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这话, 银无妄的脸色变了又变。看着像在压抑薄怒,又似有抗拒。
但池白榆不管这些,也不出声, 只在簌簌落雪中看着他。
天冷, 他却似乎不怕挨冻,躺在雪地里。眼睫抬起时,也分不清是原有的颜色,还是因为落了雪。
在那倏忽而落的雪帘里, 他也回望着她。
这时他才发现,她的眼眸很黑,让他想到暗色的水流。
看着清浅,仿在说:往里面望一望吧,没关系,仅是一捧浅浅的水而已。
正是这瞧不出危险的平和, 又如旋涡般吸引着人想要试一试深浅。可一旦踏足其中,才知道那浅水洼里藏着断崖。
深不见底的,让人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就被吞噬其中了。
正如眼下, 直到她将他的肩膀往下按了一按,无声催促一番,银无妄才反应过来自己望了她太长时间,无疑是有失体统的行径。
意识到这点,比听她提出那些无礼的要求更令他蒙羞。
银无妄紧抿着唇, 冷意从微垂的眼梢、从没有丁点儿弧度的唇角透出来。
他决计要隐瞒住一些情绪,以免让她看出他已认定接下来要做的事有些不堪。
因而他麻木着一张脸, 用尚且能活动的一小截手臂, 解开了腰上的带钩。
带钩解开, 他飞快掀开一角,仅允许那墨字短暂出现一瞬,就要重新合拢衣袍。
但池白榆忽然压住他的手。
察觉到她的意图,银无妄神情陡变:“你——”
“别动,我还没看清楚。”池白榆俯身,仔仔细细打量着那印记。
是她刻下来的“池”字,位置没错,笔迹也对。
她移过手,指腹压在那刻下的印记上,顺着笔划游移。
银无妄微微仰起颈,脸绷得连嘴唇都在发白。
她的呼吸轻一阵重一阵地落下,混在寒彻的冷风中,这点温热就显得格外明显,湿湿热热地撒在腹部右侧。
到这儿他还不觉得有多少异样,顶多被那似有似无的气息弄得有些痒。
更令他心觉羞愤的,是她的眼神。直接、温和,又毫不顾忌地落在他身上,将他当成一件物品似的从上俯视着。
没一会儿,她竟还将指腹压了上来,且还在顺着字迹游移。
温热的指腹压在冰冷的躯壳上,恰如有人突然掐了他一把。银无妄屏住气,额角突突跳了两阵。
他再忍受不住,将胳膊从她的手下挣出,转而一把截住她的腕子。
“到底要观察到何时。”他问。
“观察完了。”池白榆说,“就是没怎么见过刻着我名字的东西,想多看两眼。”
还挺新奇,他一呼吸,那字迹就会出现微弱的起伏,像是活物一般。
但银无妄的神情陡然变得更冷,眼中隐见怒意。
“名字?”他重复着她的话。
“……”说漏嘴了。
上回刻这字的时候,她并没有说过是自己的名字,全是拿别的理由糊弄他的。
池白榆沉默一瞬:“你要介意,那在你面前我也可以改个姓,你叫我赵白榆正白榆反白榆都可以。”
“别说了。”银无妄松开她的手,怒意不减,作势要扣上衣袍。
但池白榆又压住他的手:“先等等,我还有些事要问你。”
银无妄几乎是将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的:“要如眼下这般谈话?”
“你谅解谅解,我得随时盯着,万一中途换人了怎么办。”
“不会。”
“我不信,刚才就换得突然。”池白榆问,“你为何总是变来变去的?”
“此事事关秘术,不得与外人道。”
“那你们的记忆会互通吗?”
银无妄沉默片刻,冷声道:“若会,也不会在此留印。”
“……那也是,而且就算我和你见过,另一个银无妄出来好像也还是不认识我——那你们这秘术的触发机制是什么?”考虑到他有可能听不懂,池白榆换了个问法,“就是需要人施展法术,主动变换,还是——”
“三个时辰。”银无妄打断她,“三个时辰,一个轮回。”
也就是说,三个时辰就会换个人了。
池白榆思忖着,又问:“要是这样,一共有多少个你?一天十二个时辰,难不成有四个?”
可也不像,毕竟上次和他见面,并不在这个时间点。
“不清楚。”银无妄的脸色越发难看,“问完了?”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还有那几个你,为何一见着我就说我不该出现在这儿?”
银无妄默然。
许久,他才冒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仅在此处见过你。”
“此处?”池白榆想了想,“难道你们是三四五六七八九胞胎?挨个儿进来坐牢,一到时辰就换人?在牢外面没见过我这人,所以在里头见着了才觉得稀奇?可也不对啊,你们又不是生死簿变的,哪里知道天底下有哪些人——不对,难不成真是生死簿变的?”
“不着边际。”银无妄吝啬挤出几个字,打破她的猜测。
“……好吧。”见他打定主意不解释,池白榆松开他,起身的同时又道,“你也别怪我这样,主要是另一个你实在冷漠,看着我被鬼群围攻。倒不是非要他来救我,但终归心里不痛快。”
银无妄也起了身,衣袍上的那些碎雪顷刻间就消融得一干二净。
他道:“或许是出于忧虑。”
“什么意思?”
“我不清楚你从何而来,但你出现在此处显然不合常理。不合理,就为变数。”银无妄稍顿,“出于考量,他或想除了你,但又不便亲自动手,便会漠视你的性命。”
池白榆觉得他这话有理,况且他和那个银无妄应该算是同一个人,自然清楚他的想法和打算。
“要这么说,刚才那些鬼魄是你赶走的?”
“什么鬼魄?”
“就是一群长得一模一样的鬼魂,跟你——不对,和之前那个你还有些像。都是白头发,不过笑容亲和些。”
银无妄微微蹙眉:“那是本君兄长。”
奇了怪了这人,平时不称本君,介绍起他哥哥倒称呼起来了。
她问:“那些都是?你哥哥挺多啊。”
银无妄沉默片刻,冷淡的面容间似有无奈。
“仅有一个,其他皆为分//身。”
“为何会有那么多分//身?”
“魂魄碎成了无数齑粉,自然数不尽。”银无妄觉得她的话实在太多,却也不嫌烦,只是有些吵闹。
他转身往雪风里走,道:“你该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