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群青冷眼旁观这番高级玩家严刑逼供的闹剧落幕, 而自己当然也是高级玩家,真是非常荣幸。
周围好像因为人多变得闷热,躁动的火气从外界侵袭而来, 徘徊在他的胸腹,两只眼睛也莫名地胀痛,按压几秒,还是浑身不对劲得难受。
眼前闪过自己朝其他人开枪的画面,贺群青动作微顿, 再抬头时, 他缓缓脱掉了未来直播中自己穿着的外套,抬手扔向墙角,身边一个男人中途接过去挽在手臂上,还有点惊讶问他:“不冷吗?”
贺群青身上余一件深蓝色衬衫, 静待凉意包裹, 心口很快还是燥热起来, 恨不得周围温度再低一些,让所有人包括自己在内都更冷静一些。
他对问话的伯德摇头, 后者不置可否, 但将那件外套对折了一下,轻放在旁边办公桌上。
贺群青不由得多看他两眼,实在是被他这一番既正常又多余到不正常的动作打了岔。
黄渔则瞄着贺群青摸摸脖颈,喉结沉了沉,略有紧张,“好端端地, 脱什么外套……”
难道是要揍死自己?这么刺激?
黄渔尴尬笑一声。
贺群青没理会他,耳边听着中枪者们绵绵不断的哀鸣,他只能想:黄渔乱来, 多少也因为自己刚才没“第一时间”告知他自己这边知道的线索,更没有真心实意地阻拦。
贺群青清楚,自己应该多说,也应该多做一些。
他眼下回到了玩家之间,被玩家包围着,能切身感受到更加强烈的源自游戏规则的约束。
我站玩家这边——贺群青在心头默念,我是来帮助玩家的,这群玩家真的值得去死……
赶忙闭上眼,他又告诉自己,我特别愿意无偿地分享知道的一切副本线索。
睁开眼,眼前到处脏污,血的气味又凉又腥。
他胸腹中急躁欲吐,双唇宛如被胶带封住,每每开启呼吸都觉得困难,何况还得专门跟这些不怀好意的玩家们说话,讲线索?
原来这就是消极怠工——即便自己已经用头目决策来约束言行,约束自己对其他玩家……不友好的想法。
可刚才在隔壁听了黄渔的“玩笑”,自己还是更难压抑那种异常的厌恶,其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种烦到底和头目决策有没有关系,最好是头目决策在作用,不然呢,难道单纯是自己在发作恶意吗?
的确……这次的头目决策多少出于他的私心。
——必须告知成员线索,又无法损害其他人切身利益,无法威胁到玩家们的生命,更别对他这个头目产生怀疑。
这样的决策,仅头目一个人受到极大限制,在其他玩家看来,他估计像傻子一样,但根本不会有人知道,当前,这才是属于他最大的自由。
——只要依据头目决策的逼迫去做事,就像一开始进游戏,不要考虑太多,也不要拒绝,他会保有他自己——不管那个人还在不在。
如果身为人类的他,失去主神力量的催促,那他才真是怕啊,怕自己会和昨天一样,到最后根本别无选择。
或者说,只剩那唯一一个选择。
如果最后只能对玩家下手,对贺群青自己来说,当然也没有“自由”了。
就像昨天,大笔收割那两名玩家生存点时,他还是这副身躯,还是他的肉眼看着一切,但难道能说那是人吗?
他自己,贺群青这个人还存在吗?
难道不是几天前在炉子里火化了?
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痒意,贺群青攥拳,无意识垂眸看去,甲廓至第一指节之间,竟竖着出现了一道……黑线?!
心脏骤然停跳一拍,贺群青掩饰地放下手以拇指摸索,果然那里不复平整,竟然竖着多出了一道棱——摸起来坚硬,指节处皮肤紧绷到了极致,他的注意刚到指尖,就有什么锐利的东西在皮肤下蠢蠢欲动,连着手指的骨头,刺痛万分,急不可耐,仿佛立刻就要戳破皮肤长出来——
“怎么?”有人敏锐得离奇,突兀抓起他的手。
贺群青哪里想到伯德这个时候来碰自己,心头猛跳,压根儿没注意自己的力道,一收手险些把新人拽得扑倒在自己身上。
他神经极度紧绷下,又条件反射推开这人,伯德倒退一步才站稳。
柳晨锐回头一看也觉察到不对,贺肖脸色难看,一手捂着另一只手,竟然还立在原地出神,“贺肖?”
