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暂时不会去找她。”柳至秦说:“现在我只是想从您这里了解当年的事。”
和余俊的母亲、萧欢的父母都不同,白兰玲和丈夫陈正勇都是小学的老师,即便说的是最不愿意回想的事,她的言谈举止仍然算得上温和。
“我和老陈工作都很忙,萱蕙出事之前,我们根本不知道那些外地人会伤害小孩。”白兰玲说:“我一直教育萱蕙,在外面受到任何欺负,都要回来告诉我。有一天她哭着回来,说痛。我脱掉她的裤子,那时的感觉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吓懵了,也气疯了,她才十岁,什么禽兽会对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做出这种事?”
白兰玲双手轻轻发抖,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我和老陈立即将她送去医院,马上报警。医生检查后说伤得不重,能够恢复。我要求警察找到作案者,但是……”
柳至秦等了半分钟,“但是什么?”
“警察不断向萱蕙提问,要她回忆被伤害的细节,还有作案者的长相。”白兰玲叹息,“她形容不出来,一直哭,一直哭。”
花崇和柳至秦对视了一眼。
一个才十岁的女孩,回忆这样的事实在是过于残忍。
但侦查条件有限,陈萱蕙又是唯一的当事人,警察只能从她这里寻找突破口。
“警察和我们谈过很多次,他们和我们一样想找到凶手,但后来,我实在是不忍心看萱蕙这么痛苦,更不希望她将来被人指指点点。”白兰玲低下头,“所以最后这事就,就算了。”
算了。
看似简单的两个字,后面藏着多少辛酸与无奈,恐怕只有当事人和家属自己知道。
“其实这些年我都在后悔。”白兰玲又道:“可能不报警,对萱蕙更好一些。被伤害的不止她,报警的却只有我,听说还有两家人。报警有什么好呢?人抓不到,倒是镇里所有人都知道她被伤害了。她身体上的伤早就好了,但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不快乐,尤其是上了初中,开始明白那方面的事之后,她特别消沉,总觉得自己和同学不一样。”
过去,家庭、学校、社会的各个环节都低估了性伤害在一个小孩身上产生的影响,这几年才开始重视起来。
余俊、萧欢,他们都是受害者,萧欢最终选择自杀,余俊在高中时选择用身体避免被孤立。
看似最正常的陈萱蕙,实则也经历过挣扎。幸运的是,她的父母比余俊的母亲、萧欢的父母更懂得如何保护她、帮助她。
“考大学之前,萱蕙就跟我说——妈妈,我今后想换一个遥远的城市生活,我想彻底摆脱过去,可能我不能经常回来看您和爸,您能理解我吗?”白兰玲说:“我当然能理解她,只要她快乐,忘记以前的事,我和老陈就满足了。”
柳至秦问:“我猜,陈萱蕙出事之后,您接触过不少受害人父母。”
白兰玲露出惊讶的神色。
显然,柳至秦判断的没错。
相对弱势的群体、一系列案件的受害人、患有某种疾病的人、失去小孩的父母……这几类人因为心理上的需求,最容易聚在一起,互相扶持。
孩子被侵害,加害者却逍遥法外,整个家庭面对外界异样的目光,他们知道,能理解自己的大约只有同样受过伤害的家庭。
“对,我们那时候偶尔聚在一起,算是一起疗伤吧。”白兰玲神情哀愁,“那些外地人真是该死,仗着有钱,仗着没有证据,警察就不能抓他们,伤害了好多孩子……”
柳至秦问:“你们都聊些什么?”
白兰玲沉默许久,“后悔。”
柳至秦蹙眉,“后悔?”
