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玉蝉衣灿亮的一双眸子, 李旭额角唰的冒出冷汗。
在巫溪兰、在不尽宗附近活动?的所有修士眼里,他,李旭, 只是一个卖种子的散修, 修的是散漫逍遥不知道哪门子野路子的功法, 看上去普普通通、毫不起眼。
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太微宗弟子, 真?正修的是剑道。
李旭抬手抹了下额角的汗,支支吾吾, 欲盖弥彰:“只学过?几年剑, 算不得什么正经剑修……”
“正经不正经,与我?一试便知。”一对细弯柳眉之下,玉蝉衣却仍然眼尾如弯钩, 白玉面上吟吟带笑。
方才她试探那一剑, 李旭躲得敏捷而又迅速, 手里下意识捏的分明?是个剑诀!
哪怕他半路反应过?来突然放弃, 可玉蝉衣眼睛雪亮, 看得清楚。
若非李旭凭本能?打剑诀的手势, 她也不会那么肯定李旭是个剑修。
不过?想来也是, 毕竟是曾经的剑道第一所在的门派, 太微宗里也有不少剑修,李旭作为太微宗弟子, 会修剑道并不算令人太意外。
“这这这……”玉蝉衣目光如炬,李旭的面色却是为难。他捏紧手里装种子的小布袋,神色困窘道, “玉道友,我?今日过?来,是来带新的种子给你巫师姐看的。”
虽是玉蝉衣拿着太微宗弟子的玉印, 去尹海卫的店里买走了太微宗的剑,但玉蝉衣是否知道他们这些暗中监视微生溟的太微宗弟子的存在,又是否知道微生溟的身?份,李旭并不能?十成十的肯定。
这也是李旭的来意之一。
今日前来,李旭用?意有三:
一,他要来看看,剑是否真?的在玉蝉衣手上。
二?,他要想办法搞清楚,是否真?的是微生溟在背后作祟。
三,他想摸清玉蝉衣的底细。
尹海卫的剑最后是到了玉蝉衣手里,李旭想弄清楚,不尽宗这个小弟子,为什么和微生溟走得这么近?
李旭一副怯怯懦懦、不敢应战的样?子,实?则暗暗观察玉蝉衣的表情。
若是玉蝉衣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就会知道,他卖种子只是个幌子,再见他装模作样?地演戏,一定会不留情面地揭穿。
但玉蝉衣注定要让李旭失望了。
她是知道李旭是太微宗弟子的底细,可……那与她又有何干系?
揭穿他,于她没有任何好处,连真?正被跟踪的师兄他都不在意李旭这帮人的存在,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地打破他们之间的这种微妙的平静?
她不仅不会揭穿李旭,甚至乐意配合李旭演戏。
玉蝉衣面上嫣然含笑,满脸真?诚地夸赞起李旭来:“李道友的种子一向品质极好,师姐总是对你的种子赞不绝口。”
“可是……”玉蝉衣话锋一转,回到剑上,“先与我?比过?一场,我?自然会帮你喊我?师姐过?来看种子。”
李旭一愣。
他想从玉蝉衣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可她的表情真?诚而又执着,满心?都是要与他练剑,难道……她真?的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李旭压下心?头茫然,垂眸看向玉蝉衣的手里剑,说道:“玉道友这柄剑看起来不俗,不知是哪处寻得的?”
玉蝉衣:“集市东北角,一家卖法器的店里。”
“集市东北角……卖法器的店……想来是尹道友开的那家店。”李旭故意皱了皱眉,“可我?听说,尹道友曾在太微宗修行,剑也只卖给太微宗弟子,想买他的剑,都要带着太微宗的身?份玉印。玉道友,你一个不尽宗弟子……如何能?拿到太微宗的身?份玉印?”
玉蝉衣握着剑柄的指骨微微绷出白印,一时不知道要如何作答。
身?后忽然一阵潇潇落叶声。
伴随着叶落声,一道沙哑懒倦的声音同时袭来:“我?给她的。”
玉蝉衣与李旭同时抬眼,只见树枝上挂着一人。
是微生溟正将自己?挂在庭院中央那棵树最粗壮的那根树枝上,他将自己?拦腰挂着,像是从山崖坠下被树枝拦腰截下一般,摇摇欲坠却又不坠,周身?透着股散漫气息。
在他身?旁,树梢尾,还落着几只小麻雀。
微生溟耷着眼皮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只消一眼,李旭瞬间浑身?的汗毛都要警觉地全竖起来。
跟踪微生溟这么久,这还是李旭第一次和微生溟打照面。
明?明?对方只是一道打量的眼神,甚至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倦怠,可李旭还是心底一阵没由来地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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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前。
李旭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圆了自己?的心?愿,拜入到太微宗掌门的门下,成为太微宗掌门的亲传弟子。
流洲太微宗和炎洲承剑门不同,承剑门山石耸立,多山崖峭壁。而太微宗除了产生昆吾石的山谷嶙峋多石,其?余则多是鸟语花香,树木蔚然成荫。李旭更喜欢流州的环境,修炼得极为用?心?沉醉。
又一百年后,同期其?他拜入掌门门下的弟子各自被派往秘境杀怪,李旭心?急地等着属于他的任务,掌门却将他单独留到最后。
就在李旭自怨自艾,以为自己?本事还不够与其?他师兄弟一起前往秘境要被留在太微宗时,掌门师父对他说:“李旭,你心?思缜密,行事少有纰漏。给你的任务,比起其?他人的要更危险,你可愿意?”
