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听白被这句话说得愣了愣。
肃王说完便端起手边的茶盏, 慢条斯理地垂下眼皮去呷了一口茶,像是把这半世浮沉都隐在一段茶香水汽之中。
待茶冷, 便无迹可寻。
姜听白眼睛尖,注意到肃王托着茶盏的左手手背有一道陈年的伤疤,不长,但很明显,能看出来当时的伤口极深。
她知道这个疤是怎么来的。
姜听白垂下眼,回想起曾经听过的一桩旧事来。
盛帝与肃王皆年幼的时候,两人在宫中玩闹,在玩闹的过程中盛帝不慎摔倒,眼瞅着后脑勺便要磕上尖锐的石块, 是肃王眼疾手快地伸出手垫在了石块上边, 这才不至于伤着嫡出的皇子, 肃王自己的左手却几乎被石块刺穿, 调养了大半年也不如完好时灵活,也幸亏是左手, 所以影响倒也不是特别严重。
似乎也正是因为此事,宗后才愿意将肃王养在了自己名下。
当时她听完, 只觉得这两兄弟感情好, 称得上兄友弟恭。
但现在再想想, 便觉出其中的几分古怪之处了。
肃王是个很聪明的人。
从某个角度来说,他要比盛帝更具有人格魅力,或许说不准,他甚至要比盛帝更适合做一名君主。
姜听白低着脑袋好好想了一会肃王说的话。
“……您说的很对。”半晌她终于抬起头来, 模样瞧着很乖巧的样子,“但……我还是想知道。”
肃王顿时头大如斗。
“不为别的,我只是……”小姑娘抿了抿唇, 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想知道我的母亲,到底是什么样的。”
她的母亲……
肃王闻言一顿,搁下茶盏的左手松了力道,很响亮地磕在了案几上。
多少年前万人阵前,曾有女子踏尸山血海执剑策马,残阳缺月下一笑明烈如火。
……那时是好时候。
沙场点兵,黄沙饮血,跌宕拼杀,血战功成,心中尚有大业期许与逐鹿之图,一腔热血也尚未冷。并肩迎敌时他被敌人挑落马下,还会有黑发飞扬于风中的少女将他从死人堆里扒出来,尚未坐上通天之座的少年,也会拍拍胞弟的肩膀,去认真过问他的伤势。
后来着了冠冕,上了金殿,昔日起事的兄长站在阶上礼贤下士地称他为王弟,他则跪在长长玉阶下恭敬拜这天下的君主。
而那笑颜明烈如花的女子,则凤冠加身衣袖飘揺,穿宫入殿载万人荣光。
可惜彩云易散,荣光难返。
白骨垒就的金阙玉殿,人心诡谲更胜战场上明刀暗箭,她终于也葬在了这沉沉宫禁,难寻艳骨。
“你的母亲……”肃王重复了一遍,语气如同叹息一般,“会很喜欢你。”
“她说过她喜欢女孩,要种最金贵的宝珠玉兰,去给她的女孩插发。”
“你长的很好……她会高兴的。”
肃王敲敲桌子,像是很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半晌才为难地啧了一声,顶了一副凶神恶煞的神情出来:“…真想知道?”
姜听白郑重地点了点头。
“……崇安十年,洛河行宫。”肃王半晌说出这几个字,十分惜字如金,又抬手敲了敲她的脑袋,“既然这么想知道答案,那就好好想办法去吧。”
姜听白有点不甘心:“您就只给八个字的提示吗?”
肃王老神在在,背着手站起身来:“你这丫头前面说的头头是道的,又是册子又是听说,不是已经知道很多了吗?”
姜听白:“……”
“那我能不能…”姜听白觑他脸色,“再求您一件事?”
肃王转过身来:“什么事?”
“就是……往生咒的事情。”既然肃王已经知道沉舟的事情了,那她索性也就不再藏着掖着,“您既然有解往生咒的法子,能不能……”
她话还没说完,肃王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
小姑娘神情实在诚恳,眼巴巴地看着他,他有些不可置信:“…你当真如此心悦那扶风那位王储?”
“啊?我……”姜听白愣了一下,被心悦这个词砸在心尖上,“我只是…”
肃王是活了多少年的人精,哪里看不出来她结结巴巴后面自己都没搞清楚的心思,不由得十分好笑:“只是什么?”
“只是……”
姜听白自己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不好意思地蔫了下去。
小姑娘生得本就玉雪玲珑,一双眼眸清凌凌的,说起心事来也像一汪水,婉然姿态都映在水中。
肃王铁马金戈半辈子,自觉一颗血里浸过的心也硬如顽石,但此刻看到养在自己膝下多年,唤自己一声父王的小姑娘这副模样,神情也柔和不少,笑道:“成了,他沉舟是什么人,若是真想要自会找我,哪里会舍得让你巴巴地求父王。”
他想了想,悠哉悠哉地喝了一口茶,半晌才慢慢道:“洛河的花市五州闻名,这些日子正是热闹的时候,你若是去便早点动身,正好还能逛一逛。”
看样子像是问不出什么了,姜听白不死心,又兜圈子问了几个问题,都被肃王逗小孩一样挡了回去,大战在即,她也不好意思继续留着打扰人家,只好出了主帐。
主帐外有执长矛的近卫守着,见她出来都十分恭敬地行礼唤翁主,姜听白便低下声来询问:“…与我一同来的那位殿下去哪里了?”
年轻的近卫没想到她会跟自己说话,有些惶恐地回答道:“似乎还在营外。”
还在营外……姜听白道了一声谢,又觉得在这营中走来走去有些不自在,便用了雪霁闪身出去了。
梁安道并不是什么繁华富庶的地方,肃王扎营的位置在一处山脚,出了营地几里只有荒凉空荡的丛林,夏季里枝繁叶茂,此刻已经快到了午后,落日余晖洒在山林间,点点风花落于绿阴。
姜听白往山林间走了几步,还在注意提着裙子不要让玉带被草尖勾到,一抬眼便看到了沉舟。
他靠在一棵极高的树下,身旁有戴玄铁面具的随从向他奉上一尊琉璃盏,而他正低着眉眼,伸出苍白的指尖,去轻轻逗弄盏中的几只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