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回过神来,手上已经沾满了血。
面前的茅草屋里一片狼藉,满地鲜血。所有人都倒在血泊里,气若游丝地呻.吟着。
都没有死。
那些伤口捅得不深,伤不到命。白无辛没有力气,他瘦得皮包骨头,根本杀不死人。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做到这份上。
剧痛这时才从手上麻木发钝的神经传上来。白无辛低下头,慢慢张开抖得不像样的手。
碎片从他手上掉下来,在地上摔碎了。
他的手上都是碎片的渣子,口子和鲜血。
很疼,真的很疼。他握那片碎片握得太用力了,手上的口子已经能看到血肉之下的白骨了。
白无辛怔怔地看着自己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手,心里的空缺仍然越来越大,越来越虚无。
不够。
他想,这一切都不够。
他觉得自己多半是疯了,但无所谓。
有一个人躺在血泊里沙哑地笑了。笑声引得白无辛清醒了些,他抬头看过去。那人仰面躺着,一只眼睛被捅瞎了,就把剩下的另一只眼睛瞪得极大,死盯着天花板大笑着。
“你以为,你,报仇了!?”
他断断续续地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大喊,“你当,自己,是什么!英雄吗……啊!?”
“小瞎子……死残废,狗瘸子!!”
村人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他张大嘴,用力地喘着气——他上不来气了,不知道是被白无辛气的,还是伤到了什么地方。
他大笑着说:“因为你……就是,因为,你!你以为,他为什么……不跑了,要回来……”
“他被杀,的时候……自己说了,”村人咽了口血沫子,“他说……”
……他说。
他说,因为我哥腿脚不好。
他说因为他跑不快,他身体不好。
他说我哥不愿意死得下贱死得脏,他想干干净净,他想站着。可是这儿有一群畜生,不会让他站着的,没关系,那我就替他下贱。
他说我当我哥的垫脚石,你们谁也别想让他跪下,谁也别想拿他换米。
村人说完就哈哈大笑,他大骂着,骂白无辛自以为是,猪狗不如,难听的字句嘶哑得像外面的雨。
“你怪,怪我们,干什么!?你有什么,可怪的……不都怪你,自己!”那村人说,“你若不是个……瘸子,你若,能跑得比他快,你若不是这妖孽模样,你若不是个死残废蠢瞎子……你俩何至于此!?”
“都是你害的!”
“都是——”
白无辛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去,一脚踢在他脸上。
那男人当场便昏死了,一个字儿都再说不出来。
白无辛拖起他的后衣领子,把他拖了出去,暴晒在外面的雨里。
他又拖着残废的腿,慢吞吞地回到屋子里。
他看着屋子里的人,又看了看地上煮好的肉,强烈的反胃感涌了上来。
他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不解气,他又再次狠狠抽了一下自己。
直到反胃感全消下去,他才收了手。
站在原地想了想,他再次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门去,回到自己的小茅草屋子里,把当年裹行囊用的麻布翻了出来。
离开时,他四处环顾了一圈。家里和他跟陆回上次一起离开的时候变了很多,这几日下的大雨把房顶上一半的茅草都给浇掉了,整个房子一大半都是露天的,滂沱的雨下得很厉害,轰隆隆的,跟打雷一样。
白无辛看着这一切,风把他乱糟的头发吹得轻飘。
他看着桌子,凳子,墙角,还有破掉的房顶。
他想,桌子是陆回做的,料子都是俩人上山一起去砍的柴。房顶上的茅草一开始铺不好,早上的时候总是从房上滑下去。陆回怕白无辛摔下来,不让他弄,总是自己爬到房顶上去铺。
白无辛爱坐在屋子里抬头看他忙活,陆回每次一低头跟他对上眼神,也不说什么,只会朝他一挑眉,嘱咐两句废话,就回头继续铺他的茅草。
可是滂沱的大雨浇掉了茅草。
哪里都没有陆回,哪里都是陆回。
白无辛心里激不起任何尘埃地看着这一切。很奇怪,他甚至一点儿眼泪都流不出来,他不知道这为什么。
他还是觉得自己疯了。
只是雨好像下大了,风也大了,吹得他整个人都很冷。
他带着翻出来的破麻布回了村长屋头里。村子里其他人听到动静都跑过来了,正在屋里关切询问那些人,有人还正咬牙切齿地骂他是个疯子。
白无辛一进屋子,这些人又立刻噤了声。
所有人都立刻连连后退,惊恐万分,紧闭着嘴巴,一句话都不敢当着正主的面说。
白无辛沉默地走进来,走到那洒了一地的煮肉前,跪下去,慢慢地把那些肉块捡起来,放进行囊里。
