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郭勇明站在灶台边上,向来佝偻的背此刻挺得笔直,正一脸倔强地握着手里的锅勺,跟个镇守边疆的老将军似的。
范无救和白无辛刚掀开门帘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郭勇明倔倔地看着他们:“我要做鱼。”
“我知道。”范无救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又不是不让你做,也不是要强制你回去,你能不能放松点儿?”
郭勇明惊道:“我可以做?”
范无救说:“我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你不能做。”
郭勇明这才放松了,老背一下子驼了下去,安心一笑,脸上挤出好几层褶子来。
白无辛问范无救:“要怎么做?”
范无救拍拍他肩膀,把他放在门口,一个人走进屋子里,边走边对郭勇明说:“你做是可以做,但是有件事我说前头,魂魄做的饭菜,活人吃不到,也是绝对不可以吃的。你已经是死人了,死人做的东西都有强烈的阴气,如果活人吃了,染上晦气容易招鬼是小事,如果严重了,可能一部分魂魄会被阴气同化,变成活死人。”
“尤其你孙子还只有五岁,这种还小的年龄段,最容易受阴气影响。”
郭勇明脸色大变:“那不行!我风风……这,那怎么办啊!”
范无救手插着兜,面无波澜道:“是啊,那怎么办呢。”
“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急啊!”老人急得直跺脚,“你刚刚说我可以做鱼的!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啊!”
范无救说:“冷静点,我又没说不给你解决。让活人吃到死人做的东西,这个我倒是可以帮你实现,但是上面的阴气我是除不掉的,这个得想个办法。”
郭勇明忙道:“你说你说,什么办法都行,只要能让风风吃到就行!我什么都能做!你要钱吗?钱我也可以给你,我给我儿子托梦,让他给我烧点儿!”
范无救有点儿无语:“我不缺钱,用不着你给我。你别着急了,我又不是不给你想,你让我想想。”
郭勇明要急哭了:“你怎么能没办法呢!你可是黑无常啊!”
范无救没什么大反应,这种亡魂他见得太多了。
“你别急,我肯定能解决的,你坐会儿,别折腾了。”
范无救绕过他往后走,看了眼灶台上的锅,沉吟道,“我想想。”
郭勇明急切得很,哪儿能真的乖乖坐下平静地等。他两手握拳,又不敢出言再催,只好抿着嘴把话憋在心里,急得在原地飘着转圈。
范无救摸了摸锅,又背过身,在灶台上一靠,抱着臂沉思。
两个鬼一动一静,场景有点儿诡异。
白无辛走过去,凑到范无救耳朵边上,小声说:“我看就让他上我的身吧,如果是用我的活人身做饭,也没有这个阴气的烦恼了吧?”
范无救毫不犹豫:“不行。”
白无辛知道他担心什么:“你别担心,我看他就是真的只想给孙子做顿鱼吃,做完他肯定就出来了。再说我是白无常,应该也不至于被人占。”
“不行。”范无救说,“没人保证白无常不会被占壳子,打死我都不拿这个冒险。”
白无辛还想再说:“可是——”
“你别说了。”范无救打断道,“我反对所有拿你冒险的做法,你就算现在要把我扔轮回里,我也不会同意的。”
白无辛说不出话了。
他撇撇嘴,挨着范无救一靠,蔫蔫道:“可是又真的没有办法啊,阴气不是死人自带的吗,他要是做饭,肯定会带阴气啊。”
范无救不置可否:“嗯。”
“又没有人能把死人的东西变成活人的。”白无辛嘟囔着说,“你总不能请北阴大帝来吧?”
“嗯。……嗯?”
范无救一怔,愣了片刻,说,“这倒还真可以。”
白无辛:“??你要请北阴大帝!?!”
