苦像一张网,将他牢牢禁锢其中,三十年来无法挣脱。这样的梦魇一直跟随着他,从幼儿直到成年,至今如影随形。
在这清冷的夜中,闻人律昏昏沉沉地看着头顶昏黄的灯,忍不住颤抖地深吸一口气,难受地闭上眼……突然,身边凑来一个热源,贴住他。他下意识扭过头,眼帘怔忡抬起——洛城面露恻隐,静静地躺在身旁,疼惜的视线像一束光,温暖地笼罩住他。
“你妈妈大概也有苦衷吧?毕竟她那时候才二十三岁,自己还没活明白,又哪里有精力来争你的抚养权?”
望着他专注的双眼,闻人律不由自主地侧过身,与他拥挤地在这张木躺椅上对望。热度自心口缓缓漫溢出来,逐渐驱散了那股令人发抖的寒冷:“我知道……我也一直是这样说服自己的。只不过今天吃饭,看着她跟丹尼尔、莱拉坐在一起,她们三个人长得那么像……她还帮莱拉擦嘴,头发,我就忍不住想……如果我长得像她一点,当年她是不是就不会走得那么坚决?”
没有答案。除了齐同雪,任何人都无法回答。看着他耿耿于怀、如鲠在喉的挣扎眼神,洛城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把他搂进怀里,叹息着宽慰道:“别胡思乱想了……你要真这么想知道,那我明天帮你去问!问清楚之后,不论答案是肯定的还是否定的,你都不要再纠结了,好不好?”
额头抵在他温暖的颈窝里,闻人律迷迷糊糊的,只觉心里一震,双手立即搂了上去,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紧紧环住洛城的后背。后脑勺也被温柔地抚摸着,那只宽大的、布满老茧的手,在他的头发和耳廓之间反复滑动:“乖,咱们不想了。你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我就去帮你问清楚……”
声带的震颤通过紧贴的皮肤传来,闻人律不禁深吸一口气,下意识贴得更近,企图将接触的面积扩大一些。洛城感觉自己的腿冷不丁被他分开了,膝盖卡在微妙的地方,一个坚硬,一个柔软。他僵硬地闭上嘴,不敢吭声。良久,低沉的呼吸声均匀地从自己颈窝里传来,他小心翼翼地退开一些,低下头——闻人律闭着眼,在他怀里安稳地睡着了。
……这就哄睡着了呀?
伸手摸摸他的面颊,热乎乎的,略微有些烫。怕他着凉了,洛城将毯子抖开,严严实实地盖住两人,又重新搂住他。高大、强壮的alpha抱起来跟以往任何一个女朋友都不一样,满满当当的、热乎乎的,仿佛抱着一只乖顺的大狗狗。
他睡着的样子真好看啊。
着迷地欣赏着他纤长浓密的睫毛和高挺的鼻子,洛城忍不住摸一摸闻人律的眉毛,又抚一抚脸蛋,那叫一个爱不释手。指腹擦过温热而细滑的皮肤,这种感觉、这个场景突然给他一种极重的既视感——像什么呢?……想起来了,像月凨睡着的时候!
之前小丫头跟自己午睡时,他也是宝贝地这儿摸摸、那儿捏捏。这父女俩如此相像,又同样喜欢粘着自己,洛城不禁笑起来,愉悦地咬住了唇。
心里痒酥酥的感觉不知是慈爱还是疼爱,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闻人律安静的睡脸,终于忍不住低下头,在他完好的左额上轻轻吻了一下。霎时间,一股满足的喜悦感自心底喷涌而出,洛城笑得更开心了,意犹未尽地望着他,半晌,又低下头,在他头发上吻了两下。
……乖乖,这是哪里来的大宝贝呀!
搂紧闻人律,洛城把脸贴在他额上,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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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闻人律做了一个美妙的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婴儿时代,妈妈也抢到了抚养权,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抚育。那些他梦寐以求的拥抱和亲吻都被一一补偿,妈妈吻着他的额,低声唤他:“宝宝,宝宝……”
他不再是只能喝奶粉的小孩,也不必眼巴巴地追寻保姆的踪迹,一切的照顾和关爱都有妈妈给予。晚上睡觉时,他梦见妈妈将他搂在怀里,两人肌肤相贴,不安与恐惧通通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深深的满足与安稳。
“宝宝,宝宝……”然而,温柔的呢喃中,妈妈的声线却不知不觉变得低沉、沙哑,仿佛换了一个人。他在梦中疑惑地抬起头,却发现抱着自己的变成了洛城!他垂着那双马驹似的眼睛,正微笑地注视着自己。
……闻人律猛地醒了过来。
四周微风习习,天光大亮,一轮朝阳正从远处的树梢升起,晨光凉凉地照射在身上。他茫然地支起上半身,一床柔软的毯子从肩膀滑落,滚到躺椅上——他居然在阳台睡了一夜!
身旁空空如也,并没有人拥他入眠。闻人律茫然地爬起来,魂不守舍地走进房间——两张床都平整如新,床单上一丝皱纹也无,洛城似乎早就起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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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醒来时,洛城发现闻人律还在睡,脑袋像孩子似的依偎在自己颈窝。静静地打量几分钟,他埋头在这个毫无知觉的alpha脸上落下一吻,随即扯好被子,蹑手蹑脚地离开躺椅,悄悄地去卫生间刷牙洗漱。
帮佣已经将他们的衣服洗干净,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尾。洛城将头发扎成一个短马尾,换下睡袍,随即安静地下了楼。
昨天买来的玫瑰花束被分成了许多份,客厅摆着一束,餐桌上也摆了一束。齐同雪在西厨里给他们做早餐。她拿平底锅和木铲的架势比昨日拿菜刀的要熟练许多,三两下便煎好一个西多士,整整齐齐地铲到餐盘之中。长条餐桌上已经做好两份西多士,她还准备煎几片培根,看来是要搭配着一起吃。
洛城笑着从门边歪出一个脑袋,声音有些慵懒:“阿姨,你起得真早呀~”
齐同雪被他吓了一跳,仓促地回头笑笑,道:“丹尼尔和莱拉都要早训,就起早一些,给他们做早餐。也不知道你们喜欢吃什么,昨晚让帮佣包了些饺子,胡萝卜芹菜牛肉馅儿的,待会儿给你们做煎饺……你大概吃几个呀?”
