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脚步顿了顿。
三千九百石阶,叶青尧从小到大走过无数次,小时候为了锻炼身体,师傅曾让她来跑石阶,她曾觉得这条路无比枯燥乏味,也很不喜欢路两旁的枯草。
后来长大,虽然谈不上讨厌,但也没有多喜欢,它们对她来说只是一条路,踏脚石而已,但现在它长满花朵,变得耀眼夺目。
阳光从树梢间洒落,仿佛每个台阶都在散发灿烂光芒,充满生机与魔力,就在这一瞬间,她记忆里无趣的通天路被眼前花路代替,就在这一瞬间,仿佛她踏过的每一步台阶都有花香与蝴蝶陪伴。
叶青尧竟有些分不清楚眼前是真的,还是记忆里的是假的。
“真好啊。”小辣椒感叹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周宿的愿望实现了。”
叶青尧看向她。
小辣椒笑:“他在这里种花的时候我曾遇到过他。他说过要让花从荆棘里重生。我曾觉得他大言不惭,一把锄头而已,怎么可能斩得断森林里扎根万里的荆棘,他想拯救您,简直痴人说梦。”
“现在我才知道。”小辣椒弯腰采了一朵花递到她面前,“从一开始我就想错了,周宿从来没有想过改变您,他从来不觉得您有错,他陪您呆在这片荆棘丛林里是心甘情愿。他不怕黑,不怕冷,但怕您觉得黑,怕您觉得冷,所以他为您种花。”
“小师叔,您知道花为什么会开吗?”
叶青尧不那么想听,踏上石阶,小辣椒立刻把花塞进她手里,“因为有阳光,因为温暖,所以再怎么荒芜的地方也能开出花。”
这大概就是周宿想告诉您的吧。
叶青尧看了眼手中的花,“自从周宿死后,你倒是挺容易多愁善感。”
小辣椒不好意思的摸摸头:“您从前常常教我,说咱们修道的人需要用心。我虽然不曾用心,却感受到周宿对您的用心,身为旁观者也受到了很多震撼,才慢慢有这些想法。我很感谢他,您呢?”
叶青尧没有回答,提裙走上石阶。
小辣椒抿了抿唇,摇摇头跟在后头。
回到云台观的日子就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希文依旧研究他的蛇虫鼠蚁,梓月经常不归家,小辣椒成长很多,叶青尧把许多事交给她打理,也做得很不错。
陈慕常常给叶珺娅守墓,也常常带着秧纥来看她,不过都被叶青尧拒之门外。
这世界上的人,少有像周宿那样对她有耐心的,陈慕被拒绝的次数多了之后,终于有些灰心丧气,决定带着秧纥去外地。
临行的前一天,他独自来告别。
叶青尧坐在庭院的树下看书,风轻轻,树叶摇曳,斑驳树影婆娑而模糊地落在她白色道袍。
听到动静,她侧眼看来,一缕头发便从下颌拂过,垂落在地的裙袍荡荡,化不开的飘渺清冷,声音如清泉澈澈。
“来了啊。”
陈慕笑着叹息,不得不承认,她和她母亲真是越来越不像了,叶珺娅不会这么静,也不会冷得仿佛阳光也暖不透。
陈慕注意到她今天还是穿白色,从澧阳回来这么久她总是打扮素净,好像从来没有穿过从前那些旗袍,也好像……更安静不爱说话了。
“我要走了。”
叶青尧态度平淡:“再见。”
陈慕惨然一笑:“我就知道你不会留我,但还是不死心,想来试试。”
叶青尧翻过一页书,被阳光下白色的书页晃到眼睛,微微眯了眯,嗓音有些犯懒,“你知道我不会说场面话。”
“是,我也知道你讨厌死缠烂打,所以我不会学周宿。”
陈慕抬头,看着树上挂满的风铃。
可是即便被讨厌,周宿终究还是有些不同的。
“你会想他吗?”
叶青尧也看着风铃,“偶尔。”
这真是难得,没有感情的叶坤道竟然也会有想念的人。
“想他什么呢?”
叶青尧轻笑:“失去了一个好信徒。”
“是吗。”陈慕试探问:“你喜欢他吗?”
叶青尧笑意更深:“你怎么会这么想?”
陈慕看着她的笑,替周宿惋惜:“我懂了,你想的不是他,而是他偶尔给你带来的精彩,譬如枯井旁的花,三千九百石阶花路。你想他,只是在想如果他活着,能否为你创造更多的惊喜。”
叶青尧笑而不语,但陈慕知道她就是这样想的,神也总是这样捉弄世人,给人类送去无数的试炼,看着人类在试炼中成长,来填补自己变态的满足感。
“青尧,可惜这世上再也没有周宿了。”
是啊……
的确蛮可惜。
但那又有什么所谓?