“怎么可能,不是,我说把死人的东西变成活人的。地府里有个人能做到这事儿,我把他给忘了。”范无救说,“你等等。”
范无救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从兜里拿出手机来,拨了一串号出去。
等了几秒,电话被接了起来。
范无救立刻对对方说:“是我,上来一趟,有事找你帮忙。对,我在跑生死簿的事,位置我发你。”
嗯嗯着互相应了半晌的声,电话挂断。范无救点着手机操作了会儿,弄完一抬头,剩下两个人一脸懵逼。
范无救眨眨眼,对白无辛小小解释了下:“你刚刚说得对,只要把死人的东西变成活人的,阴气自然而然就消失了。是我刚刚太钻牛角尖了,只想着要把菜上的阴气消除,没想到可以阴转阳。”
白无辛问他:“那,你给谁打了电话?”
“商枝。”范无救说,“你没见过,但你不是听过他吗。商枝是鬼王,是阴鬼使司的最高掌事者,也负责黄泉路上彼岸花的种植。”
“彼岸花生在生死边界的黄泉路上,是阴阳两界的交点,也是生死的汇合处,所以商枝可以置换生人之物和死人之物,亡者如果有需要将死物变成活物归还阳间的,都交由她和她的巡使们管理。”
范无救把目光转而投向郭勇明,说:“所以,她可以帮你把饭菜变成活人的。到时候菜上不会有阴气了,你孙子可以放心吃。”
郭勇明面色大喜:“这感情好这感情好!谢谢谢谢!谢谢你们啊!”
范无救神色却不明朗。他皱起眉,别开脸,挠了挠头发。
白无辛看出了他的忧愁,问:“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范无救一脸胃疼地看向白无辛,伸出一只手,搓了搓。
这是代指钱的手势。
“这个。”范无救忍不住爆了粗口,“她他妈的贼能敲诈这个了。”
白无辛:“……”
范无救又对郭勇明说:“你也要有个思想准备,我是不收你钱,但是别的部门会收。尤其这个商枝,她会帮你,但肯定也要收钱当酬劳。”
郭勇明毫不犹豫地点头:“好说好说,只要能让我给孙子做饭,多少钱我都出!”
范无救嘟囔了句:“出得起就好了。”
过了半刻,天色彻底入夜时,房间里出现了一道烟门。
白无辛眼瞅着一只腕上系着红铃铛,白如月光,漂亮至极的脚迈了出来。
从里面出来的人正是商枝。
商枝穿着一身血红的长长古服,披着的墨色外袍懒懒散散滑落在肩膀下头。他一头乌黑长发,三七分的长刘海遮住了半张脸,一双狭长凤眼,手上拿着一支长长烟枪,手指细长苍白,黑色指甲和耳垂上的红色流苏耳坠都把她身上那股要懒死了的劲儿衬得越发难以忽视。
商枝身高九尺,目测两米多,高得有点儿离谱,那张脸倒是真的美得雌雄难辨,人瘦瘦高高的,是男是女还真的看不太出来。
商枝慢吞吞地拖着长长的衣摆走了出来,吸了口烟,缓缓吐出飘扬的烟雾,站定下来,四周扫视一圈,回手随意在烟门上一挥,关掉了门。
她走过来,笑得好像有点不怀好意:“哈喽,大黑,多久没找过我了?有没有二十年了?”
范无救脸色一黑。
“你给我看着气氛说话。”他说,“商扒皮。”
商枝笑了。
商枝的声音是真的好听,同样是那种雌雄莫辨的音色,朦朦胧的,像雾里看花一般的感觉。
白无辛都没听他俩说了什么,早已看呆了。
商枝一偏头,又看向他。
那只眼睛懒洋洋地半耷拉着,同样一片血红。
“嗨。”她声音很温柔,“大白,你还好吗?”
