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灵看着书房亮起的灯。
这其实是很罕见的。
自从香主回来以后,家主的很多公务,都是在高墙里处理的,高墙看护森严,寻常不让人进出,一般手底下的人会把文件送到书房,然后再由人带到高墙内给家主过目。
鹤灵平日来送文件的时候,书房一般是没人的,她抱着一沓文件,敲了敲书房门。
“进来。”
鹤灵进去了,一抬眼就怔住了。
在她的印象里,顾家的家主一直都很注重风度仪表,哪怕之前病重的时候,脸上也是带着一番面具般的温和笑意。
——与此时脸上带着个鲜艳的巴掌印,微微怔松的模样简直大相径庭。
鹤灵发现顾斯闲望过来,立刻低下了头,额头冒出了冷汗,心思电转:“……”
家主这……这这这是……被谁打了??
能打家主的人,好像除了那位,也没谁了。
所以,这是吵架了吗?
鹤灵以为,顾斯闲在这里办公,只是一时。毕竟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虽然家主还没来及和香主结婚,但时日应该也近了。
然而现实是每天送公务,顾斯闲都在书房,脸上常常有巴掌印,偶尔没有。
虽然高墙服侍的人嘴很严,但互相之间也感觉到了两个主子之间氛围的不同寻常。
鹤灵佯装无意,问了几句,听人小声说:“哎呦,可别提了。”
“里面的小主子可翻了天了。和家主闹,把烛火踢断了,好些玩意儿都被烧了。”
“家主这些天一直哄着,也没好。”
说着说着,又笑了,鬼祟说,“听说不许家主在那过夜呢。”
“……”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就好像在对人说“一只不太听话的小猫,居然闹脾气耍赖不许主人回家。”
人们纷纷觉得小猫真是太任性了,有一点点过分,可是小猫又实在乖巧可爱,招人喜欢,于是对外人说起这件事,三分埋怨里,便带上了七分纵容笑意。
他们只在意小猫不太听话,让主人为难了;可是小猫为什么生气,小猫在想什么,主人是不是把小猫欺负狠了,让小猫有了怨气,那便是无关紧要,不值一提的琐事儿了。
鹤灵望着亮着灯的书房。
这书房其实离高墙并不是很远,或者说,是离那边最近的地方。
历代家主的心思向来弯弯绕绕,温雅面具下是千回百转的黑心肠,但有时候做出的事儿,又让人觉出一种不太含蓄的单纯。就比如这间建得离高墙很近的书房,又比如不曾从手腕上摘下的檀木珠。
别人都说那串檀木珠是家主求来辟邪祈安的,但鹤灵知道,并非如此。
那串檀木珠是开了光的朱雀血珠,并非单纯的辟邪之物,它以佩戴之人的寿数为代价,辅以日夜虔心,为香主祈灵——惟愿孤魂长存于世,不得转生;以求他的人间不见,梦里相逢。
只是如今香主平安无虞,也不见家主解下这不大吉利的檀木珠。
鹤灵思及此,莫名不敢往下想,只觉一种脊背发冷的森凉。
她瞧着书房亮起的灯,转而安慰自己似的想,其实家主大可以用一些严苛的手段逼迫香主,毕竟,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家主的手段不必多言,无需太过粗暴,只需多加诱哄,香主再不情愿,大抵很多事情,也由不得他做主。
可是家主并没有这样做。
……
顾斯闲好像比之前有了更多更多的耐心,耐心的让夏知生完该生的气,耐心的经营着他们之间一厢情愿的感情。
夏知忍让,他便忍不住要得寸进尺,毕竟如斯美人,谁不意动?那些漂亮的,镶嵌着宝石的链饰,简直天生就应该装点在他身上。
可夏知要真动了气,他便也小心的退回警戒线,温和哄劝,受着少年的脾气,要么送绫罗珠玉,要么便是专为香主调制的佳酿美酒,等他慢慢消解。
主人在乎他的小猫,也把他的怨气,放在了心上。
可是就是这样的耐心,也不见得能被受过伤的小动物领情。
……
鹤灵拿着围巾朝湖边的少年走过去。
他从高墙跑出来,没戴围巾,锁香枷在冬天冷脖子,顾斯闲让她把围巾送过来。
少年蹲在湖边,裹着厚厚的衣服,冻得手伸不出来,他哈了一口白气,把手哆嗦的伸出来,从地上捡了颗石头,扔到结了冰的湖面上。
石头一蹦一跳,在冰面上弹了很远。
他大抵是刚喝了酒,眼神有点呆呆的,白嫩的侧脸泛着微醺的潮红,鹤灵嗅到了混着甜味的酒香。
鹤灵的心脏猛然跳动了好几下,一时间也有些目眩神迷,只觉少年眉目秀雅,像误入人间的小神仙,勾得人心旌意动,好一会儿才稳住了心神。
等回过神来,鹤灵悚然一惊,猛然低下头,别说给围巾了,连说话都忘了。
少年低声问:“你有这种感觉吗?”