白兰玲苦笑:“让别人知道这种事,对小孩来说是二次伤害,小孩越大,这种伤害就越大。我和另外两个报警的家庭,最后悔的就是报警。其他那些家庭,也认为应该将秘密烂在心底。小孩没有受到不可逆的伤害,这已经是我们的幸运了。”
花崇没有参与问询。柳至秦和白兰玲聊天时,他一直在一旁安静地坐着。
自从“凶手拉警方入局”这一思路走不通之后,他尝试带入凶手,隐约想到了一种可能,但这种可能比上一种更加匪夷所思,他没有立即告诉柳至秦,打算在接触更多的受害人父母之后,再做考虑。
萧欢的父母从一开始就选择了逃避,他们认为这是为萧欢好。只要外人不知道萧欢经历过什么,总有一天萧欢会慢慢好起来。
白兰玲是萧欢父母的反面,她更有文化,也更有见识,在女儿被伤害后,她第一反应就是报警。
可是后来,以及现在,她却后悔曾经做出这个决定。
因为报警让女儿再一次受到伤害——来自回忆,也来自旁人。
面对伤害,退缩的父母和直面的父母最终达成了统一,那就是伤害已经发生了,越少有人知道,才越是对孩子好。
花崇摸了摸手指,薄茧压在无名指上。
他和柳至秦有一对婚戒,却很少戴。这次来谦城之前,因为不用工作,他心血来潮,戴了好几天,摘下之后总觉得指根有东西,于是养成了思考时摸无名指的习惯。
这段时间的调查基本可以证明,余俊高中告诉应飞的是实话,他的确被外地人伤害过。
至于他的同伴是否存在,则可以从另一个方向去推——余俊的外祖父母并不知道他受伤,老师和同学也不知道,只知道他经常请假。
一个小孩发生了这样的事,在完全没有大人帮助的情况下,他如何瞒过所有人,如何养好伤?
同学极可能存在,家长也存在。
事情当时无人知晓,正是因为家长抱着萧欢父母的心理,不想让外人知道。
这事瞒了接近二十年,所谓的“外人”只有余俊一人。
花崇深吸一口气,这样的推断令他不寒而栗。
柳至秦还在和白兰玲聊着,她说直到搬来谦城两三年,大家还保持着来往,但后来就默契地散了。
“我们也都看开了,接受了。当一件事你确实对它无能为力的时候,不如忘记。”
柳至秦问:“他们的现状您了解吗?”
白兰玲摇头,“能不打搅还是不要再去打搅了吧。我们这些受害人都已经决定不再追究了,你们何苦又将我们拉进去?”
“我再问您一个问题,这涉及到‘恨心杀手’。”柳至秦认真道。
一听“恨心杀手”,白兰玲脸上的皱纹忽动,很是惊讶,“怎么,怎么忽然扯到‘恨心杀手’身上了。”
柳至秦说:“在你们这一群互相取暖的家长里,有没有谁家的孩子是男孩?”
白兰玲半张着嘴,“男孩?”
柳至秦说:“全是女孩吗?”
“没有男孩的。”白兰玲说:“怎么会有男孩?”
柳至秦注意到白兰玲说完之后眼睑忽然撑了一下。
“您似乎想到了什么?”
白兰玲说:“有一次,一位家长带着孩子来找过我。他没有明说孩子出了什么事,只说想了解一下我们的活动。”
柳至秦立即问:“您还记得那位家长是谁吗?”
“我记得他的孩子。”白兰玲说,“我正好教那个年级,见过那孩子好几次。”
柳至秦手机里存有绝大部分寰桥镇小学的学生信息,都是在谦城市局的协助下调来的。
“您看着照片能把他找出来吗?”柳至秦将照片一张张放大。
白兰玲看得很仔细,忽然指着一个男生道:“好像是他。我对他印象有点深,因为我们这些老师在一起聊天时,他的班主任提到过他几次,说他太秀气了,得想办法让他和男生一起玩。”
照片上的男生名叫屈笛,目前警方掌握的资料上只有他的姓名以及所属班级,其余还有待调查。
“屈笛比余俊大一岁,镇小学规模小,不像城市里动辄十几个班。屈笛有可能和余俊认识。”柳至秦说:“也许他就是余俊提到的同学。”
回市局的路上花崇开车,“小柳哥,你查一下余俊成为网红之后的视频。我想知道,他有没有公开提到过涉及儿童性侵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