白无辛更呆了,脸都红了些。
他仍是没听到商枝说了什么,喃喃着说:“好漂亮。”
商枝大约是从没被他夸过,颇感意外地微微一缩眼眸,弯弯眼睛,手掩着嘴笑了:“哎呀,谢谢。”
笑起来更是要了人命了,那只眼睛简直摄人心魄。
白无辛正看得入神,旁边有人狠狠咳嗽了一声。
是范无救。
白无辛一下子被拉回了神来。
都不用转头去看,他都感受到了范无救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
估计是正在思考怎么委婉地取走他的命。
一种微妙的仿佛被当场捉奸了一样的心情环绕在白无辛心头上。他深深低下头,罚站一样站得笔直,不敢动弹,也不敢抬头,只有冷汗哗哗直流。
郭勇明在这个时候插了进来。
他飘进几人中间,对商枝说:“这位大人,我,我想给我孙子做鱼。”
商枝根本没从范无救那儿听到什么前因后果,接个电话就过来了,这话就让他一懵:“做鱼?”
“对对对,给我孙子做鱼。”郭勇明点着头说,“我,我死那天,我孙子生日,他说想吃鱼,我没做成,一脑袋呀就磕在这上面了,你看你看,就是这个伤!当时我就进医院了,他都没好好过生日,所以我……”
商枝理解了。她点了点头,笑了笑说:“知道了知道了,那借一步说话吧。”
她笑着朝范无救挥挥手,十分友好地给他们留了个二人空间,带着郭勇明去了屋外说话。
或许是因为时隔多年地看到了小情侣吵架,商枝心情很是不错,走路的时候还哼着曲子。
俩人前脚一走,范无救后脚就伸手拉住白无辛一只耳朵,目不斜视地把他往自己身边一拽。
白无辛吃痛,赶紧握住范无救拽着他的那只手,哀嚎道:“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范无救这才微微松了些力气。白无辛眼角挂泪地握着他,委屈巴巴地直抽气。
范无救低头,语气阴森:“好看吗?”
白无辛声音弱弱:“我错了嘛……”
“错哪儿了?”
白无辛说不出话。
这台词好像在哪里听过!!
这风水轮流转,没想到无常也有好轮回啊!
白无辛欲哭无泪:“你好看,你最好看了哥哥!我就是第一次看到鬼王,我就看呆了!我不是故意的!”
“我丑到不能看是吗?”
“没有!你最好看了!!”
范无救冷哼一声,松开了他。
白无辛捂着自己被揪的耳朵,委屈极了。
他一噘嘴委屈,范无救心里反倒过意不去了。他即刻就消了气,叹了一声,伸手过去:“给我看看。”
白无辛松开手给他看。
他本来就白,耳朵一红,看起来就非常明显。
范无救有些内疚了。他冰凉的手贴到白无辛的耳朵上,给他揉了揉。
他说:“没事,红了点儿而已,一会儿就好了。”
“哦。”
窸窸窣窣的谈话声音从门口那边传过来。白无辛抬头去看,郭勇明站在门帘后头旁,商枝站在屋外,俩人正说着些什么。
“过去看看吧。”白无辛说。
两个人过去了。
“我差不多懂啦。”商枝见他们俩过来,就做了最后的确认,“做鱼过生日是吧?”
郭勇明在一边点头:“对的对的。”
商枝朝他一笑,看向黑白无常他俩:“这个老人家的要求不只是做鱼,还要给孙子重新过一个生日。”
郭勇明连连点头:“对对对,我得给风风重新补一个生日。”
商枝手往袖子里一掏,掏出来个计算器。他在计算器上噼里啪啦一顿算,一二三四五六七的机械声不断在空中飞舞,手快得在空气里只能看到残影。
她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嗯——看在是大白回职任务的份上,我就卖你便宜点吼,给你打个八折。死人物变活人物这个业务一般在地府弄的,这次换场子到阳间来要加钱,然后这个那个那个这个各种事情加在一起,业务费我就收你……”
商枝按完所有款项,最后一点计算器的等于键,把计算器按到了范无救脸上:“这个数。”
计算器的声音冷冰冰地——
“等于:五百亿元。”
白无辛大惊:“五百亿!?!”
郭勇明眼珠子直接从眼眶里掉了出来,声音震惊而嘶哑:“五百亿!?!”