贺群青差点捏断自己的手指,脑海嗡嗡响,忽然一愣,缓慢翻手再看,指节处一片光洁,都是正常的肤色,哪有什么黑线、突起?
但心头余悸还在,指尖的刺痛仿佛随着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内部,五脏六腑跟着一起刺痛发痒起来,他想咳嗽,又强行止住,难道真有什么“新骨肉”在生长?
今天的自己分明还没死?!
对吗……
这种恐惧他无法对任何人言说,只能期待自己快点忘记,只是凭他如今的记忆力,或许还难了。
伯德站在原地安静得很,像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遭如此粗暴的对待,直到贺群青看他一眼,伯德又靠了过来,迟疑地观察,“你手怎么了。”
贺群青没回答,他也没必要向伯德展示什么,这双手已经恢复了正常,因此他也恢复了正常,他径直走向吉拉。
伯德真是好事分子,好了伤疤忘了疼,还自觉贯彻了头目决策,完全没有对头目起疑心的意思。
他半步不离头目,跟在贺群青身后猜测道:“我先告诉其他人线索吧,不然你……”
“等一下,”贺群青轻咳一声,指挥伯德去找江远:“你帮我放开那位重点保护对象。”
说完贺群青回头,目光找到柳晨锐。
柳晨锐沉默地走上来,作为昨天副本的亲历者,他觉得自己没必要问贺群青怎么了,他只顺便将钥匙扔给伯德。
他扶住吉拉挣扎的脑袋,从她口中抽出堵塞的破布。
接下来,柳晨锐成了审问的人,黄渔被要求站远点。
伯德更不甘寂寞,很快回来旁听,偶尔也会问两句。
吉拉先前还狂妄地背着机枪,看起来像法医中的领头人、亡命徒,可怜一口气遇到二十几个亡命徒,害得她被暴力夺走武器后还另外中了两枪,手心一枪,脚心一枪,得亏是小口径,如果换成她自己那挺枪,现在早和同伴叠在了一起。
吉拉鼻青脸肿地说,他们法医和警察的扮演者,多数是曾经另一个暗.网贩.毒网站的管理员。
他们平时除了维护网站,干得最多的还是快递收发。
几年前大老板突然被捕,管理员们觉察不对启用提前布置的逃跑方案,玩了一场人间消失。
这期间让人最不敢置信的一点,就是创建网站的老板,现实里只是个十八岁的网瘾少年,根据当地法律,最终他只被判了六年。
这名犯罪天才手下持有的四个暗网资金账户很快都被警方掌握。
他们小老板当然拒不服从,警方耗费巨大,只破解了其中两个账户的密码。
吉拉其实比警方还早一步惦记老板的资金,所以她知道,总共还剩三个“无主”账户。
警方掌握的两个未破解账户里,其实都是小额资金,就算全部破解了也没剩多少钱,唯独最后一个,警方根本不知道的秘密账户,才是老板真正的私人资金库。
吉拉如果转移了这个资金库里的虚拟货币,做一辈子的地下豪富也没问题,反正她已经有了一次成功逃出脱身的经验。
可惜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小老板防着他们一手,这个账户没等吉拉钻研运作,就被另一个莫名其妙的暗网直播网站拿走,并私下散布公钥,保留私钥。
吉拉等人信息暴露,受到了人身威胁控制,对方称放他们一马也可以,但他们需要参演真人秀,私钥就是今天的奖励。
他们有两种方式获取私钥——找到隐藏在现场的直播间“导演”,导演会把私钥直接交给发现他身份的人。
第二种方式就是成为直播间的人气第一名,按照约定,也会获得私钥。
这么说,观察、审问出谁是掌握密钥的导演,或者搞大动静获得人气,都直指演员们需要互相问责,需要尽快开始“审讯”,不然人财两空。
当然,为了控制所有人,武力压制也是少不了的。
吉拉早预料到会死人,这也是为什么吉拉会使出浑身解数将这些枪械藏进来。
“啧,等一下,你还别说,”黄渔突然望天,若有所思道:“我感觉你们这个模式有点莫名得熟悉啊……你现在是不是感觉到,空中好像有一位至高的神在看着你们,操控你们那个……做游戏——”
黄渔扑哧一笑,傅辞手肘一捣他。
黄渔:“怎么啦,我表达得不准确吗?”
