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次的时候,连星夜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住院以来几个月的所有事情。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住院,不知道自己曾经重度得躺在床上不能动,不知道自己曾经和楼照林在一个新家里度过了短暂但幸福的时光。
他唯一有印象的,是自己好像从车上跳了下去,但他忘了自己为什么要跳下去,他记得自己当时好像想死,可他现在却不知道为什么要死,之后的记忆完全断了片,然后就莫名其妙出现在了精神病院。
连星夜还发现自己的身上有很多伤,他的大脑现在很迟钝,一开始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些伤是怎么造成的,但紧接着,他的脑海就自动触发了一些握着刀的片段记忆,然而他对记忆中那个疯癫可怖的少年没有丝毫的代入感,甚至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自己。
他就像在看一场由别人主演的电影,那是别人的人生,而不是他的,可他的伤口确实是自己造成的,车也是他自己跳下去的。
连星夜甚至感觉很迷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伤害自己,怎么会有人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呢?
楼照林告诉他,因为他当时很痛苦,想解脱,虽然用了最极端的方式。
可连星夜现在一点也不痛苦了,那些痛苦的情绪连同他的记忆一起被像切除一颗肿瘤一样切掉了,无论好的坏的,重要的不重要的,想要忘却的和不想忘却的,全都一刀切掉了。
连星夜整个人就像大梦一场了一样,如今陡然清醒了,在回顾过往,只觉得像一片梦境一样虚幻。
他每天唯一的兴趣,就是观看楼照林留下的录像,看镜头里那个只隔了一天就完全不记得了的自己。
杜易水说得对,做MECT真的会上瘾。尽管连星夜本人完全不记得杜易水曾经说过这种话,还是杜易水跑到他面前来炫耀,他才知道的。
连星夜虽然不记得治疗的具体过程,但每次都会全麻然后一瞬间睡过去的感觉,却依稀停留在他的身体里,他开始享受那种放空一切,美美睡一觉,醒来后脑袋一片空白的感觉了。
他以前冗杂的思绪太多了,那些像寄生虫一样深耕在他大脑里的毒瘤,一直在吸走他的生命力,现在它们全都被铲除了。
连星夜从小到大,从来都没有感受过放空大脑是什么感觉。他曾经尝试冥想,但冥想的前提就是什么都不要想,然而他根本做不到。即使是在发呆的时候,连星夜也仍然在思考问题,他甚至不理解,为什么有的人能做到不思考。他只要在呼吸,就停止不下来思考。
但当他的记忆丧失的那一刻,他就算想想点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能想的了。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他的脑袋就像一个十几年没洗过澡的人,终于痛痛快快地把全身上下的污渍都洗刷了一遍。
连星夜现在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小动物,什么都想不起来,但也再也不会痛了。他的大脑被重启了,只能由楼照林一点一点用爱帮他重新填满空白。
楼照林录下的录像越来越长,他从最开始讲完了住院几个月的事情,又开始顺着讲住院前一个月的事,前两个月的事,讲到他们的新家,讲到他是如何从他的父母手里将他夺走,讲到他和燕仙子的第一次相遇。
燕仙子又来看望连星夜了。现在已经初入夏季,燕仙子瘦小但温暖的掌心依然如春风拂面,轻柔地落在连星夜的头上,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柔声呼唤他:“小乖乖,还记得我吗?”
连星夜顿了顿,点了点头,又迷茫地摇了摇头。他觉得这个陌生奶奶身上温暖的气息很熟悉,让他想起了春天,可他又确实不认识她的脸。
楼照林感觉有点伤心,他连最喜欢的燕奶奶都不记得了。
“没关系,未来都会想起来的。”燕仙子安慰了楼照林,也同时是对连星夜说的。
随着MECT的次数增加,连星夜的躯体化也越来越严重了,他又开始手抖了,吃饭也需要楼照林喂,他估计他现在连一支笔都拿不起来,但他突然不想在意这些事了。
那个温柔的奶奶说过了,他以后会好起来的,所以他为什么要担心一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情?
这天,连星夜在外面散步的时候,突然抬头望着晴朗的天空,感慨道:“今天的天好蓝啊。”
楼照林突然震惊地扭头看向他。
连星夜有些迷茫:“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