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的,抬起眼来。
先映入眼帘的,是长长的玄色重锦衣袂,逶迤在金砖玉阶上,宛如流动的冥河一般,袖澜辉煌。
宫灯悬在头顶,泠泠的灯光倾泻下来,于是那搭在紫檀案几上的手也如同非人的器物一般,镀上了一层釉,瘦削纤长,又白又冷。
太美的东西便会同时失去生气,越美越是有距离。
姜听白终于完全抬起头来。
王座之上,有人正支颐扬眉,斜斜睇过一眼。
眼眸瞥过,滟滟王庭沉沉宫闱,似乎都因这一眼亮起来。
他一身重锦华服,在锦毯上层层如水波迤逦,却压不住他容貌之盛。从姜听白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他微微侧过去的脸,线条精美,一双眉逸逸斜飞,自乌黑的鬓边收拢,其下鼻如玉雕,一点江山颜色,侧脸半露出薄唇一线靡红,也是惊艳的弧度。
而那双眼……以黑纱覆其上,看不真切。
王座上的掌权者并未戴冕旒,而是散着鸦色长发,铺满王座,衣袖垂委,繁复的袍裾在地上层叠铺散,凌波而起。说来虽有放浪形骸之嫌,却也半点不损其华贵尊荣。
殿内暖香浓郁,烛火曳曳,舞姬的裙角似乎还仍在摆荡曼回,姜听白凝着呼吸,慢慢跪下来。
沉舟支着下颌,眼神也轻飘飘的落下去。
“把头抬起来。”
姜听白捏着裙角,轻轻扬起下巴,眼睛仍然是低着的。
他似乎很含混的轻笑了一声。
“……叫什么名?”
不说姜听白了,底下跪着的官员都是一愣,这开天辟地头一回,杀人之前竟然还带问名的。
这是思维定式,但有脑子活泛的却转过弯来了,不会吧,这姑娘竟倒霉催的入了这位杀神的眼。
姜听白倒还算镇定,心里过了一遭,便打算张口说个假名出来。
然而甫一张口,她才愣住了。
她说不出话来。
危急关头脑袋都比平时要灵光许多,她第一反应就是刚刚吃的那枚丹药有问题,但此刻想明白了也没用了,回话的关键档口上哑巴了,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姜听白这一时不回话,满殿的人都起了一层冷汗,暗地里琢磨这姑娘是不是吓傻了,恨不得上去推她一把叫她开口。
沉舟等了半晌,眉眼不耐烦的冷下来。
“怎么……”
姜听白倏然直起身子来。
她做了一件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
绛紫浅粉绉纱堆里的女子跪在金砖华毯上,鬓惹乌云,裙拖湘水,像富贵里开出的一朵花一般,伸出去的那条手臂也是伶仃洁白的,似乎一折便能折断。
但这只手臂,却轻轻将那王座之上的人拉住了。
姜听白拉下了沉舟的一只手。
这大逆不道出其不意的一遭,谁都没有料想到,散着鸦发的男子扬了扬眉,竟真的垂了手。
姜听白抬起另一只手,指尖有些发抖的点上他的掌心。
她也怕。
但她还是抿着唇,用指尖一笔一划的写下字来。
沉舟微微偏了头,神情中看不出喜怒,眼神却轻飘飘的,落在了眼前人的身上。
胆大包天。
但……尚有用处。
王庭乐姬的服制是定好了的,棠紫的宫裙,浅粉的绉纱上衣,手臂处没有内衬,只是薄薄一层可透光影的绉纱,以他的眼力,能清楚的看到眼前人手臂肘弯的一条红线。
细细的,不长,甚至像是女儿家爱俏描出的装饰。
掌心有些痒,沉舟不耐烦的皱起眉来,嫌她力气用得小跟柳絮缠身一般烦人,但还是勉强耐着性子等着她写完。
终于写完,他忍不住一哂,另一只手轻轻点在紫檀案几上:“啊……原来是个哑巴。”
挺好,安静些,她上次实在是吵。
是受了什么伤真变成哑巴了……还是装的呢?
沉舟没有收回那只手,反而直起身子,往前俯了俯。
他身上也是华盛厚重的香,靡靡馥郁,宛如一个永不昼的长夜,与他那微微下俯的脸,轻轻上挑的唇一般,都是秾艳危险的。
他又问了一遍。
“所以,叫什么名字?”
方才想出来的那个假名早忘了,姜听白额上都是冷汗,低下眼匆匆一扫,看见他衣摆上银线暗纹绣的琼花,也顾不得俗不俗了,又用手指在他掌心轻写下“琼华”两字。
沉舟眉眼倏然冷下来。
然而很快,又被一种奇异冰冷的神色所取代,他慢慢抬起那只手,用手指漫不经心的拂过她的脸颊。
又轻慢,又怠惰,手指冰得吓人,仿若冷血动物吐信一般,被他拂过的地方都带起一片僵硬。
姜听白不敢抬眼去看他。
实在是他整个人,都透着一种无机质的非人感,虽然高居王座,但半隐没在阴影里,便如同从深渊炼狱里爬出来的魔物一般,阴鸷危险。
“……来人。”
沉舟收回手,又懒洋洋的靠回去,右手轻点着案几。
“把她带回去。”
他想到什么,突然挑起唇角,很兴致勃勃的。
“带回孤的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