傅辞摸鼻梁掩饰,示意柳晨锐继续问,回头才冲黄渔呲牙,私下道:“还几把秀,游戏是你的主场了是吧?那特殊的游戏呢,你喜欢不喜欢?两根鸡毛不够‘至高的神’割一下韭菜的,还在这玩松弛感,你走走走,去死。”
黄渔翻了个白眼,严肃道:“你大爷的,你就是老子垫背的,今天非得跟你一起死。”
傅辞:“……说不定死不了。”
“什么意思?”
“你忘了,贺肖之前过的特殊副本,通关人数上……”
还没说完,黄渔口型哦了一声,已经想起来了,尤其是玩具屋副本,那场通关人数之多,真让人惊掉下巴。
“本来我还有点不信。”更多的心里话,傅辞没说出来。
他目光一一扫过眼前数人,贺肖这怪胎暂且不论,那审问犯人的柳晨锐,甚至旁边的江远、包括新人伯德都有点怪异……
不不,不是怪异。
是不同寻常……
无论问话还是最终目标,这几名玩家竟毫无分歧,出奇的一致——他们是在按流程找审判书吧?
在特殊副本里找审判书?
简直正常到不可思议!
……
吉拉继续坦白,真人秀准备期间,她怕自己势单力孤,于是主动牵头,找到了进退两难的老同事们,勾结起来准备一齐拿到当初老板秘密资金账户的密钥。
没想到节目才开始,就有同样知情的枪手杀害其他竞争者,金妮被尸体吓住,才明白事情没吉拉说的那么好掌握,她心生退意,将这件事告诉了不知道直播,只知道脚本的“无辜”导演罗博特。
谁料罗博特是个老六,其他人还没见着一分钱的时候,他已经潇洒了三年,于是哄骗“无辜”的金妮一起搬尸体,节目反正还要照脚本进行。
罗博特开始审问演员寻找枪手,吉拉一行也等着枪手被排查出来后趁乱黄雀在后、闪亮登场。
等待期间,金妮因为背叛了同事们早早被残忍杀害,和其他尸体扔在了一处。
到这里,吉拉知道的信息和玩家们几乎同步了。
只是大多玩家们还不知道时间异常的事,这些和副本有关的内容,又不能当着NPC的面说。
伯德再次主动揽过贺群青的活儿,召唤所有玩家到角落开会去了。
有些玩家看不起新人,很快背着头目把和善、老实、做事又非常认真的伯德逼迫在了墙角。
贺群青见这样行不通,准备过去,被柳晨锐拦了一下。
柳晨锐低头处理还活着的几名网站管理员的伤口,淡淡回答:“不用管,他自己会看着办的。”
果然,随着新人低声诉说什么,包围他的人悄然后退,渐渐整个角落变得黑云罩顶,玩家们一片抱头崩溃。
伯德应该是说得简单易懂,贺群青这边糟糕的心境的确变得平和了一些。
“搜身都好几遍了,那个所谓直播导演掌握的私钥到底在哪?别告诉我是在他的记忆里。”黄渔看着地面一些尸体,再度陷入了沉思。
“外面的柜子都打开检查了吗?”傅辞主动问,他早都手痒想撬开那些柜子了。
还有这些长椅,隔壁法医拘留室里下面可有柜子,难道这间大拘留室里这么多空位没有蹊跷?
现在罗博特拿到的节目脚本已经被吉拉一行摧毁,现在更乱套了,玩家们当然也得亲自查漏补缺一下。
贺群青知道他们是要找白色审判书,点头之后,所有玩家开始翻箱倒柜,外面大厅传来哐哐声响,地铁车厢和破烂的储物柜同时被翻个底朝天。
那水泥封墙也被毫不留情拆倒,里面果然还剩几把枪,另外还有一个被层层包裹的弹箱被玩家从稀水泥里捞出来,看型号恰好匹配吉拉的机枪。
玩家们有些嫌这把机枪太沉,携带不方便,有些是不会用,黄渔拍板,就把它和弹链、弹箱堆在一起,放在拘留室办公桌旁的地上,脸色苍白的杰森呆呆坐在旁边看着。
杰森的伤口已经被重新包扎,短短时间内,他看着这些所谓演员工会的成员审问吉拉,现在又在叮叮咚咚,好像准备拆了地铁站逃出去,他胸中一片迷茫。
现在也就是没人来杀他,他实际已经完全分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了。
这些演员工会的成员,每个都像保有秘密,他们行动间有恃无恐的模样,也让自己的警察本能极度警惕。
而清洁工男孩在工会的地位显而易见得稳固——哪怕他手里没枪,所有人也在惧怕他,尊敬他,没人敢对他……不对。
杰森低头看看手边的机枪——难道这是给“工会长”留下的武器……
那我在这算什么……
擦拭武器的工具?正在休憩的受害人?
