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皋附近跑货的码头一年四季都很繁忙,然而这些码头入夜后常是乌漆墨黑的一团,除了那点指路的灯火,寻常船家并舍不得将船照得那样亮。
或许她命里总是少些东西,这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享受与消遣,她莫名有些吃不消,远远望着尚且还有些新奇,真到了身处其中的时候,便会有种难以言说的不安与不适。
那些在浆声灯影中晃动的面孔瞧着都是寻常人的样子,但他们脸上的神情却是令她感到陌生的。那些人似乎从未被生活繁重与疾苦磋磨过,从不会因为明日没有落肚的米面而忧愁失眠,他们可以整夜都挥霍着、哄笑着、吵闹着,在随波晃荡的船身中满足着各自的欲望。这些简单、粗暴、原始的欲望自暗处而来,好似一道道流水侵蚀而出的沟渠,一旦显形便再难被填满,只会向下侵蚀得越来越深。身处其中之人会沉浸在这种下沉的欢愉中,渐渐失去对边界与底线的判断。他们将会释放出深藏心底的怪物,将灵魂扭曲成各种可怕的形状。因为在幽暗的最深处,没有任何光能够照进,自然也没有任何人能窥探到这些黑暗中的秘密。
江湖中人尚且藏着这样不为寻常人知晓的角落,那些她从未见识过的绣闼雕甍、丹楹刻桷之下,又被筑下过多少暗巢?
悬在一旁熏衣裳的小香炉渐渐暗了下去,香粉燃尽,留下半炉灰。
秦九叶短暂回过神,上前再点上一炉,转身再望向湖面的时候,整个人不由得一顿。
不知何时,一艘画舫驶入了她的视线之中,离她所在的这艘花船不过数丈远,近到她能透过对面船舷边窗中的烛火看到其中走动的人影。
那是一扇形制有些奇特的窗子,被人精心雕凿成了扇面的形状,没有装上寻常画舫呆板的隔扇窗,而只在贴近窗口的位置拉起一面薄如蝉翼的纱縠。
纱縠在灯火映照之下宛如一张平整的画布,而这画布又被那窗裁成扇面的形状,船内宾客伶人的身影投在其上,仿佛一张活了的扇面画。而画中醉翁游人以窗为景,能见湖光山色、烟波万顷,自己亦成为这画中一笔,可谓两两相映成趣的妙思。
一曲丝竹声方止,鼓点声又起,很快,那扇形边窗上映出一道清晰的人影来,隐约是名持剑而立的少年,脚步轻缓、身形矫健,他踏着鼓点而来,又将那鼓点细细密密揉进手中挥舞的长剑中,利剑破空的声音正好暗合鼓点节拍,又渐急渐嘈、反客为主,以剑鸣引领鼓声,虽只是以剑做舞,却隐隐透出几分鹰击于空、鱼跃龙门的气势来。
不知为何,早前在悬鱼矶远眺那些江湖新秀争夺玉剑时,秦九叶只觉乏味,此刻隔着纱縠见一无名少年舞剑却看得有些入神。不知不觉间,那窗上映出的人影渐乱,船中喧闹的宾客声却渐渐止息。
终于,那少年一曲舞毕、停止了动作,垂首立在原地,好似皮影戏台上突然断了线的影人,等待提线之人的发落。
舞剑的人不动了,宾客席间却有了动静,只见一道影子缓缓站起身来,似是醉得厉害,摇摇晃晃向那舞剑的少年走去。
他离近了那少年,用有些不满的声音不知说了些什么,下一刻突然暴起,出鞘的长剑好似长蛇口中的毒牙,瞬间贯穿了那少年的身体,而那后者手中明明握着剑,此刻却只是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任那疯狂的人影将他砍翻在地。
飞溅而出的鲜血落在那扇形边窗上,犹如朵朵红梅在扇面上无声绽放。
秦九叶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亲眼望见的这一幕。她的喉咙深处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令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她努力转动眼珠,将视线转向那画舫周遭的湖面。
然而一切都还是先前的样子。红烛灯影没有乱上分毫,铃音鼓乐不曾停歇片刻。
夜还很长,欢愉还未享尽,没有人留意到这花船上发生的一幕,亦或者早有人觉察,却已见怪不怪、视若无睹,一个瞬目的工夫,便能将这一幕彻彻底底抛在了脑后,就像与那些身残的伶人、乐师、船娘擦身而过一样。
秦九叶眨眨眼,仿佛是为了确认此刻这世间是否只她一人看到了那窗上的点点鲜红。
她不知眨了几次眼,那些红色仍在原处。只是没过多久,一队小厮婢女自窗边一闪而过,下一刻,那扇形边窗旁的纱縠已被取下,窗后朦胧的影子们纷纷显出原形来。
那些端坐席间之人衣着是那样讲究得体,神情是那样坦然松弛,一眼望去甚至可以称得上和善愉悦,平日若在街头集市上迎面相遇,兴许还会笑着与之点头问好。没有人能想得到,那其中就藏着一个杀人没有太多缘由、视人命为草芥的凶徒。
亦或者,他们个个都是凶徒。
半遮半掩的屏障落下的一刻,他们的身份会短暂暴露在这晦暗夜色中,然而只需拖走尸体、换上新纱,都无需等到太阳升起,便再无人记得他们的真面目了。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十数婢女小厮已提着木桶与毛刷鱼贯而入,几桶湖水冲刷而下,那些溅落在地面上的血迹顷刻间便淡去了,然而隔着数丈之远,秦九叶却觉得自己仿佛能清晰闻到那艘精美画舫上弥漫的腥冷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