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知寒昏迷不醒时, 一直在担心沈纵的情况。
担心他是否也伤得很重,也担心徒弟会钻牛角尖, 会道心不稳,他反反复复地想要干脆元婴出窍——直接舍弃肉身换神智清明算了,却又反复感觉到体内被灌入的灵药和灵力。
这想必是徒儿还没放弃救他,他若是反而舍弃了肉身,便会浪费了徒儿一番好意。
只是神魂回到识海领养时,又不免有些焦急,很想阻拦沈纵。
他一个元婴后期的修士, 寻常状况下都是神魂不灭的,沈纵又何必在毫无灵气的归天崖底救他?就算是肉身湮灭,只要能离开这里, 他依然能借助天材地宝重塑,根本算不得要紧。
于是当他终于醒来,听到沈纵让他安心养伤, 不急着出去时,他反而眉心拧紧了。
不要命的伤而已, 哪有赶紧出去重要?
温知寒下意识便想反驳劝说, 可他还未开口, 便对上了沈纵专注地望向自己的双眼。
那是一双幽深的、仿若暗夜中无声潮涌般的眼眸,令人想起无边黑水,在静寂中悄然蔓延, 温柔地将一切都淹没席卷。
那双眼全神贯注地望着自己,于是被盯上的人也绝无可能先一步移开视线。
怎、怎么了?
是因为山洞内环境闭塞,火光又太过摇曳不定吗?
明明是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眼眸,温知寒却莫名被看得心头一跳,把要说的话都忘了。
“……好。”
他只得暂且应下。
听到他答应了, 沈纵立时绽开一个乖巧无害的笑容,仿佛温知寒答应的不是身体要紧先养伤,而是得到了什么期望已久的奖赏。
温知寒隐约直觉哪里不对劲,可瞧见沈纵的笑容,满腹的狐疑都烟消云散了,心脏都变得暖洋洋的。
太好了……阿渊还是那个阿渊,没有万念俱灰,没有自暴自弃。
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他躺回简陋但柔软的稻草床,看着沈纵在一旁忙碌的身影,一会儿为火堆添柴,一会儿将不知哪儿来的清水烧热,煮了闻起来便苦涩不已的汤药,再次感觉沈纵果然是长大了不少。
他一个为人师的,反倒让年少的徒弟贴身照顾起来了。
温知寒感觉喉咙里干涩发痒,咳嗽了几声,震得肋骨刺痛,又放慢呼吸,还没说什么,沈纵便已经端着温热的清水过来,
“师尊,喝点水润润嗓子。”
温知寒抬手要接过水杯,手指却忽然不听使唤,颓然落下,眼看着水杯要摔下去,被沈纵一把接住了。
只是里面的水也洒了许多出来,弄湿了他的衣服。
他一愣,看着自己缠上层层绷带的右手,没想到这次竟然伤得这样重了,连个杯子都拿不稳。
温知寒只是神色恍惚了一瞬,就听噗通一声——沈纵端着杯子就给他跪下了。
“阿y……沈纵,快起来,你这是……咳咳……”
这是做什么?
“我……”
沈纵似是忍耐着什么,最终只是咬了咬牙,将水杯重新接上温水,双手举着,
“是弟子无能,连累了师尊受此重伤,如今连这点事都做不好,还请师尊责罚。”
这又是什么道?
温知寒想伸手将他搀扶起来,桡骨却一阵疼痛,便只是垂眸望着他,心口仿佛被什么堵着一般难受。
他悠悠地叹了口气,鼻尖酸涩。
“沈纵,我现在才是那个拖累。”
他重新运力,从沈纵的双手中拿过小小的水杯,心想着,若不是自己也摔了下来,沈纵恐怕已经遇到了那个机缘,而后修魔离开这鬼地方了。
是他非要阻拦天道,非要改写沈纵的命。
——可这番话若是坦白讲出来,也只会让沈纵更加惶恐不安吧。
水杯很小,却仿佛比平时重多了,没有了灵力的加持,肉身的虚弱更加明显,温知寒却仿若感觉不到一般,忍耐着刺痛、坚持着发力,独自拿起了那杯水,低头凑到嘴边抿了一口。
沈纵无措地抬头,伸手想要帮忙,却被无形的威压拦住了。
师尊不想连这种小事都要他亲手帮忙。
师尊不让他碰了。
他连忙否认,“师尊不是拖累。是我不好。”
是他害了师尊。
是他愚钝不堪,竟迟迟认不出师尊,还处处提防算计,给师尊下药影响了灵力运转……
如果不是他,师尊绝对不会伤得这样重,更不会为救他而坠崖。
温知寒将水杯稳稳放下了,额头因为太辛苦而微微出了虚汗,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这样不言不语,沈纵反而更加心慌了,抬头看去时,眼眶都有些泛红。
这是他熟悉的那个师尊,喜怒并不强烈,很容易心软不忍,所以也尝尝不舍得训斥责骂他,只会像现在这样,缓缓将面上的暖意和笑容都收敛……可正是因此,他怕极了师尊的沉默。
“师尊,徒儿知错了。”
他错上加错了,不但害了师尊,还在师尊刚醒来时就做些惹人不高兴的事。
他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愧疚不安中,只顾着自己心里难受就要跪下请罪,只是不敢相信师尊真的回来了,便神思恍惚到一杯水都拿不稳。
……害得师尊连口水都没喝好,就要开口安慰他、教导他。
沈纵眼中越发酸涩发胀,干脆低垂着头,生生忍住了心底的波涛。
温知寒依然没有看他,只是缓缓调着微乱的呼吸,摇头道,“沈纵,现在不是道歉自责的时候。”
他不想听什么谁对谁错,也不想看沈纵慌乱的模样,不需要责罚,也不需要徒儿的下跪和懂事。
他只觉得很疼很疼。
骨肉在疼痛,心底也在酸疼不已,万千句话语萦绕在脑海里,可以说的大道那么多,又那么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