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此时的厄斯金街1号建筑里, 是否有濒死之人。
这个念头在某一瞬间闪过西列斯的大脑之中。
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透过【阿卡玛拉的眼镜架】,他可以望见模模糊糊的灰白色雾气正飘荡在这栋建筑的空间之中。
那正是李加迪亚的幽灵。
如何寻找那座可疑的雕像, 这个问题的关键之处在于,此时这栋建筑里的人群数量, 实在是太多了。人多眼杂,人偶的行动就不那么方便。
但是, 李加迪亚的幽灵倒是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这无形的、漂浮于空气之中的幽灵, 此时也成为了他们最好的帮手。除却死去的灵魂与濒死之人, 没人能看到这些来自世界之外的幽灵。
或许终有一日,这奇怪的幽灵也将成为世界的传说与故事之一。人们会兴致勃勃地议论着这些异度生物。
不过现在,幽灵只是兢兢业业地在漂浮在厄斯金街1号的建筑之内,在每一个房间仔仔细细地飘荡着。若是有人有幸或者不幸在这寂静的深夜望见这幽灵,恐怕会吓得不轻。
西列斯这边没法直接得到幽灵的反馈,只能等待着琴多将信息转达过来。
与此同时,他将八瓣玫瑰纸与拍卖物品清单叠放到一起,心不在焉地翻阅起来。
这份清单罗列着这场拍卖会的所有待售物品, 考虑到这场拍卖会的本质是犯罪行为的后果,清单上对于这些物品的描述也相当客观直白。
首饰、收藏品、古董、藏书、店铺经营权、地产等等,各种各样经调查之后并未发现什么问题的东西,都包括在内。
那是一份相当复杂的清单, 总共有二三十个将要拍卖的东西, 有许多都是将一部分东西整合在一起进行拍卖的。而这还是已经有人将一部分物品提前拿走的情况下。
格雷福斯家族的资产比人们想象中更加多一点。
西列斯对其中的藏书最为感兴趣,但他也十分怀疑这里头究竟会有什么书籍。他有点心不在焉地想, 如果等会儿能知道那些藏书的内容就好了。
他正思考着, 面前的八瓣玫瑰纸却突兀地闪过了一行小字:“找到了!”
西列斯不动声色地将八瓣玫瑰纸放到清单的上面, 扫视着琴多书写的一行行字迹。
那座雕像就在他们隔壁的房间, 被放进了“古董收藏品”的行列。按照琴多的说法,那里头其实有好几座雕像,而有问题的恐怕是里头唯一一座完整的人体雕像。
那就如同他们在解决黑尔斯之家的事情的时候遇到的,惟妙惟肖、宛如真人一般的雕像——或许是因为,那里头的确存在着一个真实的人。
这是借助了胡德多卡的力量而形成的雕像,祂的信徒想要借此来逃避死亡,而祂原本只是为了惩罚那些不敬的、竟敢抬头仰望祂的宫殿的人类。
在阴影中抬头是危险的。这个念头在西列斯的大脑中划过。这是他们在黑尔斯之家附近的矿场遭遇那群旧神追随者的时候,他意识到的一条信息。
而时至今日,“阴影”的概念却已经发生了彻头彻尾的转变。
琴多那边仍旧在传来相关的消息。他提及,这座雕像恐怕会是第十三个拍卖品,距离其真正出场恐怕还有二三十分钟的时间。
“您打算怎么做?”琴多说。
“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西列斯将注意力转到二号人偶这边,同样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灯火通明的厄斯金街1号。
琴多思索了一阵,便说:“他们肯定是希望这场交易顺利达成……那座雕像本身就意味着死亡了,所以他们可能不会在这里杀人。”
“但是,那座雕像上蕴藏着污染吗?”西列斯反问。
“……是的。”琴多无奈地说,“谁也不知道现在厄斯金街1号里的这群人中,有多少启示者。”
普通人与启示者的矛盾之处,并不仅仅在于力量本身,也在于这份力量带来的污染。
