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暮色四合, 昏黄的天光下,庭院小池边垂柳的倒影被拉扯成一道道扭曲诡异的线条,钉在地上沉默地凝望着来往的路人。
钱忛守在院门口, 眼神愤恨地盯着前方一道模糊的身影。
可能是他的目光太?有攻击性, 又或者是被盯着的对象过于敏锐, 总之前方那人突然?回望过来的时?候,钱忛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一瞬间的血脉贲张。
与他激烈的反应截然?不同, 那人似乎只是不经意?间回了?个头, 目光波澜不惊地掠过钱家?二爷后, 又转到前面,朝着从院子里出来的人笑?着打招呼:“常内相。”
常喜乐呵呵地冲他一拱手:“陈大人久等了?,殿下让老奴请您进去呢。”
陈大人, 也就是前吏部尚书陈犰, 忙不迭躬身还礼,连声道“不敢不敢”,又与常喜互相谦让了?几回, 才终于迈开步子, 略领先常喜一个身位走进了?院子。
说起陈犰, 他的命可就比他那死在北疆的堂兄弟陈豹要好上太?多了?。
这老小子头脑够机灵, 风向转得够快, 最重要的是骨头足够软,在发现家?族有弃车保帅之意?时?候,就毫不犹豫地投诚了?太?子,成为闻承暻手下第一个出身江南士族嫡支的马仔。
闻承暻愿意?收下他, 并?且花费人力物力带他下江南,当然?不是因为发善心。
行至书房门口,陈犰停下脚步, 仔细整理了?一番本就考究的衣冠,听到里面有人轻轻说了?声“进来吧” ,他才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其实太?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宽和。陈犰一进来,他就点了?点书桌前一张椅子,示意?让人坐下,可陈犰不敢有丝毫怠慢,仍然?规规矩矩行了?礼,方才欠着身子虚虚坐下,将钱家?的情况一一如实禀报。
又道:“臣到场时?,钱家?家?主及其夫人已经服毒自尽,臣命人将收殓后,暂寄于城郊义庄,罪人尸首该如何处置,还请殿下示下。”
“另外,钱家?有族人走脱,其中嫡支亦有数人,敢问殿下,是否要各地县府张榜捉拿。”
以太?子之宽厚仁爱,当然?不会赶尽杀绝。
陈犰只见?上首的储君,缓缓绽开一抹悲天悯人的笑?容,声音温厚:“陈卿何必如此较真。孤将钱家?之事交托你来办,想的就是你能看在经年?交好的份上,高抬贵手放过世?交一马,免得生出许多无辜杀孽。”
太?子似乎是在真心埋怨陈犰的不知变通,但只有陈犰知道,他但凡敢对钱家?人有任何徇私,那么眼前这位慈悲为怀的储君,绝对不会吝啬他的雷霆手段。
因此,陈犰愈发小心恭谨,将在怀里焐热了?的账本呈上:“臣已经整理好钱家?的公账,田产簿子也差人去各地查看是否属实了?。”
太?子接过那本账册,并?未翻开,只拿手覆在上面,看向陈犰:“别?的都不着急,赶紧将钱家?的田庄梳理清爽。”
陈犰起身,拱手应诺。
太?子又吩咐:“如果是钱家?主的私产,不妨交还给?钱忛打理。钱家?夫妇的尸首,也交给?他处置。”
陈犰也连忙答应了?。
只是他领完太?子钧令,却没有立即告退,而是站在原地,神色犹疑不定。
太?子便道:“陈卿有话但说无妨。”
陈犰定了?定心神,低声回奏:“另有一事,臣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
“钱家?主生前,许是沉迷阴阳采战之术,因而在自家?后院豢养了?数百稚女,最长?者年?不过十二。”
“童稚无辜,臣实在不忍将其罚没官中,有心在周围为其寻访亲眷,又恐传扬出去……实在不好听……”
就连声色犬马惯了?的前尚书大人,在看到钱家?老宅那乌压压一片浓妆艳抹的小女孩时?,胸口都难以抑制的涌上来阵阵不适。
可要是真将这档子丑事公之于众,钱家?几百年?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陈犰不敢擅作主张,只能用眼神祈求太?子殿下给?钱家?、给?江南士族,留下一点最后的颜面。
可惜希望破灭的速度就跟钱家?灭门的速度一样快。
太?子闻言只是轻笑?一声,抬眼扫了?他一下:“孤将钱家?的事交给?卿来办,自然?是相信卿的能力。其中是非轻重,卿自行拿捏即可,不必事事问孤。”
……
从书房里退出来,陈犰才惊觉自己大冷天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常喜公公似乎早预料了这一幕,示意?身后的小太?监递上拧干的滚烫手巾给?他擦汗,又招呼道:“大人去花厅喝盏茶再走。”
陈犰哪里还敢停留,僵着脸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推说自己还有事,谢绝了?常喜公公的好意?,逃也似的离了这龙潭虎穴。
走到庭院外,陈犰见钱家那二傻子还乖乖守在门口等待太?子召唤,心下突然?就是一定——
殿下明显是已经达成了?目的,可以作壁上观装好人了?,所?以才会连钱忛这种人都愿意?收入麾下。
太?子要做好人,总得有其他不怕脏了?手的人替他冲在前面吧?
而他,陈某人,孤家?寡人,众叛亲离,岂不简直天生就是要做未来圣明天子手下的一条恶犬?
