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那个堪萨斯的学术团队如何?”
他们的目光望着布里奇斯家族书房落地窗外的秋景。时间临近秋末,不可挽回的枯败之景统治了北郊,也统治了这扇落地窗外的风景。
当西列斯第一眼瞧见奥尔登·布里奇斯的时候, 他稍微吃了一惊。
上一次与这位老画家见面, 还是年初的冬天。奥尔登如今已经67岁了, 但是上一次见面的时候, 他还并不如同现在这般苍老与疲倦。
他的头发几乎已经全白了,脸上的皮皱巴巴地依附着他的骨头和血管,目光浑浊又空洞。他好像真的将要去见这个家族真正信仰的神明了。
不过, 当他望向西列斯的时候,他的目光仍旧如同往常那般温和——一种伪装出来的温和。
西列斯过来的时候并未见到埃米尔和埃米尔的母亲。他被布里奇斯家族的仆人直接带到了奥尔登的书房。他们寒暄了两句, 然后奥尔登就问出了那个问题。
来自堪萨斯的那个学术团队。
今天上午西列斯见到了他们, 并且暗中对他们每一个人都进行了一次意志判定。
尽管有几位教授的意志属性看起来有些不妙,但至少都还在安全范围之内。他们可能只是无意中接触到了一些不太安全的典籍,所以受到了污染。
西列斯为他们进行的这一次判定, 也可以说是帮助他们祛除了污染。对于他们来说,可能就是来到拉米法大学就莫名其妙地“精神一振”吧。
不管怎么说,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他衷心希望这些异国而来的客人们不要出现什么意外。
这个学术团队预计是在拉米法城参加神诞日庆典之后,再返回堪萨斯。在这期间,西列斯这边可能不得不始终对其保持关注。
于是,面对奥尔登的问题,西列斯便只是回答说:“他们看起来会经历一次不错的学术之旅。”
“那是好事。”奥尔登温和地说,“没人愿意遭遇什么意外。”
这话说完之后,奥尔登与西列斯都沉默了片刻。
“……我们上一次在这里谈话的时候, ”西列斯说, “是今年年初。”
奥尔登的表情微微一变。
“在那之后, 地下拱门事件发生了。”西列斯语气沉静地说, 没有带上任何感情色彩,只是客观地描述着事实,“现在,大半年的时间过去了。”
“……没人想到乔纳森会做出那种事情。”奥尔登语气沉沉。
西列斯终于将目光停驻在面前这位老画家的身上。他们沉默地对视着,但奥尔登始终一言不发。
于是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他说:“你很清楚我这一次的来意,奥尔登,况且,是你主动邀请我过来详谈的。我们没必要继续兜圈子。”
奥尔登的目光微微颤抖了一下。他苍老的面孔上快速地划过一抹犹豫。
“……我们当然可以在这儿聊聊学术话题,聊聊拉米法大学将要开设的美术学院,聊聊您的生活、十月集市、天气或者其他新闻。
“但是你也很清楚,隐藏在这一切看似平和的话题背后的,世界的可怕真相与阴影。”
西列斯语气照旧平静地说。
不知道是否是那最后一个词触动了奥尔登,老画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恐惧。
他又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低声说:“我们都会死。”
西列斯微怔。
“……都会。”奥尔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皱巴巴的皮仿佛都颤抖起来,“那是我们无法逃离的结局。”
“……他们打算怎么达成这个目的?”
“我们会受到来自……地下的……”奥尔登像是犹豫了一下, “攻击。”
“比如?”
奥尔登沉默着。
“人?”西列斯问。
“……不止。”奥尔登像是勉强自己说着,“所有的一切……人与虫、污泥与黑暗……都将涌现出来……那会吞噬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的人类。我们会失去一切。”
西列斯多少有些漫不经心地听着,他将这些信息与自己之前知晓的事情结合起来,然后若有所思。
随后他说:“而你助纣为虐?”