鹤灵勉强定下神来,一时怔忡:“……什么?”
……其实她不该向香主回话的,这违反了规矩。
鹤灵从小在日本长大,藤原家约束下人的规矩,比之顾宅,只多不少。
但是家主也说过,可以听香主的话——所以香主问话,她是要答的。
所以她听见自己问:“……什么感觉?”
夏知说:“觉得这个宅子在吃人。”
鹤灵沉默半晌,说:“你不开心吗。”
夏知喝了点酒,只盯着湖面,少顷,自嘲笑笑,说:“也许我应该习惯这些。”
之前他怒起的时候把高墙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烧了,什么嵌着琉璃珠,红玛瑙,绿翡翠,如意珠的蚕丝红纱,檀木盒子里大大小小的玩具,雕琢精致镶嵌着红玉的木马,还有闷着他的胶衣……他心里含着浓重的怨意,一把火烧了个酣畅,擎等着和顾斯闲大吵大闹狠狠撕一场逼,这火不过是个前奏。
他寄人篱下,这样做其实没什么好处。
但他要是一辈子都这样跟个玩具一样被人这样玩儿,那他妈的还不如死了算了!
夏知甚至已经盘算好了,要是顾斯闲惹他,他就一把火把顾宅烧干净,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谁怕谁啊!!
谁知顾斯闲偏偏不接他的招——他没有动怒,也没有罚他,这几日若无其事的来,面含笑意,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与他一同用饭,举止有度,十分守礼。好似之前夏知烧得不是高墙精致奢华的y具,而是不值一钱的白纸。
这样偏偏更让夏知窝火。也就导致了顾斯闲那几天总是有着巴掌印。
偏顾斯闲不知是厚颜无耻还是真的没当回事,昨天吃着饭又想抱他,衣衫厮磨,夏知当场踹了桌子,一巴掌又扇了上去!
“啪——”
这一下惊得四周服侍的下人都惊呆了,一时间全部低下了头,余光扫着满地餐食狼藉,微微发着抖。
“你们顾家这么擅长伺候香主。”夏知冷着脸说:“一定也习惯挨香主巴掌吧?”
顾斯闲又怔了一下,半张脸火辣辣的痛,半晌说,“不大习惯。”
“但可以学。”
他拿起少年的手,侧脸说:“拿冰袋来。”
“我让你滚!”