“煎饺啊,我要吃二十个!”洛城豪迈地道。他看着桌上那三份整整齐齐的西多士,心里想到昨晚闻人律说的话,便忍不住对齐同雪道:“阿姨,你帮闻人律也做西多士吧,他喜欢吃那个。我一个人吃煎饺就行。”
“是吗?”惊异地停顿一瞬,齐同雪赶忙去冰箱里又拿了几片面包出来:“我还以为你们都喜欢吃中式早餐呢。”
走到桌旁坐下,洛城打个呵欠,还有些困。昨夜搂着闻人律的那条胳膊有点儿酸胀、僵硬,连带着肩膀也木木的。他不得不把双臂展开在桌边,左扭扭、右扭扭,拉伸一下。
齐同雪瞥见他的动作,没说什么,就歉意地笑笑,似乎误认为他在自家床上没睡舒服。洛城看着她缄默的侧脸,沉吟一会儿,最终下定决心,替闻人律问出了那个问题:
“阿姨,当年你跟闻人律的爸爸闹离婚时,完全没考虑过将他带走吗?”
闻言,齐同雪的后背一颤,在灶台前僵住了。她像个逃犯终于被发现是似的,心虚地垂下头,手上恢复了匆忙的动作——甚至比一开始更加忙乱:“……怎么没有想过呢?毕竟是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我想着,不能把他留在那里,长成他爸爸那副德性。但他爸爸似乎很看重他,一口咬死不让带走……我也没有办法。”
真的没有办法吗?洛城注视着她逐渐迟缓的动作,眼神清明:“婴儿在三岁以内,父母离婚,法律都是站在妈妈这一边的。如果真心想要,抢到抚养权还是很容易的吧?”
这时,齐同雪将培根煎好了,逃避地转过身,将它们一一分到盘子里,随即开始制作闻人律的西多士。她沉默很久,迟缓的声音才在热油的“滋滋”声中响起:“……那时候我太年轻了,心中又有气,根本没有想太多。领离婚证那天,我看到他半岁的样子……毫不夸张地说,跟他爸爸一模一样。那一刻,我彻底没了牵挂,第二天就登上飞机,来了美国。”
爱屋及乌这个词,其实反过来也成立。
一个在争吵之中孕育的孩子,一个不被期待着出生的孩子,想要爱他实在很难。二十三岁到三十三岁,长达十年的时间里,齐同雪并未刻意地忽略闻人律,但这个孩子确实极少出现在脑海之中。直到女儿出生后,看着这似曾相识的兵荒马乱场景,她才终于想起,自己曾有过一个儿子……他好像十岁了。
“那时候,我才开始问我爸要小律的照片。他还是那么像他爸爸,五官、脸型,一模一样,但我比以前成熟些了——我终于可以摒弃偏见,比较公正地去看待他。可是……感情不是那么好培养的,尤其是隔着那么远的距离。”
缺少亲密的相处,一切转述、描摹都像隔着毛玻璃,只能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她心里对这个孩子依旧陌生,只多了一个平平的印象。他的面目与神情,甚至不及女儿班级合照中的其他同学生动。
有时候看着父亲发来的照片,她会忍不住想:算了吧?反正缺席了那么多年,继续逃避也顺成章。但突然有一天,在某一年的五月二十五日,父亲打电话说,小律想跟你说生日快乐。
那一刻,齐同雪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孩子有多残忍。
“我为了自己的新生活抛弃了他……我以为只要一开始没有参与,他就不会想念我,但我好像想错了。”
“他原来一点儿也不像他的爸爸。他像我,总对一些缥缈的感情抱着期望。如果早一点知道的话,我肯定会把他抢过来的……他这样的孩子,不应该待在那个人身边。”
锅里的油热得飘出了油烟,厨房里弥漫起黄油的浓香。她赶忙将火关小一些,好半晌,才如梦初醒一般,拿起吐司浸到蛋液之中,再放进锅里。
听着那“刺啦”的声音,洛城静静趴在桌边,注视着她始终没有转过来的背影,良久,勾起唇道:“……有这一句话够了。”
过了约莫十五分钟,小姑娘莱拉和丹尼尔陆续下楼,哈欠连天地坐到桌旁。莱拉还惦记着大哥哥,期盼地问他:“Seth呢?”
“还没醒吧?”洛城说。话音刚落,闻人律就穿戴整齐地从走廊那端走了过来,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怎么也不叫我起床?”
“见你睡得那么香,就让你多睡一会儿呗。”洛城斜睨他一眼,看上去正直得很,完全不像是个抱着人家睡了一晚上的人。闻人律将信将疑地走到他身旁,正要坐下,那张空凳子却被洛城伸脚一勾,不让他碰:“坐我旁边干嘛?你坐你弟弟边上去。”
不明白这人闹什么幺蛾子,但洛城不容反抗地瞪着他,他也只得莫名其妙地坐到丹尼尔身旁。
低头看,眼前摆着一盘香喷喷的黄金西多士,边上还有三片培根、两个煎蛋和一杯牛奶,丹尼尔和莱拉也是同样配置。对面的洛城倒是抱着一盘煎饺,与其他人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