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然本已经坐到椅上了,一听这声音瞬间跳了起来,扭头就往里间跑,一时晕头撞向,一脑袋撞上了屏风,捂着脑壳往后退了几步,来不及管痛不痛、肿不肿、撞没撞伤了,捂着晕乎乎的脑袋踉踉跄跄地就往里间跑:“阿杏!”
杨过本沉浸在“活了三十多年,什么风风雨雨没有经历过,今天居然栽在了自己搬起的石头下,还签了卖身契”的冲击之中,骤然听到屋里接连两声闷响,也缓过神来。抬头一看,就瞧见李安然捂脑壳往房里窜的样子,活像要赶去投胎。
杨过正直地想:李兄果然很担心东方神医,先前我们误会,确实不该。
众人跟着也进了里间,便瞧见东方杏正被被子卷得伸不开手脚,裹成一只蚕茧,躺在地上委屈地直掉眼泪的模样;还有站在东方杏旁边,一会蹲下来想要伸手抱起东方杏,一会又猛地收手站起来,来来回回好像在练着深蹲起的李安然。
墨麒:……师兄,又发憨了。
他伸手干脆地抱起东方杏,把人又重新放回床上,解开缠在东方杏身上的被子,一股闷臭的味道散发出来。
杨过下意识地一捂小龙女的鼻子:“咦呕,这是什么味道,怎么一股尿臭味儿?”
墨麒蹙起了眉头,掀开了东方杏身上的被子,果然见被上一圈地图。
小龙女神色凝重,拿开了杨过的手:“先前东方神医还没有发生过……嗯,尿床的情况……”
李安然声音干涩地问:“这是不是说明,他现在的情况越来越糟了?”
墨麒点头:“是。但我们必须等。药浴的药材不齐,若这些症状是因毒引起的,随意用内力刺探脑内情况,很可能反而会起到反效果。”
李安然沉默了一会,眼角一下红了,而后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上前拿了脏了的被子,又抱东方杏下来在一旁的卧榻上躺下,换了床单、被子、被套,抱着脏了的床铺:“你们别动,等我回来给他换衣服。”
“啊?”杨过手都伸了一半。
小龙女默默地伸手把杨过的手拉回来了。
杨过没看出来什么不对,小龙女一直不怎么说话,却是把李安然的神情和他看着东方杏的眼神看的一清二楚。
李安然飞快地出去,又一阵风一样地奔回来,像是生怕有人趁着他不在偷偷给东方杏把衣服给换了似的。
墨麒带着宫九、小龙女拉着杨过一道出了卧房门,站在回廊里头吹冷风,冰冰的雪珠子直往四人脸上扑。
在杨过抬起手,要给小龙女挡雪的时候,房内又传来了东西被撞倒的声音,李安然的喊声也随之传来:“阿杏!你要做什么?!”
卧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跌跌撞撞地走出已经换好了衣服的东方杏,眼睛微微发直,痴痴地往外走。
李安然从门里追出来:“你要去哪?!”
墨麒脑中灵光一现:“我与九公子发现东方杏的时候,他好像也是向往一个地方去,似乎是在南边。”
杨过闻言,不由地回忆了一下:“啊!没错,我们在松溪第一次看见东方神医的时候,他虽然被那些地痞流氓围着,但也还是一直向往南边走的。”
“是因为镇子的南边有什么东西吗?”宫九沉思。
墨麒对李安然道:“带上伞,我们跟东方杏去他想去的地方看看,到底有什么东西,让他即便是变痴以后,也一心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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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溪镇依山而建,镇中地势多有不平之处,再加上雪下得不歇,地上雪积深厚,东方杏本就走不稳路,踏上这样的道路,就更是走不稳了。李安然原本还规规矩矩地给他撑着伞,到最后不得不把东方杏半扶在肩头,免得对方真的走一步,摔一步。
松溪镇虽然算是偏僻,但其实里头住的人不少。好些就是因为慕黄将军之名,前来这个黄将军归隐的松溪镇定居的,都是想着有黄老将军这样将军镇着,松溪镇定然十分太平。
“人是没听说有死的,不过痴都痴了,吃喝拉撒睡全都不能自理,你说说,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啊?”
“是啊,是啊……”
“我听说啊,昨日城东头又傻了一个。”
“别提了,现在这城里哪天不傻几个?”
“这可怎么办啊!”
“凉拌呗!黄将军管天管地,难不成还能管你家里四十岁大汉突然傻了这种事?”
