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锦的车速很快,轮胎在山路上不要命的飞驰着。车速过快的时候人会感到失重,霍介诚紧攥着安全带,有点心悸,但因为心里还有一件更害怕的事情,恐惧感倒是没有上山时那么强烈。他的心事重重,旁边的卞锦也没好到哪里去,面色和他一样沉重万分。短暂的车程里,两个人的表情惨淡得像是去上坟,车厢内安静得十分默契。
观看祝伽漂移下山的过程是漫长而煎熬的,轮到自己走这条路的时候却快得好像连一眨眼的功夫都没有就下来了。卞锦的驾驶技术很纯熟,几分钟后他们安全来到了玫瑰三弯的第三道弯处,强烈的车前光照耀下,远处的地面上依稀反射着车身零件的光芒,霍介诚眯着眼凝神看去,发现怎么也看不清楚,于是他降下了车窗。
凛冽的山风过耳,他顶着凌乱的头发,在临近事发地的时候单手扒着车窗微微探出头去看,只一眼,便瞳孔骤缩,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地上的碎片,是一块四分五裂了的白色翼子板。这块碎片,不用多说,肯定属于一辆白色的车。
祝伽的车。
霍介诚身上忽冷忽热起来,他艰难地猜测,难道祝伽当时的漂移真的失败了?撞到山壁的那个真的是祝伽吗?
驾驶座的卞锦专注于开车,并没有注意到公路上的异物,所以他们很快就掠过了这道弯。霍介诚微张着嘴,他其实很想开口喊卞锦停车,给他一点点时间下去确认一下。可喉咙却像被掐住了,既发不了声,也呼吸不了,整个人就像具停滞在某个时刻的蜡像,只懂得固执地扒着车窗,扭着头往回看。
回头的那条路漆黑一片,他什么也看不到。
但他仍望着。
“那是阿祝吗?”没多会儿,身旁的卞锦突然喃喃出声。
霍介诚沉浸在祝伽座驾的残骸带来的震惊中,一时没有听到这句话,直到卞锦又低声喊了句“我操!”,他才回过神。不过他并没有第一时间转过头来,身体仍保持着往后看的姿势,只是脸稍微侧过来了一点而已,双眼通红,没有焦距也没有灵魂,“你也看到了?地上那些……你也觉得那是祝伽的车吗?”
他的话音才刚落,卞锦一个急刹车停在原地,然后转过头朝他高声喊:“霍哥,看哪呢你,别往回看啦!阿祝在前面!”
卞锦的话像一道当头棒喝,把他陡然一下从噩梦一样的猜想中惊醒。他浑身打了个激灵。惯性让他的身体往前倾了倾,等到这股冲劲卸了力,他直起身子抬头去看。只是刚仰起头,便被一道强光照射得眯起了眼睛。
光线来源于一辆横停在十几米开外地方汽车的车前灯,那辆车拦在公路的正中间,与他们正是面对面的姿势。炽热的灯光透过挡风玻璃,把车内的他们照的根本睁不开眼。在绝望和希望的心情反复更迭下,霍介诚已经不敢那么快的相信别人的判断,即使卞锦说得言之凿凿。就在他还在惊疑不定的这个空当,身旁的卞锦迫不及待的打开车门跳下了车往前方那辆车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卞锦下车的时候顺手甩上了车门,密闭的车身隔绝了大部分的声音,霍介诚只能听到他高声呼喊祝伽名字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进来。
霍介诚仍然没有动作,只是安静的坐着。他仍有疑虑,假如那是祝伽,已经赢了比赛,这时候不赶紧下山回家去,拦在马路中间做什么?他明明知道南竟不会放过他,肯定会从山上追下来。
迟疑的时间里,霍介诚不经意瞥到那辆车的车前灯处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他的眉头跳了跳,仿佛如有所感,然后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半遮着双眼,眯着眼仔细分辨起对面那辆车的轮廓。看了好一会儿,他发现车头灯处其实靠坐着一个人,上半身看不清楚,下半身因为暴露在灯光下,可以看得比较分明。那人穿着西装裤,两条长腿微屈着,逆着光看去,像大师几笔勾勒出的工笔画,简单,却熟悉而醒目。
……
是祝伽。
已经不需要再做任何确认了,就这一眼就够了。只要是属于祝伽身上的东西,即使只是看到一节裤脚而已,他也可以做出准确的判断。这一刻,霍介诚总是紧咬着的牙关终于能够松了下来,颤抖着,劫后余生似的。而几乎是同时,眼泪也失控般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在今天晚上他好像变得格外能哭,心痛的,担忧的,悲怆的,激动的……各种心情,五味杂陈。为了祝伽,他这辈子的眼泪仿佛都要流尽了。
仿佛是认出了卞锦的声音,隐在黑暗里的那个人的动作舒展了开来,先是站直了身体,很快,接着从暗处一步步走了出来。被头盔压得凌乱不堪的黑发,不耐紧蹙的长眉,凌厉倦怠的双眼,高挺鼻梁上的褐色小痣,干涩苍白的唇,收窄的下颌线……微微仰着头的缘故,白炽灯光高高的投下来,将祝伽整个人的,就如同日光推开笼罩再远山青水周围的水雾一般,渐变似的,祝伽整个人一一从虚无里显露了出来。
他身上的衬衫已经变得皱皱巴巴的,像从刚洗衣机里取出来的一样,手腕上的温莎结却仍然整齐柔顺。
上次这么认真的用眼神去描摹祝伽的脸,其实只是几个小时之前的事情而已,他给他系领结,故作镇定偷看的那一眼。此刻回想起来,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他一直知道祝伽爱他,祝伽说过很多遍。可他从来不敢去想,祝伽给他的爱可以丰盛到囊括自己的生命。回想起前几天冷落祝伽的那些日子,他无法不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愧。他到底仗着祝伽的喜欢做了些什么蠢事啊?
这些类似近乡情怯的情绪不断升腾着,让他一下子怯懦起来,放在安全带锁扣上的手,急促焦虑的摩挲过好几遍,始终没有勇气去打开。
远处,卞锦扑上去紧紧抱住了祝伽,还狠狠拍了祝伽的后背好几巴掌。祝伽被动的伫立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手在卞锦的背上安抚似的拍了拍。几秒后,卞锦恢复了冷静,他松开紧紧钳制着祝伽的铁手,指头一伸朝跑车这边指了指,跟着又说了句什么。随着他的动作,祝伽侧过头朝这边看了一眼,接着,迈开步子走了过来。
刚开始还只是快步走着,没走几步祝伽便小跑了起来。随着和祝伽的距离变近,霍介诚的心跳越来越快,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他低下头把安全带给松开了。正准备开车门,他的动作突然顿了顿。他想到自己之前哭了那么久,眼泪干了又淌,冷了又热,现在脸上肯定泪痕纵横难看极了,于是攥着毛衣袖子背着手飞快地擦了擦脸。
手还没从脸上放下来,车门从外面被人拉了开来。凛冽而强势的冷空气袭入,车内的暖气迅速流失了出去,挡风玻璃上很快起了一层雾。
“阿介!”祝伽喘着粗气喊他。
霍介诚放下手抬起眼睛去看,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祝伽一手搭在车顶上一手扶着车门,腰身略弯曲,正看着车里的他,呼吸急促,眼睛明亮。祝伽呼出来的气息氤氲成了一小团一小团的白雾,隔在他们两个中间,就像一场微型落雪。霍介诚双眼和鼻头都是通红,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话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