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乔溯自小便不是轻易袒露心声的性格,但也并非天生如此。
十二岁那年,家庭的骤然变故宛如一场暴风雨,将他磨砺得愈发沉稳内敛。
催债的人在家门口泼上鲜红的油漆,打碎玻璃窗,甚至恶意撒上锋利的图钉,恫吓不断,父母的手机也彻底无法开机。
连乔溯,都被迫辍学。
他记得清楚,凌晨两点,无风,父母带着他从出租屋的厕所窗台翻了出去,跃过二楼的小阳台。
母亲险些摔下去,是乔溯拽住了她。
她惊魂甫定,脸上泪痕斑斑,颤声道:“小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
“别哭了,会被发现的。”
少年稚嫩的声音清冷如水,眼神如乌云遮蔽的明月,难以辨清其中的神色。
她被儿子冷静的反应震慑,戛然止声,只是眼泪仍不停地往下落。
乔溯握紧了她的手。
在此之后,他们住过漏雨的屋棚,栖身过大桥下的乞丐窝,为了还债,连年幼的乔溯都加入了打工的行列。
然而年纪太小,力有未逮。遇到心术不正的人时,总是难免挨打。
药店的外伤药对他来说是奢侈品,庆幸的是他年轻,恢复力也快。母亲总是一边给他上药一边泪眼婆娑,而父亲的脸上再不见曾经的张狂自负。
这样东躲西藏、身无分文的日子,结束在乔溯的外婆找到了他们。
年迈的老人对男人冷冷道:“你这人一向狂妄自大,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才会误入歧途。你要真有点良心,就让我带她们走,更别拖累小溯!”
乔溯便是这样来到了乔灵镇。
外婆的房子很小,小到乔溯只能睡在客厅,铺上一张锈迹斑斑的折叠床。但他心满意足,比起无家可归的日子,这里很安稳。
可惜好景不长,某日,母亲和外婆大吵一架,决定离家去找失联的父亲。
她对正在做作业的乔溯说:“你爸一个人在外边,我怕他想不开。你就跟着外婆……念好书,才有出路。”
乔溯顿了顿,问:“那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她收拾行囊的动作稍停,却没作答。
乔溯突然松开手中的笔,站在她面前,眼中流露出难见的急切与不安,这一刻,他展现了一个孩子应有的情感。
“妈。”
乔溯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目光恳切,懂事地说,“等我长大就能赚钱了,外婆说了,只要念书好,就可以赚很多钱。”
他像是哀求,也像是挽留:“你别去,别不要我。”
她却蓦地笑了,像绽开的茉莉,带着淡淡的香气。
“傻孩子,说什么呢?”她抱住乔溯,用力亲了他的发顶,微红的眼眶始终盈着泪水,哽咽道,“妈妈肯定要回来接你的呀。”
但有些承诺,注定无法兑现。
她这一走,音讯全无。
乔溯与外婆相依为命,越长大越寡言。
老人家总是絮絮叨叨地抱怨这,抱怨那,叹息自己命苦。她也经常埋怨乔溯过于冷漠、平静,没有一点感情,却忽略了乔溯已被迫过早地长大。
尽管如此,外婆始终为他准备热腾的饭菜、手织的毛衣,温暖的被褥,她用自己微薄的退休金,尽可能地给他最好的东西。
小老太太刀子嘴豆腐心,乔溯都明白。
只是有时候,年幼的他会非常思念母亲,在午夜时分,一个人静悄悄地哭湿枕头。
时间如梭,直至外婆去世,母亲都没回来。
再后来,警方联系到了乔溯,带来了噩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母亲失约了,也“抛弃”了他。
乔溯说不出自己有多难过,只知道眼泪早已干涸在那颗皲裂的心里。他似是沙漠中失去绿洲庇护、岌岌可危的一枝枯木,孑然而无处栖息。
乔溯变得愈发阴郁,尽管他依旧按部就班的学习、生活、攒钱还债,却迷茫于自己的未来,他要去哪里,他得做什么?
一切都显得那么毫无意义。
偶尔,镇上的混混会盯上他。乔溯就和他们打一架,哪怕自己鼻青脸肿,一身淤青,也依然像只疯狗撕咬,以此发泄内心压抑的情绪——或者说,是他的伤心和流不出的眼泪。
他意识到,自己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
唯一有的,仅是和白简相遇的时光。
不管当时的白简是见色起意也罢,是神志不清也好,他对乔溯的一见钟情来得莫名其妙。却能执拗地捧着一颗真心走到乔溯面前,角度清奇地说:“既然你不知道要做什么,那要不要和我谈个恋爱?我也不知道自己得做什么,这样一想,我们不是很适合吗?”
“……”
乔溯愣了愣,脑中冒出一串省略号,陷入无语的沉默中。
他皱眉道:“你离我远点。”
起初,乔溯觉得白简的这份真心唐突、冒失,像一场荒诞游戏的开端,又时刻铆足了诚意,带着一种势必要通关的决心。
他都看出来了。
也知道白简是一时兴起,是故意接近。
乔溯厌恶富家少爷的游戏,却在白简死缠烂打的相处中,不自觉地被吸引、陷落,直至沉沦。
有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总觉得白简可爱,像个耀眼的太阳。对比之下,他是阴暗的一隅,无趣沉闷、贫穷又麻烦。
可白简不在意呀。
白简会蹲在校门口,拿一片叶子无聊地去盖路上的蚂蚁半小时,就为了等乔溯做完题,两人一起慢悠悠地走到公交站。
乔溯从后望去,发现蹲着的他像一团绵软的云朵,温柔且坚定。
白简还会走在他前边,停下来买两支冰棍,背在身后,笑着问:“哪支是桃子味的?”如果乔溯猜中了,整条柏油路都会是白简飞扬愉悦的心情。
乔溯清楚,实际上两支冰棍的味道一样,但死板的他意外地不想挑破白简的小心思。
白简也会站在他家门口,手里拿着一把破旧却整洁的折叠伞,望着屋里那简陋的茶几,故意问:“我来还伞。口渴,能进屋吃个橘子吗?”
乔溯不爱吃橘子,是特意买的,就为了邀白简进来。
白简更会在同学诬陷误会乔溯时,挺身而出地为他辩驳,大声呵斥:“我就是相信他,关你什么事?”因为比对方矮,白简一脚登在椅子上,气势汹汹地像只炸毛的猫。
乔溯从后搂住他的腰,把他放下来,温声重复道:“不生气。”
……
等等,又等等。
数不清的时光。
乔溯曾问他:“你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吗?”
意料之外,C市来的富家少爷,打小必修的课程是“厚脸皮”。
“有啊,但你是最要紧的事情。你看你,抽屉里又有情书吧?”白简摊手,生着闷气,“没收了,请务必好好念书。”
乔溯便递给他,低声:“说的好像你没有一样。”
白简神气道:“我这次考了全年级第一呢。”
乔溯败下阵来,拗不过他。
蜜桃味的冰棍也特别好吃,甜味渗透了盛夏,像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迎来的不是萧瑟的秋,而是枯木逢春的春天。
乔溯喜欢上了白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