众人跟着东方杏一路往南的路上,听到了不少路人的闲言碎语。
“这明显有问题啊?”杨过拧着眉头道,“怎么可能一下突然出现那么多好端端的人,莫名其妙变傻这样的怪事呢?九公子,说的那位黄将军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啊?如果他当真是一个好将军,又怎么会对这种明摆着有问题的情况置之不理呢?”
宫九:“在战场上,定然是个好将军的,不然汴京城里的那位也不会在这黄将军说要告老还乡之时,三番四次地要退回他的请辞了。大宋堪用的武将确实是少,每一个都很珍贵。”
宫九顿了一下,看了墨麒一眼:“——更何况这儿还有个将军克星,现下可是见一个少一个了。”
墨麒表情复杂:“……”
杨过便问:“哦?此话怎讲?”
东方杏走得慢,眼看估计还得好一会才能到他要去的地方,杨过忍不住就想八卦一下。
宫九本不想说,但他看见了李安然这个墨麒的师兄都不由地扭过头来,显得有几分想听的神情,便开口将自玉门关开始,直到满里,墨麒“克死”了多少个将军一一说来。
暗卫们在屋顶上也慢吞吞地跟着,心里不约而同地想:九公子今天的话真是格外的多。
再一看听得兴起,时不时就要回个头的李安然,暗卫们心里都跟明镜一样敞亮:还不是因为墨道长的师兄想听。
重点是,墨·道·长的师兄。
宫九的故事说的不长,他本就不是很爱说话的人,更不是爱说故事的人,但谁让这两个月来的发生的事情太多、太精彩了。他简明地将事情和案子讲了一遍,众人就已经快走到松溪镇的最南边了。
其实越往南走,路边的人烟就越是稀少,偶尔坐落在田间的屋子也越是破败。东方杏还是没有停下,直到看见了一个寒酸到棚顶都是用茅草搭成的草庐,才停下。
“这……什么地方?”李安然驾着东方杏,疑惑地打量这个草庐。
草庐很小,只有两间房。茅厕就是露天的,这种雪天上个茅房,怕是能直接把人屁股冻出疮。
东方杏在两间房前来回徘徊了一下,然后一把推开了其中一间屋子的木门,踏了进去。
屋子里很暖和。
虽然从外面看,这草庐实在是太寒酸了,但是当众人探头进去的时候,才发觉这个小小的屋子里,放满了各种极富生活气息的东西,而且打理的井井有条,许多竹蜻蜓、拨浪鼓散布在房间的不同地方,房梁柱子上还画满了奇奇怪怪的涂鸦。
譬如并排而飞,一只比一只要小的鸟,比如被画的肚溜儿圆的狼……看起来妙趣横生。
“这是孩子的房间?”杨过仰起头,打量整个房子。
墨麒的目光在一处定住:“不是。”
“嗯?”宫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一个发须皆白的老人,正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满脸惊恐地看着众人,浑浊的眼中含着眼泪,好像就要吓哭出来的样子。
“啊!”杨过忙转过身,对着老人作揖道,“老丈人莫怕,我们并非恶人……”
宫九:“他听不懂的。”
杨过:“啊?”
墨麒垂下眼:“他也痴了。”
“你!你们是谁!?”
正当杨过还在震惊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愤怒的质问声。
“你们为什么闯进我们的草庐!快滚出去!”
门外那个年轻男子几步冲了过来,满脸涨红,愣头愣脑地就举着拳头要来打屋里的人。
杨过一侧身,避过了拳头,左手一把捉住了年轻男子的拳头:“药包?”
那男子手中正提着一大包药,被纸皮包着。
“放开我!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来这里有什么目的?!”那男子使劲挣扎,“你们是不是那群白眼狼派来的?!告诉你们,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对不会让你们碰黄老将军一下!”
杨过一惊:“黄老将军?”他猛地回头,看向缩在墙角哆哆嗦嗦的痴傻老人,“他,他就是黄老将军?!”
年轻男子的面上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但很快就被警惕重新占据:“你们想骗我?”
杨过松开年轻男子的手臂:“骗你做什么,是真的。嗨,还不信?”
杨过往旁边一让,指了指宫九:“你看这位公子身上这身裘衣,啊?白貂毛,纯的,一根杂色没有。再看珍珠,圆润光泽,没有一处瑕疵。你认为派我们来的人,有这么多钱买得起这裘衣吗?”
杨过说完宫九,又指向墨麒:“你再看这位,你看这暗纹,你看这绣工,你再看看这线,可都是用金子融的!你觉得——”
那男子放下了手臂:“够了,我相信了。”
他瞪了屋里的人一圈,站到黄老将军面前:“就算你们不是那些白眼狼派来的,你们私闯民宅,那也是不对的!说,你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宫九仰了仰下巴,点了点杵在原地不动了的东方杏方向:“我们是跟着他来的。”
那男子神色一动。
李安然急切道:“你见过阿杏……就是我扶着的这个人吗?”