顾斯闲摁住他,似乎无奈,“手都肿了。怎么这么大火气。”
夏知刚想挣扎,顾斯闲道:“你父亲最近换了个单位,看起来气色很好,你时常想家……我让人拍了些近照。”
“……”
顾斯闲把不再挣扎,有点僵硬的少年抱在怀里,温和哄劝说,“你不喜欢,下次便不那样过分了。”
夏知冷笑想,原来他也知道过分。
可那微冷的手,又入进了少年宽松的衣衫中,揉弄到了嫩红的尖尖,檀木珠咯着胸下微微鼓起的嫩肉,引出少年压抑的喘息。
夏知听见顾斯闲贴着他的耳朵,头发摩挲过他的脖颈,冰冷的锁香枷染上不寻常的热度,男人的呼吸清浅,他与他十字相扣,“抱歉。宝宝。”
他嗓音温柔的像柔软的锁链,将少年四肢百骸都捆得严严实实。
……
于是他们就“和好”了。
夏知闭了闭眼,不愿再想。
他站起来,从鹤灵手里拿了围巾要走,却听鹤灵迟疑一下,说:“……小姐以前,经常跟我说,她希望你在美国,能开开心心的。”
夏知的身体微微僵住。
“她……总是怕你药吃完了,在那边担惊受怕。所以那个时候,让戚家做了很多药准备着……”
鹤灵的声音很轻,“她跟高颂寒打电话,想见你,但总是联系不上。”
“……”夏知:“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的意思是。”鹤灵说:“我这里……还有很多抑制香味的药。”
鹤灵知道,她实在不应该和夏知说这些,这不仅仅是违反了顾家的规矩,还是在大逆不道。
可是顾雪纯对她很好,夏知对她也很好。
当然,她知道,她真的不应当为了这点好就背叛家主……可是她似乎,没有办法。
总得来说,夏知在这里只是单纯的不开心——大抵除了情爱难熬,却不会再受多余的苦楚。她清晰的知道应该顺从家主的意愿。放夏知走,反而不会让他好过。
可是……
夏知沉默的站在原地,手指放松又攥紧——自从戴了朱雀戒,他的身体恢复的跟从前一样了,摘了戒指也不会痛。
但夏知不确定药瘾是不是被完全解除了,所以依然一直把它戴在手上。
朱雀戒解除了药瘾和身体的不适,同时也意味着完全释放了他的透骨香。
但如果有了药……他就不用一直依赖顾斯闲给他的锁香枷换的吸香囊。他就可以逃出顾宅……
——然后落到虎视眈眈的戚忘风手里吗?
“……”
夏知心脏重重一跳,一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笼罩。
他喘了好几口气,才从那种绝望中挣脱出来。
他移开视线,语调艰涩说:“这些话,我就当你……没有说过吧。”
外面不是他想要的自由,是一个一个逃不掉的火坑。
今天顾斯闲喂了他一点特制的荔枝酒,也让他……不大冷静了。
夏知走了。
鹤灵回过神来,掌心蓦地捏了一把冷汗。
她甚至有点恍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大抵也是耳濡目染,被透骨香潜移默化的蛊惑了心神,以至于见不得这美丽的少年整日整日的不开心……吧。
谁都没看见,不远处的树影,随着清风,微微摇晃了几下。
*
是夜。
鹤灵回到房间,拉了灯,依然辗转反侧。
鹤灵想着今天说的话,心中慌慌。
透骨香主,一生为人所爱……没人能拒绝透骨香的诱惑,也没人不会爱上那个拥有着透骨香的少年。世间庸碌众生,她也不过凡夫俗子。
这是神明的祝福,也是诅咒。
可无论香主如何……她都不应当背叛家主。
她从小父母双亡,藤原家养育了她,后来也随着家主和小姐来到了中国……
她左思右想,还是起来,拉开了藏在桌角的保险柜,小心的输了密码。
保险柜咔哒弹开了。
如果夏知在,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是他在美国时候吃的药。
抑制香味的药,一罐一罐满满的塞了一整个保险柜。
鹤灵深吸一口气,她找了个袋子,把药全部塞进去。
家主会好好的照顾香主一辈子,香主已经不需要这些药了。
最好今夜就把这些药全部销毁掉,否则她又会忍不住……逾越了那道规诫。
鹤灵把药放进一个背包,悄悄出了房间。苌煺′铑A咦追更证,理
……