奥尔登像是猛地被什么利器打中了。他默然地、深沉地望着西列斯。
西列斯也稍微警惕了一些。
他当然知道这一次与奥尔登的谈话未必那么安全,如果阴影信徒埋伏在这儿就显得不妙了——虽然他觉得阴影信徒并不会那么做——不过,李加迪亚的幽灵就徘徊在他的身周。
此外,就奥尔登这个精神状态,他觉得他只要给这位老画家进行一次意志判定,这家伙说不定就直接疯了。
在过去的这几个月里,奥尔登·布里奇斯,乃至于这个家族的其他人,究竟都经历了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奥尔登突然拍了拍一旁的响铃,把仆人叫了过来,让仆人将埃米尔和埃米尔的母亲叫了过来。
西列斯安静地等待着,没有说什么。而奥尔登在这个过程中始终低着头,也没有看向西列斯。
当埃米尔与他的母亲抵达的时候,奥尔登才终于抬起头。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奥尔登已经老泪纵横。
“外公!”埃米尔不由得吃了一惊。
他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因此有些张皇地望了望奥尔登,又看了看自己的母亲,以及在场的西列斯。
而他的母亲,在这一刻好似已经明白了什么,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也没有理会自己的孩子的求助目光。
“……我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奥尔登说,他的声音颤抖而沙哑,带着被泪水冲刷过后的粗粝,“但是我别无选择。
“这是一个动荡的、变化的时代,我必须做出这个选择,我才可以保住布里奇斯家族……我不得不。”
他的女儿站在一旁,目光冷漠,也或许,悲哀。
……西列斯在这一刻骤然明白了过来。
奥尔登并非出于信仰、或者投靠、或者屈服的心态,才让埃米尔去临摹那些画作。他是为了家族血脉的延续。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这是一个动荡的时代,现在就是命运的十字路口。
如果阴影信徒胜利,那么奥尔登的行动自然为布里奇斯家族,在阴影信徒那边争取了一些地位。
而如果阴影信徒失败,那么奥尔登也可以声称,一切都是他鬼迷心窍,他的女儿和外孙是无辜的。
甚至于,埃米尔到现在都还没有更改姓氏,奥尔登完全可以让布里奇斯家族的血脉,借着哈里森这个姓氏继续存在。
……如同菲尔莫尔家族一样,奥尔登也想要为自己的家族留一条后路,又或者说,两边同时下注。
只不过,菲尔莫尔家族与阴影信徒的关联已经太深了,阴影信徒也发现了他们的二心,并且杀死了杰瑞米·福布斯。
而奥尔登这边,他们毕竟势单力薄,不引人注目。奥尔登·布里奇斯更是直接以自己为筹码,打算在必要的时候牺牲自己,保住家族的后代。
……西列斯无法评价奥尔登这种选择的合理性。
事实上,西列斯的同伴们当然是站在他这边的,毫无疑问,并且也从未动摇。
但是,尽管奥尔登·布里奇斯与西列斯有过接触,甚至提供了当初地下拱门事件的一些线索,可他终究还是为阴影信徒付出了自己的行动。
……该责怪他吗?这算是一种“背叛”吗?
西列斯也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不能说他对奥尔登的行为毫无异议,但是,他也没法用更加严厉冷酷的语气来指责奥尔登了。
“……所以你决定在这个时候与我见一面。”西列斯说,“你很清楚你在做什么,你也很清楚你的选择是错误的。所以你决定将一部分信息告诉我。”
奥尔登迟缓地点了点头,随后他又叹了一口气,自嘲地说:“听起来十分自我矛盾,不是吗?”
“父亲……”他的女儿忍不住叫了奥尔登一声,但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随后就一言不发。
隔了片刻,她说:“我可以带埃米尔回楼上了吗?”
奥尔登点了点头。埃米尔又懵懵懂懂地被他的母亲带走了。
“……你让他们下来,是因为……”
“是因为我想告诉您,埃米尔是无辜的。”奥尔登说,“我和我的女儿,我们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在错误的时间点。但是埃米尔对此一无所知。我希望您不要迁怒他。
“现在,我试图站在正确的一边,但是,我又感到十分困惑——您是否就真的是正确的一边?”
奥尔登用困扰的目光看了看西列斯,说:“您总是……总是保持沉默。”
西列斯低低地笑了一声,他说:“不然我应该如何?”
“更加……强硬,更加冷酷,更加傲慢。”奥尔登说,“更加,如同一位神明。”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
“……您知道往日教会那边已经决定了下个纪元的名字吗?”奥尔登说,“许多人,许多贵族,都知道了,也都知道这个名字来自于您。
“往日教会已经展现了自己的态度,所以我们也得展现自己的态度。我们得选择立场。或许您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
“……我想了好几天,才决定和您见一面。他们或许在意,或许不在意,但是我已经满不在乎了。
“今天晚上,埃米尔就会离开这里。他会去到一个……一个终将见证这一切的地方,直到这件事情彻底过去——彻底有一个结果。”
西列斯问:“哪里?”
“往日教会中央大教堂。”奥尔登说。
这个答案不出意料。西列斯甚至怀疑,有不少贵族会选择将自己的孩子,哪怕只是其中之一的孩子,送到往日教会那边。这就是这群贵族的作风,鸡蛋从来不会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西列斯也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终究与这个世界的某些潜规则格格不入。
理论上讲,他其实应该通过往日教会那边,与这个国家、这些贵族进行沟通。但是他自己并不是那么喜欢这种方式。
说到底,他毕竟还是来自地球的人类。他很难认可……费希尔世界的这种信仰方式。
“……那么,我已经知道了你的立场。”西列斯不置可否地说,“你还有什么能告诉我的吗?”
奥尔登瞧着他,带着一种谨慎的思考。
“比如……埃米尔的事情?”西列斯说。
奥尔登明显地怔了一下。他露出了一个颓唐的表情,然后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
西列斯等待着他后续的话。
“……埃米尔。”奥尔登语气沉沉,“他们要求埃米尔去画一幅画。”
“创作?”
