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迟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片毛茸茸的白光, 他听见一阵熟悉的铃声,忘记了在哪儿听过,但又熟悉得仿佛刻入了骨髓。
他意识到自己是坐着的, 趴在什么地方。
他坐直身体,视线在朦胧的日光中渐渐清晰,他看到了前桌的背影, 一根粗长的马尾辫下是蓝白色的校服,校服背上正对着他的是一行大字——师大附中。
他认出这个背影,是他们班的班花江淑娆——他高中某个阶段的前座。
他看到讲台、黑板、黑板右边的课表, 课表下面的值日生名字……
周围的人也陆陆续续在这阵铃声中苏醒过来, 四面八方地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磕桌角的、翻书的、开瓶盖的、收拾文具盒的、衣服摩擦的声音。
他的记忆也随着这个场景慢慢苏醒过来。
他意识到,自己在高中课堂上, 现在是午休刚刚结束、午读即将开始的时候。
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悲欢哀乐都在梦里经历了一遍,他感觉很累, 心脏也跳得很快, 但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蔚迟,蔚迟。”
他的手臂忽然被拍了拍, 他转过头, 看到一个戴眼镜的胖女孩的脸, 他想了一会儿, 才想起来她叫唐春雨。
此女长相颇讨人喜欢,却不知脑子里是否少了根什么弦, 但凡张嘴, 必把人得罪个干净, 虽心眼不坏, 但人缘十分不佳,偏偏自己还感觉不到,班里的同学都不大待见她。
大概是怕发生什么校园霸凌事件,班主任梁开就把唐春雨安排在了蔚迟旁边,多半是指望着唐春雨能对这位年级第一的帅哥嘴下留德,同时也晓得蔚迟缺心少肺的也不会搭理她。
唐春雨叫了好几声,蔚迟都没有理,她锲而不舍,上手猛拍蔚迟:“蔚迟蔚迟,你怎么不理我啊?”
江淑娆嫌弃地转过头来,喝了一声:“能不能安静一点?”
“哦哦哦。”唐春雨压低了一点声音,拿着书几乎要怼到蔚迟脸上,“这道题我不会,你给我讲一下吧。”
蔚迟扫了一眼那道题,是一道三角函数的周期及最值问题……似乎是高二学的?
他忽然回过头,看向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
他看到了纪惊蛰。
纪惊蛰还在睡,脸朝着窗户趴在桌上,对这阵振聋发聩的午休结束铃充耳不闻,安安稳稳地睡着,窗外的绿萝迎风招展,阳光落在他颜色偏淡的发丝上,染出摇晃的、蜂蜜一般的色泽。
“蔚迟蔚迟——”唐春雨还在叫着,“这道题——”
蔚迟把题给唐春雨讲到一半,一道纤长如鹤的身影走入了教室,站上讲台,是他们的英语老师Ms秦。
“Ok, now take out your dictation book.”Ms秦人高面冷,颧骨突出,戴一副小巧的银边眼镜,举手投足如机器般精密而无情,“I\'ll give you five seconds, five、 Four, three, two, one……”
午读时间是午休时间结束后的十分钟,英语和语文交替占有,今天轮到了英语,下午第一节又正好是英语课,一般这种情况Ms秦会亲自来听写单词。
所有人都开始手忙脚乱地翻听写本。
Ms秦倒数完毕,直接开始:“The first word, clarify, clarify……”
蔚迟很熟练地从抽屉左边挂着的书袋中抽出听写本,写下这个单词。
“The second word,combine,combine……”
蔚迟在这样熟悉的节奏中渐渐平复下来,梦中的惊惶感慢慢散去了,他又找回了他应有的步调。
“equality, equality……”
“memories, memories……”
“grow, grow……”
蔚迟完全平静下来,梦中的一切都退远了,他又回到了现实之中。今天是周四,他和纪惊蛰上高中之后就一起住校了,他倒是没什么,纪惊蛰却盼星星盼月亮似的天天盼着周末,于是他也跟着期盼起来。
明天就周末了,就可以回家了。
他的心情渐渐好起来。
“injury, injury……”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心中忽然又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惧。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Ms秦,见她低头盯着书,并没有什么异状,他又瞟了一眼教室前门,依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教室是八列六排的座位布置,他现在坐在第四组第三排,几乎在教室的正中间,周围都是奋笔疾书的同学,他不知道这种恐惧感从何而来。
“permit, permit……”
可那种恐惧感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彻骨的凉意从他的尾椎骨一路爬上头皮。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心跳陡然快了起来。
忽然,一股不知名的冲动驱使着他转过头,看向了教室后门。
他在教室后门的玻璃窗口上看到了班主任的脸。
那一瞬间,他的心跳几乎都停了。
班主任却并没有看到他,视线没有与他对上,但轻轻推开了教室后门。
现在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写单词,蔚迟有一种感觉——自己大概是唯一一个发现班主任的人。
班主任教物理,叫梁开,同学们给他起的绰号是“凉白开”,讲课风格平铺直叙,如同白开水,知识点分门别类精确灌输,带的每一个班都成绩出众,但课堂毫无乐趣。梁开本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庞黝黑,人很矮小,背还有点佝偻,总是一脸苦相,据说家里刚添了二胎,脸上的苦相便更重,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把他的腰压得更弯了。
蔚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他和纪惊蛰的身高在这时候早已超过了一米八,而梁开弓着背身高不足一米六,之前以纪惊蛰为首的捣蛋鬼三天两头地被他揪到走廊上罚站,偏偏跟纪惊蛰一起鬼混的那几个人都有那么高,一字排开后梁开在他们面前像误入了德牧群的泰迪,画面相当滑稽。
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他看到梁开一步一步走进教室,目光坚定地看着前面——窗边的纪惊蛰的位置。
在梁开走到第六列最后面,离纪惊蛰不到一米时,这种恐惧达到了顶峰。
“punishment, punishment……”
他感觉……有什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他全身的汗毛炸开,心脏狂跳肾上腺素飙升,整个人变得又恍惚又敏感,他的大脑飞速转动起来,时间一下子变得极快又极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