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伽家有一扇很大的落地扇,拉开厚重的窗帘,你可以看到由霓虹灯葳蕤出的整座市区的模样。恢弘的交通网交错绵延得如同蛛网,通达而磅礴的延伸向远方,再远,目所不能及的地方便是海岸线了。从几十层的高楼上俯视下去,这样的景色冲击感是很震撼的,然而已经在这窗边倚了十多分钟的霍介诚并无心看。
他在打电话,通话对象是一直负责收集南家不良资产证据的覃秘书。
祝伽从头到尾都没有来得及说明他为什么会被哄骗到山上去竞速,霍介诚却大概能猜到,依南竟那样会伪装的性格,必然是先跟祝伽套了会儿近乎,在确认祝伽和他确实关系特殊以后再露出的真面目,假如祝伽刚开始并没有答应这场比赛,他或许还会跟祝伽说了什么“你不答应,那么被邀请来比赛的就会是霍介诚,你猜他和你相比,谁死的会比较快?”之类的话。
南竟是个生意人,最擅长的便是用气势压人,而祝伽,即使他在职业领域上再辉煌荣耀,说到底不过就是一个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罢了。而容易被骗是年轻人的通病。
和祝伽认识到现在,霍介诚唯一没谈起过的方面就是自己的家世。在祝伽看来,他和南竟大概就是一个钱势滔天的商界大佬和一个被狼狈停职的小医生这样的关系。这两个身份的差距之大,就是没长眼睛的都能比较得出来。他还记得自己在警察局的时候曾口不择言地批评过祝伽,埋怨祝伽遇到事儿为什么宁愿单刀赴会也不抽点儿时间给他打电话确认,现在想一想他实在是有些苛刻。在当时的情况下,对于祝伽来说信息极其不对等的情况下,其实不管南竟说的话是什么内容,落到祝伽的耳朵里,杀伤力都是一样大的。
祝伽不是笨,也不是莽夫,他只是被人知道了弱点罢了。而一个被人剑指弱点的人,是没有办法第一时间去理性思考一个事件的合理性的。
他欠祝伽一个道歉。
不,是很多很多个道歉。从单方面和祝伽冷战开始,他就开始错了。任何一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在面对问题的时候都不会像他那样任性,第一时间不是想办法去解决,而是逃避,并且还尝试用冷暴力来换取对方的让步,好像这样就能证明对方是在意他的似的。这已经称不上一句轻飘飘的“幼稚”了,完全是比猪油蒙了心还要严重的蠢笨。
他原来不是这样的。
在祝伽无底线的包容下,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变得如此跋扈了。
他实在是被惯坏了。
心怀满腔的悔意,他在警察局做出了第一个决定,那就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宝海彻底清算关于南竟和南瑞的历史遗留问题。但从来下决心容易,着手去做却不简单。基于他自己也不确定事情未来的发展方向,所以他只告诉了祝伽自己的行程,更详细的,连他自己都无从谈起,干脆缄口,免得祝伽产生不必要的期待。
他知道祝伽会生气,但还是这么做了。
哄一哄是容易啊,祝伽是最好哄的,而且这也是他最擅长的事情。他当然可以用甜言蜜语哄住祝伽,让祝伽等他,让祝伽继续爱他,最好爱的程度比以前要更多。
可即使是不值钱的情话,说出去也是要负责的,而他,此刻焦头烂额的他,说到底,能给祝伽什么承诺呢?
扳倒一个庞大的家族企业不是砍瓜剁菜那么简单,如何布局,如何收网,这期间要面对的风险有哪些?假如失败了会怎么办?只是简单例举,他便能想出一堆祝伽可能会问的,横亘在他面前的难题。且不谈这些不是他领域里的经济学或者市场学问题,就是祝伽来问他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你什么时候回来?还会不会回来?”他就能直接哑口无言。
这是一场注定没有人会快乐的离别,知道的越多,祝伽就会越痛苦。时刻为对方彷徨忧虑的滋味儿他在今晚已经深刻体会过了一次,所以既然结果已经注定如此,那么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说与不说也没那么重要。祝伽当然会难过一阵子,但他希望至少难过的程度会少一点,再少一点。
他又回想起当时在警察局,在说出那句话以前他其实心里早有准备,假如祝伽要是问起理由,他准备好的回答是:“医院缺人,你知道的,我那么厉害,科室没有我就运转不了啊。”
这个答案太离谱,他想,所以幸好祝伽没开口问,只是生气走了。
想及此,他叹了口气。生气也好,现在有多怨他,以后说不定就有多想念他。
和覃秘书的通话在他的走神中一直在继续,这一声叹引起了覃秘书的注意,那边停下了滔滔不绝,静了几秒钟,说:“霍总,怎么了?我的方案是不是有不妥的地方?”
霍介诚赶紧道:“没有,你继续。”
于是电话会议继续。
覃秘书的汇报长达十二分钟,那边话音落下,南瑞的遗言突然开始在耳畔振聋发聩。霍介诚沉默了两秒,然后坚定地下达了一个违背自己当初誓言的命令:“从今天开始,把公司的不必要业务暂时全部停下来,关于收购南氏企业的事情,我现在全权委托给你,如需我出面的地方,我会全力配合。让我们的法律顾问团队也准备起来,这是场硬仗,我需要他们集中力量处理后续事宜。”顿了顿,又道:“如果资金不够,及时告知我。我再去联系我的基金经理。”
他说完,属于成熟男性的声音在对面响起,语气里有种纵横商场多年的人才有的笃定自信:“霍总,不要太小瞧老刘董留给您的集团股份啊,您名下的分公司现在的规模很好,在宝海也算数一数二的新兴产业,完全足够完成您交代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