范无救露出果不其然的痛苦表情。
他捏了捏眉间,强撑着说:“冷静,天地银行的五百亿,我一个月就八千万块钱呢。”
白无辛:“哦……那也不对啊!八千万一个月也要挣十好几年才有五百亿的啊!!”
范无救一脸苦大仇深地和白无辛幽怨对视:“所以我跟你说了,她他妈的可会敲诈这个了。”
“钱是好东西嘛。”商枝笑嘻嘻地看向郭勇明,“再说了,人死就该下地府的,夙愿本来就不是该完成的东西。人死之后一切就戛然而止了,管你什么做鱼什么生日,全都不管我们地府屁事的,谁还没点儿遗憾啊,对吧?死而无憾就是个玩笑话,这世道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遗憾。我这点钱就能让你了无遗憾,怎么看都不亏的。”
郭勇明说不出话,张着嘴巴无语凝噎。
范无救蹲下去,把郭勇明两只鲜血淋漓的眼球捡了起来,在自己袖子上抹抹干净后,啪地摁回他眼眶里。
他拍了拍郭勇明的肩膀:“放轻松,老头,天地银行一张票子就有一千万的,十张就是一亿,五百亿也不过五千张纸钱。”
郭勇明噗地一口吐血了。
“你冷静。”范无救又一次说,“我可以借钱给你的,你不是要在阴曹地府等家人吗,你儿子孙子寿命都长着呢,年年给你烧纸钱,一年里清明端午和忌日肯定都来看你,阳间的纸钱又是成捆卖的,五千张也就十几年的事情,实在不行你还可以托梦让他们多烧点,你肯定还得上的。”
“当然,我不会逼迫你。你如果放弃这个夙愿,这个钱也就不用花了。我不是推销,我只是实话实说,能帮你实现这个事的,确实只有这个商枝。”
郭勇明终于理解他的意思了,声音颤抖:“我要,跟你借贷啊?”
“你这个理解倒也没有错。”范无救说,“但我还是要给自己正名一下,我们通常管这个叫无常阴债。”
白无辛:“无常阴债?”
“对。”范无救看向他说,“亡魂在进入地府后,喝了孟婆汤,就要进入判官司审判生前的罪恶和功德,这个你知道的,对吧。”
商枝拿着计算器轻轻地捶自己的颈窝,悠哉悠哉地接下了话茬:“但是呢,人这一生的是非多得很,就算没干过大恶事,要还的也很多,什么钱财、人际交往、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什么都是债。如果要进入地府等待轮回转生,就必须要把这一生的债都还清,了结前尘。”
“这个时候呢,人身上的钱大多数是不够用的。毕竟债这东西比你想得还要多,小时候踩死的蚂蚁啦,借了谁的笔忘记还啦,做过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啦——这都是债。杀生债,恩怨债,都是钱呢。”
“钱不够用,还不起的时候——”商枝头也不回地指了指范无救,“冤大头就在这儿了。”
白无辛似懂非懂地问范无救:“是要跟你借啊?”
范无救点点头:“毕竟无常要管亡魂,送上桥进地府和送下桥去轮回都是我们的工作。判官司审判完亡魂一生,得出债钱数目之后,会给我们拘魂司报备,我们就要帮亡者垫钱。”
白无辛有些无语:“可是我们一个月才八千万诶。”
“又花不出去。”范无救说,“而且因为有这个规定,我们每个月都有帮助亡魂的专用阴债补贴,每人一个月三亿块钱。”
“那不是比本职工作工资都高了吗!!”
槽多无口,白无辛简直没有力气吐槽了。
一通说明下来,郭勇明也了解了现状,他说:“行,我懂了,以后还得上的话,那我就花这个钱!不过,黑无常大哥,你不要利息的吧?不会像那个高利贷一样,利滚利滚利滚利……”
“我们地府,是正规部门,没有利息只有本金,还清就行。”范无救有些无语,“你可以选择全部还清再去轮回,也可以选择用来生的气运来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