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平常而又普通的黄昏, 与之前降临在炎洲大地上的无数个黄昏没有任何区别。集市上的散摊次第?收起,店铺陆续闭门,街上的人影越来越少, 路上受阳光养蕴的草木叶子闭合, 以月华为养蕴的花草却将叶子完全张开?, 静待月神?洒下?光辉。
天?高气爽, 倦鸟归林,白日里的喧嚣落尽, 坐落在山谷中的不尽宗更是安静极了。
可?对于陆祁来说, 他一生最跌宕起伏、如梦一般的时刻,仿佛都在这个黄昏发生,几乎像遭到迎头重击, 让他有些目眩。
只是, 他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过别人喊他“陆祁”这个名字, 以至于对这个名字感?到无比的陌生, 陌生到是殷小乐先他一步作出了反应。殷小乐问微生溟:“师兄竟然认识他吗?”
矮豆丁一只的殷小乐快步从?人群中走出, 朝微生溟说道:“师兄还记不记得我?我, 殷小乐, 我爹娘终于放我来拜师啦!”
又指向身后?的老人:“这就是之前我和?你们说过的, 让我来你们这里拜师的那个打铁的。这次,是他陪我一起来的。”
微生溟紧紧皱起眉头:“有名有姓的人, 说什么打铁的,至少也该喊一声前辈。”
殷小乐委屈道:“不是我没大没小不礼貌,是老前辈让我这样喊他的, 他从?来不告诉过我他叫什么,就说他叫‘打铁的’。”
“不怪他。”老人也上前一步,目光颤颤地对微生溟说道, “前辈,您认错人了。”
但?微生溟同时听到了一道心声传音:“是我。陆祁。”
陆祁的眼睛牢牢黏在微生溟身上,比年轻时更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他曾经个子也很高,站在微生溟身旁也不输多少,可?是此刻他哪怕努力?想要挺起胸膛来,却还是比微生溟整整矮了一头下?去,于是他只能身体僵硬着,将头稍稍仰起来看着微生溟。
微生溟听到他心声声线颤抖着说道:“前辈,您还活着……”
暮色如同落入水里的墨水,一滴一滴落下?,不留一丝缝隙地渲染,逐渐将四?方天?地涂黑。陆祁哪怕强装与微生溟不识,脸上也差点就要老泪纵横。
此处人多,看陆祁如此模样,应当是有好一番难言之隐不想在人前暴露身份。微生溟叹了一声,顺着陆祁的话应道:“的确是我认错了。”
这时候,薛铮远的声音却响起来,他对微生溟说:“陆祁,你怎么认识陆祁?”
微生溟道:“一千年前认识的。你又是怎么知道他的?”
看一眼旁边还有樊小凡与殷小乐在,薛铮远话说得模糊:“在承剑门的弃徒名册上看过这个名字。”
他两次翻看过承剑门的弃徒名册。
一次,是在七百年前,寻找陆婵玑时。
另一次,则是就在最近。
薛铮远想找出来到底是谁将“凤凰于飞”泄露了出去,因此盯上了承剑门的弃徒名册。
而在薛铮远话音落后?,玉蝉衣身形一震,抿紧唇看向陆祁,本就泛红的眼眸颜色更深了一些。
微生溟最后?瞥了一眼玉蝉衣,哪怕玉蝉衣平日里脸色再冷,今日也能叫他从?她面上瞧出恍惚。连忙伸出手?去,搀扶起陆祁:“既然是千里迢迢自聚窟洲而来的前辈,这一路一定?吃了不少苦,快进来歇一歇吧。”
不明所以看热闹的樊小凡也从?墙头越下?,绕着殷小乐转来转去,眉头紧锁。
薛铮远拍了拍樊小凡的肩膀:“他若是也拜入不尽宗门下?,你可?就成师兄了。”
樊小凡朝薛铮远摆苦瓜脸:“我这小师弟当得也太短了,我还想多当几天?弟弟呢。”
殷小乐闻言看向樊小凡,好奇打量:“你也是我的师兄?是最近这几年加入不尽宗的?上次来我可?没看见你。”
樊小凡点头:“小师兄。”
殷小乐惊喜道:“那你一定?也很厉害吧?你是修什么的?有没有什么可?以教给我的?”