“是的,一开始是创作。”奥尔登说,“他们想要埃米尔绘制一幅……拉米法城相关的画作。”
西列斯微微一怔。
“但是埃米尔做不到。这个孩子……从来都不喜欢画画。”奥尔登无奈地说,“于是,最后埃米尔就去了他们那边,临摹一些画作。
“具体是什么样的过程我也不是很清楚,是他们那边负责的,我只是将埃米尔送过去。我知道埃米尔一定……受到了一些污染,但好在有‘复现自我’的仪式,让他慢慢恢复了过来。”
奥尔登的语气有种轻描淡写的感觉,应该说,他相当明显地弱化了自己在整件事情中的作用。
而按照埃米尔的说法,在奥尔登带他前往米奈希尔博物馆的时候,奥尔登甚至没想起来让埃米尔带上“复现自我”仪式的时轨,是埃米尔的母亲提醒了自己的孩子。
这就意味着,奥尔登其实没那么在意……至少在那个时候,没那么在意埃米尔的安危。或许就如他所说的那样,他鬼迷心窍了。
只不过,因为后来他从往日教会那儿听来的消息,所以他又改变主意了。
……这其实是个挺残酷的事实,对于埃米尔和他的母亲来说。
不过对于此刻的西列斯来说,他只是照旧保持着表情的平淡。
奥尔登又说:“他们似乎掌握了某种……让画成为‘门’的办法,就像是历史学会的门后空间,或者沙龙那样。现实中的某个地方、某个物品,连接了一个虚构的、虚幻的空间。
“……那些地方……我想,他们可能就躲藏在那些地方。他们总是神出鬼没。或许不仅仅是画,其他什么东西也会成为他们的‘门’。”
“那么,所有的画都会这样吗?”
“不,他们会从中挑选。”奥尔登说,“……而且,据我所知,他们似乎也没有那个能力大批量制造。只是其中一部分,特定的一部分。”
“埃米尔临摹的那些画作就会成为‘门’?”西列斯问。
奥尔登犹豫了一会儿,他没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就只能说:“或许有这种可能,但我也不是很清楚他们究竟打算拿这些画来做什么。
“……我甚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找到埃米尔。”
西列斯打量了一下这位老画家,他突然问:“你认识杰瑞米·福布斯吗?”
“……当然。”奥尔登愣了一下,“菲尔莫尔家族的。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在他出事的那间卧室中,摆放了一副你的作品。”西列斯言简意赅地说,“据说是描绘了拉米法城南郊风光的画作。”
奥尔登流露出了明显的惊讶的表情,他甚至有点紧张和焦躁起来。他说:“不……我并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那幅画作……我想想,那应该是我早年的作品,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卖出了。”
“卖给了谁?”
“一位收藏家?”奥尔登有些匆忙地说,“我不是很确定,那是很早之前的作品……南郊、南郊。我曾经画过不少与南郊有关的画作,但是那都是我五十岁之前的作品。
“在我慢慢苍老之后,我就不想画那些自然山川了。”
“为什么?”西列斯多少有些好奇地问。
“……因为我已经老了。”奥尔登略微苦涩地说,“而自然永远生机勃勃。此外,当时……我从我的父亲那里,听闻了家族的事情。
“阿特金亚、撒迪厄斯……您知道的,那给了我沉重的打击。当我逐渐苍老的时候,我不得不关注起撒迪厄斯,并不仅仅是因为家族,也是因为我自己。
“于是,我很难再面对那些……曾经喜爱的艺术。”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说:“所以,你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选择这幅画作成为‘门’。”
“那是……那居然成为了‘门’?!”奥尔登惊骇地说。
他的表现似乎有些过于惊讶和恐惧了,西列斯打量了他一下,便说:“我如此怀疑,因为杰瑞米的死亡始终是一个谜团。
“或许是‘门’将死亡带到了杰瑞米的身边,而那幅画在杰瑞米的卧室中显得最为可疑。”
奥尔登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手指颤抖着端起了茶杯。他喝了两口,才慢慢平静下来。
他虚弱地低声苦笑说:“我只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这一点。”
“……那幅画成为‘门’,会牵连到你身上?”西列斯敏锐地问。
“我……我只是如此猜测。”奥尔登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那毕竟是我亲手创作的。而埃米尔只是临摹了一些画。创作与临摹,那终究是不一样的,您肯定也明白这一点。”
西列斯目光深深地望了这位老画家一眼。他不太相信这种说法,他怀疑奥尔登知道更多。
他们短暂地沉默了片刻,随后西列斯说:“你刚刚的意思是,在你还不知道家族真实信仰的时候,你始终欣赏山川自然的风光?”
“当然。”奥尔登也稍微恢复了平静,大概是因为谈及了自己熟悉的话题,“阿特金亚总是与翠斯利不可分割。
“……不,应该说,作为‘艺术’,阿特金亚与许多旧神都有着密切的关联。但是艺术的信徒总是偏好自然,或者欣赏自然,这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艺术与自然。阿特金亚与翠斯利。西列斯心想。
他或多或少有些关注这种隐藏的关联。
随后,奥尔登犹豫了一下,然后低声说:“周五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