普通人不会受到精神污染,但启示者却会,并且在此之前,这种污染是很难消除的。而当启示者受到污染,他们古怪而疯狂的精神状态就必定会对这个世界造成一些影响。
……一些负面的影响。
他们可能会犯下血案、可能会成为社会的边缘人物、可能会成为众人眼中的危险。
对于普通人来说,他们没法得到启示者的力量,又得承受启示者的力量带来的风险。这种矛盾天然就是存在着的。
……因此,“复现自我”的仪式才成为了另外一个极为重要的破局点。
不过,这是整体而言。就他们目前所面对的情况而言,谁也不能确定,此刻是否有启示者的精神状态已经岌岌可危,只等待着最后一根稻草的落下。
甚至于,阴影信徒可能就在这里安插了一些疯狂的信徒?他们并不“吝啬”于这一两个生命。
当然,西列斯可以利用命运的力量,对在场所有人进行一次判定,但这也需要一些时间。
“……或许……”西列斯低声说,“梦境的力量可以在此时派上用场。”
倒不如说,他就应该使用梦境的力量。他反而应该少使用命运的力量,以防自己暴露出这份力量的存在。
人偶抬起了头,那黑黑圆圆小小的眼睛,就凝视着面前那栋其貌不扬的二层建筑。
在这奇异的视角下,他看到一个、两个、三个……许多许多个色彩斑斓的梦境泡泡接连飘出,然后慢慢围拢而形成一个巨大的梦境泡泡。
那梦境泡泡笼罩着这栋建筑,像是一层透明的、薄薄的玻璃,玻璃内的一切好似都没有改变,但又似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在厄斯金街1号的二楼拍卖会场地里,伯特伦·费恩打了个哈欠,感到自己迷糊了一阵。随后他精神一振,拍了拍脑门,不禁说:“拍卖会正要开始,我怎么犯困了?”
西列斯说:“这场拍卖会的确会进行到很晚。”
伯特伦点了点头,他也赞同这个说法。他左顾右盼。距离拍卖会的开始只有几分钟了,他感到一丝期待,当然,也有一丝紧张。
西列斯调整了一下眼镜架的位置。他短暂地将眼镜摘下来一会儿,然后才戴上。
他此时看到的景象,恐怕会让许多人吓得不轻。
在头顶水晶灯照耀之下的大厅里,每个人都好似瘫坐在椅子上,各自陷入在美梦之中,但是他们的灵魂却仿佛十分活跃,仍旧跳脱不定地继续着原本的行动。
他们在做一场梦,互通的、宛如真实的、不可思议的梦境。
梦境中,他们也在这场拍卖会之中。光线显得昏暗得多,有一种神秘的气氛将他们每个人的心脏都提了起来。他们感到一阵心惊胆战。
突然地,有人大声说:“好了,各位,拍卖会开始!”
台上摇摇摆摆走过来几个人,他们忙不迭搬来了第一批拍卖品。许多人的心中都有一丝迷茫,总有种微妙的怪异感,但是他们又没法说出这种怪异感究竟从何而来。
他们按照原计划竞价、购买自己想要的东西。西列斯也混入其中,以相当低调的价格购买了一批藏书。
周围的光线好似越发昏暗了。就好像一盏灯一盏灯慢慢熄灭,最终人们只望见前头的那座……那座雕像!
他们突然都张大了嘴,被那雕像扑面而来的痛苦与真实而震慑。
那痛苦仿佛就凝固在那张灰白色的石灰的面孔之上,此刻被光线无限地放大放大,好似他们在照镜子,望见那雕像的痛苦,也望见他们自己的痛苦。
人们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像是被这雕像吓到了,又像是突然爱上了这雕像。竞价的声音此起彼伏,人们像是疯狂地追逐着这座雕像……它的痛苦、它的曼妙、它的真实。
昏暗的光线隐藏了人们如痴如醉的面孔,他们想见自己在云端、想见自己在深渊,而这一切都是那雕像带来的,一切都是!
突然地,站在台上的那名主持人大笑了起来。
他说:“先生们!怎么竞价突然停下了?可你们还不明白这雕像的可怕与惊人之处呢!瞧瞧……让我们来瞧瞧……”
他突然拿起了拍卖槌,慢悠悠走到了那座雕像的旁边。他露出一抹轻笑,像是讥讽像是自在,他轻轻朝那雕像的脸颊上敲了敲。
“嗬!”