那男子犹豫了一下,在桌边放下了药包,点头道:“我见过,他……他是来治老将军的痴病的。”
李安然急道:“那他为什么自己也痴了?!”
男子被这么质问,不由地怒道:“我怎么知道?!我就是请神医来给我家老将军治病,他没把老将军治好,自己也痴了,我怎么知道是为什么!?我还想问他为什么没把我家将军的病治好呢!”
“还说什么神医……”男子一边拿眼睛刮站在一旁形同呆木的东方杏,一边去拆药包,“呸,别不是治不好,所以装傻呢吧!”
李安然的眼睛瞬间怒得红了:“你说什——”
宫九挡下了李安然:“别急着红眼。”
宫九看向那男子,道:“我可以告诉你,我与这位墨道长是来松溪办案的。现下松溪出现了许多无故失智的人,而我们跟着这位东方神医一路而来,就找到了你们的草庐。”
那男子眼睛瞪了过来:“你什么意思?!”
他还没来得及把眼睛瞪全乎了,脖子上就是一凉。
一把狭长的剑已经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意思就是……”宫九慢条斯理地说,“你可以选择放尊重一点,乖乖配合我们办案。我们问什么,你就说什么,其他的,一个字也别给我放。不然……你可以看看,是你嘴里的屁放的快,还是我的剑快。”
李安然通体舒泰,背过手来,对着墨麒竖起了大拇指。
这个弟媳儿好啊!
好!
墨麒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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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是黄老将军带在身边的仆役?呃,小厮?”杨过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小厮点头:“对,我叫黄芎。”
“凶?对,是挺凶的,举了拳头就想打我们。”杨过摸摸下巴。
黄芎气得差点翻白眼,可又真的不敢再说什么不敬的话:“是川芎的芎!不是那个凶恶的凶!”
李安然呵了一声:“你也知道你凶恶啊。”
黄芎一口脏话就要骂出来,又被他理智地憋住,脸都憋红了。
“快说,黄老将军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方才所说的‘那群白眼狼’,又是怎么回事?”宫九轻轻用指尖叩了一下木桌。
黄芎不甘不愿地道:“黄老将军……这是年纪大了,开始糊涂了。”
“我说的白眼狼,就是黄家的那群混账!”
“呃……黄家那群混账?”杨过又疑惑地重复了一下。
黄芪平复了一下情绪,带着点恨恨地道:“就是黄老将军的儿子媳妇!”
“黄老将军一生戎马,为大宋镇守江山,给黄家光宗耀祖,可是,战场是很残酷的……”
“六年前,黄老将军上奏折,想要告老还乡,并不是因为他不想再为大宋抛头颅洒热血了,而是因为他不能再上战场了。”
“战场上的旧伤,再加上他的年岁……六年前,黄老将军开始产生幻觉。哪怕不在战场上,而是在军营之中,在休息的时候,他也会恍惚间听见号角的声音,听见战士们嘶吼的声音,听见枪矛撞击的声音。”
“开始只是声音,后来就是画面,黄老将军产生幻觉的频率越来越高。所以,他选择递上奏折,告老还乡了。”
“回到松溪镇的时候,本来黄老将军是很高兴的。因为他在战场上的时候,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够完完整整地回到家中,重想天伦之乐。”
“但他想错了。他不是完完整整地回到家中的,他还带了一样从战场上得回的东西,幻觉。”
“最开始的时候,黄老将军犯病,家里人还只是担心。但是随着他犯病的频率越来越高,砸坏的、打坏的东西越来越多,家里人开始恐惧他,排斥他。一年之后,黄老将军不再有幻觉了,但这并不是好转的征兆……”
“他开始出现了老人常会犯的病,遗忘,痴傻,一遍又一遍地做着同样的动作,说着同样的话……甚至流口水,失禁。”
“黄家人本来就因为先前黄老将军的幻觉而排斥他了,黄老将军糊涂以后,他们就更加嫌弃他,逼着黄老将军离开了黄府。”
黄芎看着黄老将军道:“我……我一直服侍黄老将军,被黄老将军当做半子一般教导。黄老将军现在痴了,他离不开我的,我不能就这么让他一个人承担英雄迟暮的痛苦。”
“我和老将军一块儿搬出了黄府,住到了这里。一年前,东方神医来松溪镇坐诊,我听闻这件事,立即就去找了东方神医,这一治,就是一年……直到半月前,东方神医突然不告而别,我就一直没有再见过他。”
“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