捡够了,他又往后边爬过去,爬到一开始他进来时踩到的陆回的血上,他们杀他时剃掉肉后的零碎骨头掉在这片地上。
白无辛把这些也捡了起来。还有陆回一直带着的,很久很久以前,他小娘留给他的一方小帕子。
肉香味混着血腥味,恶心地在鼻尖上萦绕。白无辛越倒腾这些,手就越抖,脑子里嗡嗡作响,乱七八糟,过往不停回旋在他的脑子里,让他想死的和让他想活的都一起交杂着,笑声哭声各自回响。
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猛烈,占据了他整片脑海。
白无辛两手猛一拍地面,气喘吁吁地大喘气。
他头晕目眩,手抖着,饿得要死,却十分想吐。
他撑着地面的双手痉挛颤抖着缩紧,握成拳头。
他受不住了,他咚地一声把脑袋磕在那片鲜血之上,两手死死抠着地面,从喉咙里挤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哥。”
有人叫他。
白无辛回过神来,往旁一看,陆回站在那儿。
方婶子吓得泪流满面地站在他后面,所有人都被他的发疯吓得不轻。
只有陆回很平静。他跟以往一样,很淡定地向白无辛伸出手,说:“回来吧,火要烧大了。”
“——你不是怕晒吗。”
白无辛眼睛里的神采这才回来了。
他看着陆回,后知后觉地想了起来——对了,都结束了。
几千年都过去了。
白无辛一声不吭地把哭丧棒收了起来,拍着手上的灰,走回到了陆回旁边。
陆回一手拉过他胳膊,另一手随便一挥,那片蜡烛烧起来的火海就熄灭了。
村人们胆战心惊,白无辛一过来,他们就纷纷往后退,又警惕又害怕地盯着他,但没人敢说话了。
白无辛小声嘟囔:“人这东西就是欠儿,之前得得瑟瑟的,发一次疯就没事儿了。”
陆回撇他:“少说两句吧。”
“本来就是嘛。”白无辛说。
陆回叹气,拍拍他的脑袋,转头道:“看样子,你们自己也是真知道供的不是菩萨,对吧。”
方婶子低下眼神闪躲着,点了点头。
“也是,又不傻。”陆回说,“一个菩萨还要你们用阳寿和气运养,是个人都知道这里面有鬼。”
村人们不敢吭声。
陆回说:“但是邪祟就是邪祟,该收就是要收。我们也查过你们家里出现的死者了,没一个在阳间的,现在都在地府有名有姓地等轮回。所以,估计你们家里的都不是真人,只是幻影。”
“我也知道是幻影。”一个村人嘟囔着,“幻影……那至少也是幻影呢。能看着幻影就行了,管他那么多呢。”
陆回说:“不行,死人的幻影,你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害你?他可不是你真爹。万一那邪祟让个煞形装成你爹的样子趴在你枕头旁边,第二天你可就见你真爹去了。”
村人委屈巴巴道:“可是,幻影也好,我就是想见我爹……”
“谁不想见见死了的亲人?”陆回说,“你可以去大街上问问,谁家都有死了的亲人,谁都想见。”
“可不论有什么办法,有什么法术什么科学技术,死人都回不来。哪怕是给你做了幻影,他一定也不能跟你出门,不能每句话都准确地回应你,不能做这个不能做那个,所以不论怎么样,人死了就是死了,你做什么都回不去的。无论你用什么来取代,始终都有空缺,你怎么做都填补不了了。死亡是人生的一部分,你必须接受。”
村人很固执:“可是,只要能见到我爸,幻影也行……”
陆回叹气,说:“说好听了那是幻影,说难听了,那就是个鬼影。你在你屋头养了个跟你爹没有任何关系的鬼,你懂吗?”
村人哽了哽,不说话了。
“总有人会先走的,”陆回说,“遗憾和痛苦是常态,死亡更是一定会面临的劫难,无论是对自己来说还是对他人来说,根本没人能逃开。你不能因为自己会痛苦,就当成他没有死。”
“就是这样。”白无辛补充道,“所以,这个鬼佛菩萨我们一定要收。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就交代了吧。”
村人们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地上那个已经碎成渣了的菩萨像。
方婶子抿了抿嘴,皱紧眉头,终于说:“那你俩跟我来。”
有人大惊:“方婶!?”
“方婶,你认真的吗!?”
“你真的要让他们收走菩萨!?方婶你没事儿吧!”
“你犯什么傻啊方婶!”
有人冲过来,抓住她的肩膀不停摇晃:“你疯了吗婶子!就算是幻影鬼影,菩萨也是帮我们把死了的人带回来了啊!能见着他们都算是菩萨大恩大德了,这不是你总说的吗!?”
“就是啊,就算现在菩萨碎了,只要跟菩萨好好解释解释,肯定有办法的!菩萨又不是不讲理,他能理解的!”
“对啊对啊,老孙也是!老孙那么神,肯定等到明天一早,又能变魔术似的出来的!”
白无辛有点儿受不了了,道:“你们给死人烧过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