台下的人们发出一声惊呼。所有人都瞧见,那脱落的一层灰白色的石灰之下,一双惊恐的、绝望的眼睛露了出来。那是真实的眼睛!
“多么精妙的工艺啊!”主持人对此赞不绝口,“令人迷醉的工艺!”
他又敲了敲。又一块石灰落了下来。这露出了那苍白的、死灰一般的脸颊与嘴唇。
他们瞧见了带血的牙齿。一粒带血的牙齿从那雕像的身上落了下来。
人们面面相觑,像是被什么东西绑在了自己的椅子上。他们不可思议地左右望望,注意到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流露出类似的情绪:左眼的惊恐、右眼的喜悦。
主持人仍旧在敲。他每敲一下,就有一块石灰落下。
那雕像高举的手臂落了下来,那雕像高昂的头颅坠了下来,那雕像起伏的胸膛彻底空了,那雕像破碎的心脏咕噜噜滚落到台下,那雕像精致的大腿骨咚地一下敲击舞台,那残余的血肉变成一滩肉糜……
人们开始尖叫。
第一个站起来的人几乎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但越来越多的人站起来之后,情况就变得截然不同。
“……怎么了!”那主持人不可思议地瞧着台下的客人们。
“雕像!”客人们愤怒又恐惧地大声叫着,“雕像!那可怕的雕像!”
“什么雕像?”主持人迷糊了,“还没轮到那雕像呢!”
所有人都惊愕地望向主持人的一旁。台上空空如也,那雕像只是出现在边缘,工作人员正要将其搬上来,准备竞价。
“……不!不!”有一人突然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我不要看见那东西!不要让我看见!”
说完,他跌跌撞撞地,把好几张桌子都碰倒了,却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主持人一脸无措而茫然地站在那儿。最后,他像是突然想起来,连忙望向了台下的大公。
而康斯特大公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恶心到了,又像是格外的困扰。他招来了一个工作人员低声说了一段话。
而此时已经有人反应过来了。有人大声说:“那座雕像有问题!那会污染我们!”
即便是普通人在此时也两股战战,因为拍卖会这可怕的氛围。
伯特伦·费恩捂着嘴,强忍着恶心,不可思议地低声说:“那是……幻觉吗?”
“或许是的。”西列斯说,“你也瞧见了?”
“我瞧见了……可为什么……”伯特伦感到了十分的迷茫。
“或许那是旧神追随者的‘杰作’。”西列斯意味深长地说,“毕竟,在古老纪元,人们能否使用力量,并不看资质,而只看旧神的意愿。”
伯特伦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人群的惊慌情绪仍旧在持续,但在大公的要求之下,那座雕像被撤走了。这让不少人慢慢缓了过来。他们仍旧无法彻底摆脱刚才那副画面带来的心理阴影。
一些知晓“复现自我”仪式的启示者,已经果断地使用了仪式。而不知晓这个仪式的普通人,此时还茫然不知所措。他们从来没有直面过这样的场景……他们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的幻觉!
可以预想的是,在场的这几十号人会将此事牢牢记住,其中的普通人更是会恐慌地到处求解。
为什么普通人也会如同启示者那样受到精神污染的影响,甚至于产生这种共同的幻觉?启示者不是有“资质”一说吗?他们正因为没有启示者的资质,所以才感到那些危险离自己如此遥远。
……可是现在,事情却猛地发生了改变。
事实上,“启示者的资质”是个相当模糊的概念。
就其根本而言,西列斯认为其与人类的“灵性”有关。可灵性又是什么?
普通人可能会在接触到与旧神有关的一些东西之后,灵魂受到刺激,灵性发生增长,因而突然拥有了启示者的资质。这说明灵性本身就与那些“世界之外”的东西有关。
但是,说到底,启示者的力量来自于两个方面,要么是通过星之尘借用那些迷雾中溢散的旧神的力量,要么是通过安缇纳姆。而后者还更加罕见一些。
因此,大多数时候,启示者只是借助了星之尘,才能够使用力量。
星之尘是旧神的遗骸,而启示者使用力量的办法,是“吞服魔药”。
……西列斯其实十分好奇一个问题,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启示者的后代,会是启示者吗?启示者的资质是会遗传的吗?