李旭立马说道:“弟子愿意。”
“那可是比你之前见过?的妖邪都要更可怖更难以对付的存在,你也愿去?”
李旭愣了一愣,继而坚定道:“再危险的路,总要有人走,弟子执剑,便是冲着杀妖杀怪去的,若是贪生怕死,从一开始就不会当?剑修。弟子愿意。”
“师父想派弟子杀什么妖?”李旭问。
“我?要你去,杀一个人。”
那之后,李旭便被派到炎州来,伪装成一个没什么大志向也没什么本事、卖种子的小散修,暗中监视着被不尽宗收留的微生溟。
微生溟,就是掌门让他杀的人。
在李旭拜入太微宗前,周围已经少有人提起微生溟,哪怕有人偶然提起他,也不过?是为了引出如今的剑道第一。
等拜入太微宗之后,太微宗人提他提得更少。
往日的微生溟曾是宗门的荣耀,如今却成了宗门的耻辱,是个触霉头的话题,没有人愿意提起。
这种无声的沉默中带着一种近乎震耳欲聋的不解,没有人知道曾经的天之骄子为何沦落成如今这样?。
李旭也不知道。
他仙龄不足四百年,不知道一千多年前微生溟风光时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微生溟的退场有多狼狈。
新神的崛起必定伴随着旧神的陨落,人们很?容易就忘了曾经旧神的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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煌,眼中只有那冉冉升起的新神。
他们开始传唱起新神的事迹,追随新神的足迹,而旧神则化作了新神崛起故事中的一个无关紧要的注脚。
更何况,微生溟这个旧神不过?是只当?了百来年的剑道第一,比起那些千年万年的简直流星般短暂,陨落的样?子又过?于仓皇狼狈。
一千年前,陆闻枢于论剑大会,破了微生溟的杀招。
随后,微生溟主动?前往承剑门,试图与陆闻枢一战。
却不战自败。
那之后,微生溟再也拔剑不能?。
自此,世人只知陆闻枢,无人知道微生溟。
这些故事,李旭都是听掌门单独讲给他的。
外人所能?知道的到此为止,但太微宗的长?老和另外几个在宗门里颇有威望的弟子却还知道更多的内情——微生溟因陆闻枢而生心?魔,才再也拔剑不能?,成了空有一身?浩瀚灵力的空壳子。
寻常修士有了心?魔,不过?是会走火入魔,自我?折磨,心?力磋磨至死。
但师父说,微生溟不是寻常修士。
他修为高,灵力深厚,体质特殊,一旦入魔,极易堕入魔道。
到时他理智尽失,大开杀戒,必然会成为一方祸患。
轻,则生灵涂炭;重,则毁天灭地。
掌门师父还说,微生溟的一身?本事,都是太微宗教出来的。要是他为祸人间,太微宗便会成为被千夫所指的罪魁祸首。因此,哪怕微生溟已经离开太微宗,仍要牢牢掌握其?动?向,若微生溟有半点彻底失去理智入魔的倾向,要及时汇报给他,并不遗余力将其?斩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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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一段时间里,哪怕常常在跟踪微生溟时观察、窥探,微生溟在李旭心?里,更像是一个符号,一个例子。
一个代表着已经陨落的神话的符号,一个告诫他修行之路不要误入歧途的活生生的例子。
李旭旁观着微生溟浑浑噩噩,浑浑噩噩到对周遭环境一概不知,一遍又一遍警告自己?,不要落入与微生溟一样?的下场。哪怕多次提醒自己?师父曾经嘱咐他的,微生溟足智多谋实?力深不可测,提醒自己?不能?掉以轻心?,可难免因微生溟半痴半疯、对外界毫无反应的状态,对他多了几分轻视。
但最近两日,李旭才真?切意识到,毫无反应不是他察觉不到外界变化,只是不想管不想顾。
微生溟确切无疑是个危险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