樊小凡:“我可?以教你怎么烧鸡。”
“烧机?”殷小乐说,“你会烧机?这功法我听我爹娘提起过,似乎十分?厉害,是凡间才有的功法,凡人才会的厉害功夫,一旦施展,能让人口水直流,走不动脚,将对手?控在原地。但?每次我一说自己要学,我爹娘就笑,根本不告诉我其中奥秘,打铁的也不和?我说。小师兄原来会么?小师兄太厉害了。”
樊小凡很意外:“你将凡人看得这么厉害?”
殷小乐说:“当然啊,我曾外祖母,与我祖父,最一开?始都是凡人,他们修得仙骨灵脉后?,才从?凡间来到巨海十洲,在聚窟洲住下?了,我怎么会看不起凡人?我祖先就是凡人。”
“打铁的也和?我说了,这凡人想要修行,是要想办法脱胎换骨,将肉体凡胎换成仙骨灵脉,对心性和?意志力?的考验都非同小可?。哪怕他们最终修为不及天?生就有灵脉的修士,可?是逆天?而行的艰辛是我们这种出生就有灵脉的修士无法得知体会的,他们千锤百炼的心性比我们厉害多了。”
正往里走的玉蝉衣听到殷小乐这一番话,睫毛根不觉又有些湿润,挥了挥灵力?扫去,眼角仍旧残留红痕。
方才在尹海卫的店里,玉蝉衣不知道陆祁是否认出她来。
她不论身形、容貌,已经没有一点与陆婵玑相似的地方了。
但?陆祁却对她说,她好像他的一位故人。
对陆祁认旧的这句话,玉蝉衣没有应下?来,反而只能强忍着泪意,淡淡回了句“是吗”,之后?甚至无法不敢与陆祁对视。
依誮
她怕盯着他看得久了,会不受控地流下?泪来。
一千年了,之前玉蝉衣有想过陆祁的去向,她想,或许陆祁已经死?了。当她开?始修行之后?,玉蝉衣就知道陆祁这家伙心性有多浮燥,虽说资质不差,但?他太容易将心思放在其他人身上,总是将眼睛盯着他的少主,这样的心性很容易就耽误了自己的修行。
她曾经很失望地想,陆祁这家伙,一定?是没修出个什么名堂,一定?没活过千年。不然,大多数活过千年的修士在巨海十洲多有威望?不然怎么在剑修云集的蓬莱,也听不到他一点动静?
却没想过,陆祁还活着。
只是,却老了。
而且,看上去过得很不好。
一千年的光阴能在一个普通修士身上能留下?的痕迹,就宛如一百年的光阴能在凡人身上留下?的痕迹,那是一种细如涓流般日积月累才会逐渐积攒起来的变化,一直处在身边的人不会有太明显的感?知。
但?玉蝉衣只是站在陆祁生命的头和?尾两个结点上看着陆祁,缺失掉了中间那冗长的一千年,只觉得岁月对陆祁的雕刻简直恶劣到犹如刀劈斧凿。
怎么这么快就老了?陂足、拄拐……哪有半点曾经站在雪地里嚣张挑衅她时的样子?
陆祁,是除了陆闻枢之外,陆婵玑在承剑门接触到的唯一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修士,也是唯一一个陪陆婵玑练过剑的人。
在陆闻枢远在蓬莱论剑大会的那段时间,陆祁几乎每日都会来聆春阁找她。
陆祁曾经笑过她一个凡人硬要赖在承剑门里不走,是肖想她不该有的东西,是不识时务,后?来陪她练剑练了一段时间,又换了一种说法,开?始可?惜她不是修士,仍然说她不该留在承剑门。
而她也曾笑过陆祁练剑不勤勉、没本事,笑他对剑招的理解连她一个凡人都不及。
而当她成为玉蝉衣,能够接触到其他的修士,与数不清的修士对招切磋后?之后?,她承认陆祁应当没有她说得那样懒散没本事,他作为承剑门内门弟子,比起一些根基不稳却心高气傲的修士还是要好得多。
往日陆祁眼高于顶,让她总想将他揍上一顿,将他揍老实,不要张口闭口一个凡人凡人凡人……可?如今看来,按殷小乐所说的,陆祁好像也变了。
陆祁啊陆祁,他开?始觉得凡人比修士厉害了是吗?这好像是陆婵玑最想让别人承认的事,可?为什么知道陆祁承认凡人厉害之后?,她心里面这么难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