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
荆楚天疏阁。
晨光熹微,秦无霜醒来还未睁眼,先运灵气周身一转,这才警惕地睁开眼,慢慢坐起身来。
四日前那场儒门之变一波三折,血珠子本就是豪赌之策,不料天命弄人,最后竟由雷劫相助,天雷除尽了可能落下的余毒暗伤,这数日在天疏阁静心休养,她的身体已在慢慢恢复,实是万幸。
她是落魄孑然来奔,天疏阁却未落井下石,那对风云师兄弟问明来龙去脉后,便让她在此落脚休养,如此礼待,虽未出乎秦无霜预料,却多少还是有些触动。
无论他们是有心招揽,还是看在姐姐姒晴的面子上,又或者他们两个半仙对天下人真有那么一视同仁,这份礼待,她秦无霜都记下了。
她虽心冷眼寒,却毕竟不是那等喜恶厌善的穷凶极恶之兽。
思及生父,秦无霜霎时面色沉如水,猛地一掌轻拍床面,靠灵气侧身飞起,纤腰一拧就已翩然落地,正想以铃音唤婢子进来服侍更衣,才想起这里不是儒门。
偌大儒门,已毁于她一人之手。
秦无霜不禁轻笑,心情好转,款步开了木橱。
天疏阁给她安排的这厢房并不简陋,只是也无甚特别,听姒晴说她住的也是一样,天疏阁提供的居住厢房均无特例。秦无霜听得半信半疑,不置可否,要不是姒晴一定要她卧床静休,不肯让她出门,她早就想好好探一探大名鼎鼎的天疏阁内里究竟是个什么样。
昨日姒晴提起今日要与那对风云师兄弟同入地府,她自然想跟着去,此时窗外晨光尚早,她打算趁姐姐还没来先斩后奏,先出门再说。
不料刚换好衣衫,就听见叩门声。
秦无霜一愣。
总不会还没出门就被姐姐捉了个正着?
却听叩门者唤道:“姐姐、姐姐开门。”
声音听来是个半大小子,不知叩门作何。
秦无霜思维电转,垂眸掩了寒色,将匕首重新隐入袖间,轻步走过去拉开房门,莞尔问:“何事?”
门口站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秦无霜观其穿着,料子不算寒酸,却也不可能是底蕴名门出身,再观其神色,有一股天真的少年正气,猜测大概是个地主富户之子,在家应当颇为受宠,看样子没吃过什么苦头。
少年双手捧着个木托盘,里面是一碟子秦无霜爱吃的早点和一碗酸梅汤。
秦无霜一眼看出这定是姒晴叫他送来的,果然听那少年道:“姐姐好,这是姒晴将军给你带的早点,她路上被离贰法士派人叫走了,刚好我在,就托了我。”
他神色爽朗,眉目活泼,态度落落大方,并没有忸怩的小家子气,讲话也条理清楚,尤其是说起姒晴时明显带有没克制住的英雄崇拜,并不让秦无霜讨厌,不过这就更让秦无霜对一事不解,那就是这少年对她的称呼。
秦无霜道了声谢,抬手接了托盘,才似笑非笑道:“姐姐?你既知道姒晴将军,却不知道本大人是谁?”
那少年闻言,竟没有慌忙改口。
他扬眉正色道:“天疏阁没有大人,没有高人一等的达官显贵。我喊姒晴将军,是因她曾是将军,还对我们东莱百姓有恩,我敬重她。将军是职务,大人是敬称,不管你在外面是多大的官,在天疏阁你都不是‘大人’。你要是不喜欢‘姐姐’,我们可以平等地交换名字。我叫丘阿牛,你叫什么?”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颇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味道。
眼前少年能说出这番话,若是自发而言,而非学舌之语,那倒是底层百姓中极为难得的自尊觉醒之人。
秦无霜冷眼旁观天疏阁数百年,自然知道天疏阁除了办案,各地尤其边远地区第一时间赶去救险救灾的大多是天疏阁法士,但直到住进天疏阁,她才真正意识到大灾过后那些无法聊生的数字去了哪里。
听姒晴说,她前往江南沿途落脚过的每座天疏阁都收留了不少孤儿老弱。或许眼前少年就是其中之一,听他言语,俨然是天疏阁忠心耿耿的信徒。
不能说天疏阁没有这样教育下一代的底气,毕竟,数千年来,只有天疏阁敢将姬肃卿、魔尊、明樑帝等法外狂徒判死刑。天疏阁能不能真的对邪魔凶兽、人间帝王行刑暂且不论,天疏阁能不能将他们禀信的这套东西推之九州也暂且不谈,最大的问题是即使天疏阁成功了,这套东西能不能抵挡住数千年腐朽的侵蚀?
如果不能,此刻站在她眼前的这个少年,未来不过是漫天炮灰中的一粒。
或者更糟,换汤不换药,成为新式权贵中的一员。
秦无霜将这番天真之语在心底再三玩味,打量少年两眼,倒也不打算评论。
她不在意地笑了笑,只顺势道:“我姓秦,名无霜,学海无涯的无,雪上加霜的霜。你是东莱人,怎么到了荆楚来?”
听她发问,少年就微挺胸膛,显然对此有些自我骄傲:“那日我在山里亲眼见了阁主和剑侠,还给星归道长的墓磕了头,就决心要到天疏阁来。”
原是如此。
眼前少年竟然就是那对风云师兄弟将星归道长衣冠送葬回东莱那日的乡间野小子。
不过只是见了那对风云师兄弟一面,就下决心追着背井离乡千里迢迢从中州跑到荆楚州?
秦无霜甚觉荒唐:“东莱城不也有天疏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