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之中的每个人都不喜欢雷雨夜。
沉舟尤其是。
他方才在鹿鸣楼看边关的舆图, 天边第一声惊雷沉闷的响起时,骨血深处熟悉又尖锐的疼痛就已经悄然而至。
他闭上眼靠坐了一会, 将手中的舆图扔远。
以往的这种雨夜,他应该杀人,或者试图杀了自己,温热的血迸射出来,不论是谁的都能让他勉强好受一些。
雨终于下了起来,沉舟在夜间并不覆眼,昳丽艳绝的一双红眸抬起来,谁看到都会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有的人天生便该存在于黑夜里。
他很冷静的想了一会,轻轻勾起唇角来, 朝内廷走去。
外廷往内廷的路很长, 沉舟倚靠在步撵里, 鸦色长发散落, 衣袍也乱着,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
他想起白日里天光璀璨, 穿着红裙的姑娘拉着他跑下宫楼,偶尔侧过来的面容洁净美丽, 像是林中枝头最骄矜又珍贵的那一只鸟雀。
好像一点都不在乎身边的丑恶, 堕落与血腥。
……美是可爱而不可信之物。
沉舟下了步撵, 抬眼望了望眼前的宫楼,那只胆大包天的雀儿被他安排住在这里。
他挥开了想要上前为他撑伞的宫侍,恍如不觉的走进雨中。
来找她做什么呢,他没想好。兴许是杀了她, 或者只是看看她。
踏上第一级台阶的时候,他眼眸中的血色更浓了。
如果非要细究他的状态,那他现在已经很糟糕了。
但他的神色却很冷静, 冷静的出奇诡异。他慢慢的想着,他那位所谓的父亲曾经告诉过他的话——
“……你若是也倒霉爱上了一个女子,那千万不要心慈手软,不要暗存侥幸。”
记忆中和他有四分相似的男人笑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奄奄一息的他,神情诚恳如同世上任何一个教导子嗣的慈父:“……一开始,就要困住她。若是她想要逃跑,那就折断她的腿。若是她别有所求,那就毁掉她的期望。”
这样的人啊,可恨且该杀,荒唐……又可怜。
爱?他不会爱的,他才不会变得那般可怜。
于是踏上第二阶台阶时,他很满意的做了一个决定。若是进去时她睡着了,那他便杀了她,若是途中她挣扎醒来,他便给她一个杀了他自己的机会。
但显然,眼前的情况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撞进自己怀里的姑娘穿着柔软的白色衣裙,打扮与平日里很不同,头发也散着,像是刚刚从睡梦中惊醒,被忽如其来的雷雨吓到,因此惊慌失措的跑出寝殿。
“……怎么了?”
他垂下眼,慢慢问道。
雨夜里,连空气中似乎都漂浮着湿润的水汽,隔着氤氲的水雾,他那双狭长又瑰丽的红眸望过来,浓密长睫被雾气沾湿,竟看不出眼底究竟是什么神色。
姜听白心底其实很虚。
她察觉出今夜沉舟的不同,近乎小动物一样的直觉让她意识到危险。但她的神情仍然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又恍恍又惊喜,像是没想到面前的人会真的突然出现,双手还很亲密的轻轻拉着他的衣袖,透露出一点隐晦的依赖来。
她隔着衣袖慢慢写:雷声太大了…
沉舟淡淡唔了一声。
他此刻状态依旧很糟糕,整个人都如同一座随时可能倾覆倒塌的危楼,足以毁掉任何理智的疼痛与折磨让他下意识的想抓住些什么东西。
然而他一瞥之下,却看到立在面前的人是赤着双足的,足背白瘦,踝骨玲珑,一节小腿雪白伶仃,被地上的污泥溅湿了,很可怜的样子。
沉舟想了想,伸出手将眼前的人抱了起来。
姜听白一愣,身子都僵了。
他用的是抱小孩的姿势,一只手托着她的腿弯,另一只手则圈着她的背,把她硬生生塞进了怀里。姜听白自有记忆之后就没被人这么抱过,此刻羞愤多过尴尬,要不是害怕他发疯,她就得当场跳下来了。
沉舟将她抱进了内殿。
但姜听白非常镇定,刚刚在殿外耽误了那一会的空挡,她已经悄悄把纸人收走了。
因为只留了一盏灯,内殿的光线很暗,只有沉沉的暗香缭绕纠缠,姜听白僵着身子被沉舟放在了床榻边上,垂着腿乖乖坐了下来,不敢动了。
榻角的帐幕上悬着银制的铃铛,雕凿成莲花状,花芯则是空的,轻轻一碰便叮铃作响,很是好听。
床帐上悬这种铃铛,一般都是为了……
姜听白此时的联想能力出奇的好,一瞬间心思就歪到了奇奇怪怪的地方。
淦,她有点焦虑。
但沉舟似乎一点都不焦虑,他正立在榻旁,就着刚刚将她放在榻上的姿势,微微俯下身,伸出手拂了拂她的头发。
姜听白不知为何脖子有点凉。
太不对劲了,这种雨夜简直就是屠夫的专属背景,而她就是那个即将死掉的可怜女主角。
与此同时,天边一道闪电顿时让整个暗室亮如白昼,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了沉舟微微下俯的脸,高鼻乌鬓,冷艳的长眉下是一双滴露榴花的眼,唇也是红的,如同夜色里刚吃过人的艳鬼。
一瞬光亮之后便是惊雷,爆炸一般响在耳边,姜听白下意识一抖,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