他站起身试图寻找自己能做的事,失血、挨揍的剧痛让他头晕眼花,但他在出去之前、还是不想什么都不做。
没人拦他,恰好这时办公桌后面的伯德揉着眉心好似遇到了什么苦恼,好几人在围观,杰森自然凑了过去,没想到只一眼就让他如遭雷击,不敢置信地弯下腰,强行将视频从头播放。
“这……这是什么?”
屏幕中一个“拉投票”的视频,赫然是之前罗博特黑屏遗漏的那二十秒画面——
节目开始,他和搭档莫洛从楼梯上冲下来,伴随着烟尘、混乱、和枪声,几簇火光竟然从杰森手中的枪里冒出来,下面的演员时机恰好地倒下,这么看,仿佛是被他开枪击中的。
“怎么会这样——”杰森头痛欲裂,本能地解释,“我再说一遍,我根本没有开枪……那把枪被那个混蛋掉包了……”
“好吧,你说就是。”
“我没有开枪!”
“我可没说是你,”伯德安抚道:“这显然是被重新制作的视频,估计有人想为你制造话题和人气。不止这一个视频,你看。”
贺群青和柳晨锐也来到伯德身后,大家都盯着直播平台。一无所获的玩家们好奇凑了过来,差点把杰森这个主人公给挤出圈外。
杰森大力扶着桌面,固执地不肯移动,他已经忽视外界,两眼赤红地摇头。
伯德点开的另外一个视频中,法医拘留室的门悄然敞开,随后“自己”从门里冒头,东张西望和同伴打手势,几秒钟后,大厅里的傅辞被支开,“自己”拖着装金妮的裹尸袋来到了站台上,快速抛尸又回去。
“那时候我被单独关押,怎么可能杀了金妮再抛尸?!”杰森突然闭嘴了。
他想到,当时看守他的警察,和吉拉是一伙人,已经在之前和工会人员的冲突中被杀,此刻只有鬼魂能给他作证了。
杰森几乎要颤抖,他意识到自己的情况非常不好,这样的“人气视频”正在将他的人格、他的人生、他的警察梦想都推进粉碎机。
但抛尸当然不够劲爆,真正劲爆的是他在法医拘留室里将金妮杀害的画面,那可能才是他人气如此高的关键。
杰森头晕目眩,他情急之下环顾四周,周围工会的演员们却都似笑非笑地观察他,有一个人将枪口对准了他的太阳穴,还有两把枪顶着他的后背,像是防止他被揭穿后暴起。
我彻底完蛋了。
杰森想。
这一刹那,他知晓的一切警局、凶杀案侦破的知识流过脑海。
他虽然当上警察没几天,但他野心勃勃,学习过各种各样的办案流程。
——眼前几段暗网上不甚清晰的视频,视频里凶手和他一样的脸,一样的警服穿着,相似的身形,那就是“杰森·福勒”。
监控“原件”不知所踪,而自己本人已经出现在一个情况复杂的犯罪直播节目中,现在还有这样的“证据”,以及这满地的死者,最后究竟该由谁来负责?
杰森仿佛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必须得活着,他简直是这个节目设置的最佳替罪羊,他就是那个能让警方给民众一个“交代”的杀人凶手。
不会再有人去深究真相,已经真相已经注定了,这就是属于他的剧本。
杰森以为自己的断指在被蚂蚁啃食,恍惚地看去,包裹伤口的布条早已经被浸湿,血止不住地涌出,而侵蚀他的不是这处伤口,是他充满恐惧和绝望的心脏。
他眼前视野在震颤,顺着满眼的肮脏一一看过去。
这些神秘人到底是谁,他们全然地陌生。
当警察出现,他们所有人可能都会有脱身的办法,只有自己会像一开始一样无从辩驳,懵头懵脑、满心委屈地被强行控制,不能动,没人听他的废话,他只会收获一个冷冰冰的手铐和一个个真话被当做谎言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