一念生起,天地皆宽。
陈犰骤然?间念头通达,想明白了?接下来该走的路。
当下对满脸愤愤的钱忛只做不见?,权当陌路人,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
钱忛等了?老半天,都没有等到太?子殿下的传召。
正在失望之际,八宝小公公啪嗒啪嗒地跑了?过来,给?他道恼:“钱大人,实在是殿下太?忙,抽不出空来见?您。您要是有什么急事,若是不嫌弃,还请招呼小的一声,我给?您送进去。”
钱忛哪里敢支使他,再?说了?,他过来只是想为父母求一个体面的收场,算不得什么正经事。
因此他摆摆手,略带失望地道:“不敢劳动公公,下官明日再?来便是。”
说完他垂头丧气?地就要离开,八宝却笑?呵呵地:“大人别?着急走啊,小的还有话没说完呢。”
“殿下开恩,准您为父母收殓下葬,还有老钱大人的私产,殿下也吩咐了?陈大人交还给?您。您说,这算不算天大的喜事~”
就算要丧事喜办,也没有八宝这么办得,简直是明晃晃地往人心口捅刀子。
可钱忛非但不能生气?,还要作出受宠若惊地样子,朝着太?子的方向哐哐连磕了?十数个响头,以谢储君的恩德。
见?人都磕到脑门乌青了?,八宝才将他扶起来,依旧是笑?岑岑的:“大人可得珍重些,罗家?似乎还有些不清白,到时?候殿下还等仰赖您呢。”
宫里讲究一个见?人上喜,八宝能混到如今的位置,当然?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可是现在钱忛看着他亲和的笑?脸,却莫名地从心底泛起了?寒意?。
*
陈犰带来的账本,闻承暻压根儿懒得细看,直接交给?常喜去和钱忛献上来的版本对比。
常喜也是任劳任怨,在书房一角捡了?个地方坐下,翻开两本账簿就老老实实地对着看了?起来。
闻承暻则坐在桌前,有一下没一下的翻看着京城的书信,除了?萧扶光对柔然?王满京城乱窜不服管教?的行为长?篇大论的抱怨外,都是些无聊的消息。
之前不过关了?一个曹相,清流们就发疯一样对他口诛笔伐,现在送了?小一千人命下去,居然?连弹劾的都没几个?
闻承暻忍不住向常喜感叹:“果然?是财可通神啊,大把银子撒出去,他们就连自己封的‘清流魁首’也不认了?。”
可怜的常公公,一边对着账本,一边还要应付主子:“这招也只有您用才好使,别?人可变不出这许多兵马来。”
光有钱有什么用,太?子能安安稳稳地把钱收回来,再?顺顺利利地撒出去,靠得可是实打实的武力威慑。
闻承暻没有说话,权当默认,结束了?这个话题。
只是他的好心情在看到下一封密信的时?候戛然?而止:“陈瑛果真在怀王府?”
常喜手上一顿,抬头看过来:“怎么会……?”
闻承暻眉头皱得死紧:“在扬州没找到陈瑛,孤就有些不安心,没想到这厮竟真的躲在京城。”
“不行,恐怕这些天他会借机生事,我们得赶紧回去。”
常喜劝他:“京城好着呢,走之前您不是安排得妥妥当当了?嘛。”
“再?说了?,陈家?都死绝了?,连他家?京郊几个养家?丁的地方都被您用世?子的地图找出来捣毁了?。怀王殿下也没兵没人的,他和陈瑛这个秋后的蚂蚱搅和在一起,又能蹦跶到哪儿去。”
闻承暻也是笑?了?一下,道:“就当是孤多心了?吧,可能是这段时?间绷得太?紧了?。”
可真的是自己多心了?吗?
闻承暻起身,缓缓踱步至窗前,遥望着天上那轮圆月,眸色深邃,无人知道他究竟在牵挂着些什么。
常喜取了?件斗篷,小心地为他披上,收起账本,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
延禧宫,西配殿。
这处宫殿本就地处偏远,又年?久失修,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人无事过来找晦气?。
林贤妃,或者说林贵人,慢慢地从一只大老鸹身上解下一张纸条。
虽然?早有预料,但在展开字条,看清楚上面的内容后,林贵人还是慌了?神。
幸而经年?的宫廷生涯里积攒下来的政治智慧在此时?起了?作用,林贵人终究还是镇静下来,用发抖的手卷好字条,贴身放在胸口后,她举起屋中唯一完好的一只花樽,定了?定神,用力砸了?下来!
屋内的动静很快引来了?看守的人,有人过来开门查看情况,林贵人则借机撞到来人身上,口里不清不楚地骂着些难听的话,拼命往门外挤去。
过来的看守是两个年?轻的龙威卫,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哪里敢让妃嫔近身,忙不迭地躲出老远,但还是没忘了?要拦着不让人乱走。
林贵人看清楚他们的服制后,心里也是一沉,禁卫擅闯后宫是死罪,龙威卫敢进来,说明一定是得了?别?人的指示。
事已至此,她再?也不敢心存侥幸,什么后妃的体统通通忘到一边,发疯一样狂骂张淑妃,骂“狐媚”都是轻的,什么“彪子”“瘦马”之类的词也不要钱一样往外甩。
堂堂后妃如此失态,别?说这俩打头阵的小年?轻了?,就连赶过来的龙威卫的小队长?也看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