她不需要谁的陪伴。
周宿做了一个很长很痛苦的梦,他看到叶青尧变得越来越孤单,日复一日地看书写字,无论刮风下雨都会出神地看着窗外。
像在等待新一天的到来,又像在盼望今天迅速结束。
时间对于她仿佛不再是时间,而是不变的嗟磨。
她画画,焚香,赏花,都不是因为它们美好,也感觉不到,只是在机械的重复着这些行为。
她的心平静如死海,情绪淡漠,对一切事索然无味。
这样的叶青尧比任何时候都令他心疼担忧,他无法坐以待毙,无法冷眼旁观,只想迅速去到她身边。
深夜的医院病房寂静无声,阿银和阿金守在周宿病床前,疲倦地看着他苍白的脸。
已经一年过去,他还是这样睡着,有时候他们总觉得周宿会这样睡一辈子。
“再这样下去,叶坤道总有一天会忘了咱们家先生。”阿金忧愁叹气。
阿银淡声:“就算先生活着,叶坤道也不见得会记得他。”
阿金苦笑点头,“叶坤道会嫁人吗?万一先生醒过来的时候叶坤道已经嫁人了怎么办?”
阿银不知该怎么回答,叹了一口气,再去看周宿时,发觉他竟然睁着眼睛,死死看着他们俩。
……???
“先……先生!”姐弟俩立刻趴到床前去,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您醒了!”
“您终于醒了!您感觉怎么样!”
“我去叫医生!”
周宿猛的抓住阿银手臂,双眼潮红逐渐含泪,艰难蠕动唇,拼尽全力说出的第一句话果然还是和叶青尧有关,只是格外可怜小心翼翼:“……她要嫁给谁?”
后来知道叶青尧不是真的要嫁给谁,周宿才仿佛切实地活过来。
他睡了整整一年,醒来后第一件事是离开医院去找叶青尧。
周霖驭得知这事后怒不可遏,让沪颂带人立即去追,周宿身体还没恢复,非常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可他实在忍不住了,只要想到梦里叶青尧孤孤单单一个人的画面,就觉得全是自己的错,舍不得再让她多难过半分半秒。
他还没搭到船,就被赶来的沪颂带来的人捆了回去。
沪颂把他带回周家,送进他自己的院子里,周霖驭在里面等他,瞧见他虚虚弱弱,瘦得像骷髅的身体就气不打一处来。
偏偏周宿没有这个觉悟,门都被上了锁,还不放弃,一脚一脚地踹着门。
“周宿!”
周霖驭忽然怒吼。
周宿咳嗽几声:“我知道爷爷生气,您先让我去一趟云台观,回来后任您打罚。”
“你还要去见她!”周霖驭气红了眼睛,“要不是因为她,你至于在鬼门关走一趟吗?这次你能醒过来是你命大!下一次呢!你是不是要把命玩在她手里才甘心!”
周宿踹门踹得有些累,知道老爷子这会儿不会立刻放自己走,先找地方坐下,等喘匀了气才笑着开口,“您的孙儿比谁都想活着,只有活着才能给您养老送终不是。”
可拉倒吧!
周霖驭能信他?
“你是想活着和她白头到老吧!”
周宿轻轻挑眉,笑得止不住咳嗽:“还是老爷子聪明。”
“你想都不要想!这辈子我绝不会让你和叶青尧在一起!”
周宿休息好了,声音也平稳很多,头枕在圈椅里,深长地叹息:“我的事,向来只有我能做主。”
“你想反了天不成!你是周家的人,周家还是我说了算!他们要听我的!你也是!”
“爷爷,这世界上无论哪一种关系都不能是绝对的服从,您是我的长辈,我尊重您,会孝敬您,但不代表我为了孝顺就要放弃所爱,你知道的,这不是我周宿会做的事。”
他跪在周霖驭面前,坦荡直白:“我很想她,想去见见她。”
他的头磕了下去:“求您准许。”
周宿一生要强骄傲,周霖驭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会为了去见一个不爱他的人下跪。
“你是周家的人,我救了你的命,你要忤逆我,总得留下些什么。”周霖驭同样不甘心,企图威胁他,让他退缩。
周宿淡问:“您想要什么?”
“你的命,或者你的双腿。”
周宿摇头:“命不行,我得活着。腿也不行,我得用它们跑着去见她。”
“那你能留下什么?”
周宿很快从自己的收藏匣里找出一把匕首,“不如留下我的一只手。”
周霖驭瞪大眼,还没来得及反应,周宿已经把手放在桌上,快速地朝自己的手切下去。
慌乱之下,周霖驭扔出自己的拐杖,周宿的匕首被打歪一些,但还是没有完全阻止,刀切断了他的小拇指,鲜血淋漓,那截断掉的手指留在桌上。
周霖驭震惊,愤怒,无以复加。
“周宿!”
他气到头晕,猛地从圈椅里站起来,看着那摊血,又浑浑噩噩地一屁股跌坐下去。
周宿用衣服裹住还在不断流血的手,疼得冒汗,唇色惨白,竟还一副轻松模样,“能放我离开了吗?”
“你滚……”
周霖驭瞪着他,忽然嘶声吼:“滚出去!!”
门开了。
阔别一年的阳光从外头延伸进来,落在他病白的脸上。周宿握紧流血的手,并不感觉疼痛,而是幸福,能再见到叶青尧的幸福。
他迫不及待,大步踏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狗哥还没死透就被老婆送的香囊拉回来了,之后就不一定了,手指真的断了,接不好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