夜里风声清幽,月光隐幽处,攥着背包的手戴着雪白手套,露出一截戴着银链的雪白手腕,从银链处垂下的十字架上摇晃着泠泠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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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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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斯闲今天喂了他很多酒。
白天回来的时候便困了,睡了一下午,晚醒来,便没了睡意。
顾斯闲并不在。
他今天还是没压住脾气,表现得很烦,让顾斯闲滚,说今晚想自己睡。
顾斯闲跟他睡的时候,总是会动手动脚的,夏知耐不住,就要被他弄。
一弄就是天亮鱼肚白都停不住,哪还能睡什么觉。
本来晚上睡的觉就只能在白天补了。
不过夏知辗转反侧却不是因为顾斯闲,而是鹤灵提的药。
虽然他知道这药其实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但是,可是……其实他也没必要拒绝的吧。
夏知摸了摸脖子,冰冷的锁香枷还扣在他的脖子上,顾斯闲会在他睡着的时候给他换香囊,这其实有点麻烦……
夏知有点睡不着,抱着绯刀从床上爬起来,坐在床上,踢着脚,在厚厚的地毯上摸索着他的拖鞋。
冰冷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
房间也不是很黑,卧室里墙壁上的夜灯亮着不晃眼的微光。
夏知整个人忽而一僵。
他感觉到了一只手,轻轻的裹握住了他的脚踝,拇指暧昧的厮磨着他突出的踝骨……
他脸色慢慢变得惨白,浑身发抖的低下头,就看到了一只惨白的手,握着他的脚踝……
夏知脑袋嗡的一下,发出了一声空前绝后的惨叫:“啊——”
香主近乎凄厉的惊呼让整个高墙的灯火骤然明亮,仆从们破门而入:“香主!?”
迎面却只见到大床上暧昧落下的轻纱,里面的纤瘦的人影携着绯刀明灭不清,隐约能看到那瘦削肩膀的诱人剪影,空气中飘着暧昧诱人的薄香。
有人小心翼翼问:“出什么事儿了?”
床帐里的人默然半晌,嗓音沙哑:“……没事。”
他的声音有些沉闷,“……刚刚下去穿拖鞋,以为踩到了老鼠,吓到了。”
高墙之内怎么会有老鼠。
下人们面面相觑。
夏知却仿佛有点不耐烦解释似的:“你们走吧,我睡了……把灯关上,晃眼。”
底下人毕恭毕敬的照做,还细心的将屋子里的沉香换成了安神香。
夜色又静寂下来。
……
夏知脸色还有点白,他推着贴在他怀里的宴无危的脑袋,恼恨道:“你怎么来了!”
屋子里开了暖气,夏知又受了惊,额头出了冷汗,把额发都打湿了,一绺一绺的黏在一起。
宴无危眨了眨眼,握住了夏知的手,蹭上去,撒娇道:“想你了夏哥。”
夏知想到刚刚看到从床下伸出来的手,下意识的抬高了声音:“你他妈的……”
他又有点慌乱的把声音压低:“吓死我了。”
他本来就有点怕黑怕鬼,他妈的大半夜从床底下伸出来一只手,谁特么不吓死。
傻逼,宴无危真傻逼。
夏知在心里狂骂。
宴无危已经开始亲他的下巴尖,蹭着他微微泛着香气的脖颈:“夏哥害怕的样子好可爱。”
他的声音甚至有点软绵绵的,“喜欢。”
宴无危紧紧把夏知抱在了怀里,少年娇气怕冷,屋子里暖气开得很高,是以睡衣轻薄,此刻被汗水微微浸湿,稍微一动就裸露出大片白腻的肌肤。
锁香枷里的吸香囊是吸收香气的,但人凑近了,肌肤相贴了,便也能嗅到那从皮肤毛孔里钻出来的细腻幽香。
魂是香的,血是香的,哪里都是香的,与缠缠绵绵的安神香混在了一起,变成一种更诱人的味道。
夏知骂道:“滚……唔。”
宴无危抬头往上,亲住了他又湿又软的唇,灵活的舌头撬开他的嘴巴,逼迫出更甜蜜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