当然,他拙劣的地球生物学知识,还没法支撑他研究这些问题。他只是能通过安缇纳姆隐隐约约的暗示确认一个问题,即启示者实际上不存在所谓的“资质”。
这资质本质上而言,只是与旧神的“联系”。
一些人类的先祖可能是某位旧神的虔诚信徒、是祂的庇佑者甚至代行者,于是这些人类就拥有了启示者的资质,因为其血脉之中流传着——哪怕只是潜伏着——旧神的力量。
而这血脉开枝散叶,其无数后代、血裔,就成为了如今的启示者。因此,通过星之尘,通过旧神与安缇纳姆的联系、通过时光长河的映照,他们才能“复现”过往的力量。
——如果一个普通人吞服星之尘,那么他会成为启示者吗?这个答案恐怕是肯定的。
这是潜藏在费希尔世界的人类血脉与灵魂之中的,旧神的影响。
在多年多年之后,这影响或许已经十分稀薄、或许几乎难以察觉,但这仍旧是费希尔世界的人类难以摆脱的深刻烙印。
回到他们现在正面对的局面来说,大厅里的这些人之所以如此慌张,是因为那奇特的幻觉——那雕像中封存的人类尸体——甚至出现在了普通人的大脑之中。
理论上讲,他们不可能看到这一幕,因为普通人是与启示者的力量绝缘的,他们当然也与精神污染绝缘。
雕像被撤走,拍卖会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继续,但大厅里时不时还是会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格雷福斯家族……”
“……旧神追随者……”
“……旧神!”
“那或许能对普通人……”
“……不可思议……”
无数的窃窃私语在慢慢拼凑出一个可能的真相。
有不少人其实明里暗里知晓格雷福斯家族做的事情。即便报纸上没有明确提及,但是也有一些小道消息指出,格雷福斯家族实际上是旧神追随者。
而旧神追随者?
人们其实知道这世界上存在一些危险……即便对于那些普通人来说,他们也同样知道。他们只是没有真的接触过。
……旧神追随者会不会掌握着,某种可以针对普通人的精神污染,而那座雕像就是这种污染的体现?那些调查人员或许没发现这个雕像的特殊之处,因而这场拍卖会上才会出现这样的意外?
这个想法顺理成章地出现在人们的大脑之中,并且在窃窃私语与眼神交换之间,人们达成了共识。
……只有这种可能,不是吗?
在古老纪元,神明对人类是一视同仁的——一视同仁的冷酷。
旧神可以赐予任何人力量,旧神也可以赐予任何人惩罚。没人听说过类似于启示者与普通人这样的差别,也没人听说过“资质”一说。那是个相当“平等”的年代。
……所以,旧神追随者,说不定也可以做到这一点,是不是?
一些人明显地坐立难安起来。许多人在拍卖会未曾结束的时候就退场了,包括大公和埃默里·克莱顿。
在离开之前,埃默里似乎遥遥往西列斯这边看了看,但他并未直白地表现出什么情绪,似乎仍旧有一些疑虑。
……当然没人想到,这幻觉是西列斯的手笔。
西列斯坐在那儿,略微有些玩味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人们获得的绝大部分信息都是正确的。
比如说,在古老纪元,旧神们的确是一视同仁的。再比如说,他们刚刚出现的幻觉的确来自于一位旧神的影响。
……呃,虽然那是阿卡玛拉。
二号人偶用梦境泡泡将这栋建筑包裹起来。往后的一些事情都发生在一种半真半假、真实与虚幻交织的空间之中。
人们在这个梦境的空间之中的行为,会依照原本的事态发展下去。他们的梦境是联通在一起的,因此没人能察觉到异样之处。
……而那个主持人,是阴影信徒那边的人,恐怕如此。不过人们可能会以为他只是受到了那座雕像的蛊惑。
但西列斯并不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