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令他对扶峰生出亲近之心,然而那只是单方面的,扶峰很清楚自己该回答什么,不该回答什么,理智得有些不近人情,就像个口风严密而耐心的瓮。
李效性格乖戾,便缘因于此。
直至碰上许凌云,就像一个孤僻的,掌握着偌大权利的小孩遇见生平唯一的朋友。
可这玩伴没多久就又得离开了,李效依旧回到他的龙椅上,当一个不爱动,也不常笑的君王。
许凌云道:“她也是为了你好,承青过得如何?”
李效应了声,笑道:“喜欢撕书。”
许凌云笑了起来,说:“有小孩挺好的。”
李效道:“凌云,你打算何时成家?来日若生个女孩,便结门亲事,嫁入宫当太子妃罢。”
许凌云莞尔道:“还是算了……”
李效道:“不相信孤?”
许凌云忙道:“当然不,只是想起……”
李效道:“与你击掌为誓。”
许凌云与李效都各自平躺着,许凌云懒懒抬起右手,李效大手轻轻拍下,许凌云又漫不经心翻掌,与他互拍,三掌为誓。
李效:“想到什么?”
许凌云出神地说:“想到当年,臣与陛下不也是指腹为婚的么?”
那一刻李效的脸上难得地现出尴尬的红。
“你是男子。”
李效如是说:“孤倒是有心,怎么个成婚?”
许凌云揶揄地朝李效挤了挤眼。
李效不理许凌云,认真道:“你若是女人,是许家后人,又应了当年母后亲口一诺,托庇于扶峰先生膝前,孤能娶你也算了了一桩……嗯。”
许凌云道:“意思是,凌云若是女人,陛下会娶我?”
李效云淡风轻地说:“自应如此。”
许凌云嗯了声,说:“下辈子若有幸,投胎当个女孩儿罢。”
许凌云一直对李效抱着说不清的暧昧心思,李效从开始时的反感与排斥,变为逐渐接受了许凌云那炽烈的示好之意,不接受,也不拒绝。直至某一天,许凌云冷了下来,李效又多少有点不自在了。
“不过若是女孩儿。”
许凌云微微侧头,迷恋地看着李效的眉眼,侧脸:“也当不成鹰卫,更见不到陛下了。若咱们小时候被抱错了,如今我是陛下,你是许凌云,你纵是男子,我也娶你。”
那一下李效登时色变,许凌云自知玩笑开得太过,连忙噤声。那话本意只是调侃,不料李效心底却隐隐生出一股恐惧。
恐惧不知从何而来,一团纷乱中,李效忽然就想起了日间在门外院里见到的那老妪。
“陛下?”
许凌云道。
李效收敛心神,随口道:“没什么。”
许凌云这才舒了口气,先前失言时那提心吊胆之意尽显,听在李效耳中,只觉一阵五味杂陈。
许凌云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俱是小心翼翼,生怕李效因此而不快。
油灯灯芯没入碟内,安静地灭了。
黑暗里,李效的手朝身旁动了动,握着许凌云的手,二人牵着。李效心底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像是在安慰他,或是安慰自己。
这一刻他已不再觉得许凌云的情谊令自己不舒服,反之则有种淡淡的愧疚,许凌云毕竟是怀着一腔真情,那是他自小到大遇上的,最真挚,最炽烈的,也是最好的。
从浑身的伤痕的他抱着书,跪在御书房前的那一天开始,他的眼神就在说:什么也不需要,只要你过得高兴。无论是君臣,朋友,或是恋人,什么都好,那是李效从未感觉到过的关怀。
这么一个人,李效偏生又什么也给不了他。
“你跟我回京去。”
李效开口道。
“你什么时候走?”
许凌云说。
彼此都换了称呼,李效不再自称孤,许凌云也不再自称臣。
李效想了想:“听完扶峰先生的书便走。”
许凌云说:“快完了罢,虞通略已到成祖登基的三年后了,自归京到御驾亲征的中间那段,先生都没有批注过。”
李效闭着眼,问:“为何?”
许凌云的声音很低:“不清楚。”
李效说:“这中间应当发生了些事。”
许凌云笑道:“登基,巩固帝位,推行新政,大婚,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的?”
李效说:“像他这么一个人,会老老实实去成婚?多半听得不耐烦,便开始整顿朝堂,那一下,又不知得死多少人。”
许凌云欣然道:“琐碎的事,年代久远,依稀已湮没在尘里了,但扶峰先生说过几件他的小事,倒是十分有趣,陛下想听听么?”
雨停了,乌云退散,一轮明月透过窗格照进房中,李效闭着眼:“说。”
“那时候有个人,名唤黄谨,这人不得不提。”
许凌云道:“黄谨此人,两百年来太史们诲诋甚巨,但在成祖继位后,黄谨却立了一件当仁不让的大功。”
“什么大功?”
李效问。
许凌云答:“他交出了方皇后私藏的传国玉玺,稳住大虞宫廷,手中掌握了御林军,都骑军两军兵符与一份书册。这份书册上,详细记载了太祖年间,与远疆方家互有往来的朝中大臣名单。”
“详细到他们什么时候收了礼,收了多少方家的礼……”许凌云说:“事无巨细,都列清楚了。方皇后多年在京,自会向朝中诸大臣打点,收买亲信。他虽非内监总管,却长期担任大司监副手,出身干净,后被唐妃暗中收买,成为亲信。”
“唐鸿的姑母唐妃死后,黄谨知道谨言慎行的保身之道,一切小心翼翼,为方氏打点宫内琐务,却怀着旁的心思。”
“不得不说,此人十分了得,知道太子未死,依傍皇家才是正道,于是自中秋夜太祖驾崩,方皇后临朝时,他便已全盘计划好。偷出了那本名册,开始在宫内准备成祖归来时的大小事宜。”
李效开口道:“所以黑甲军破外城后,唐鸿等人攻陷内城才来的如此简单。”
许凌云答:“对,他听见外城告破,便马上将太监集中于一处,亲自出外寻勤王军投诚,投诚后带着唐鸿的令牌,与部分兵士回入宫内,把文官,皇族带到御书房外,以免误伤。所以皇城一半是不敌王师之威,另一半则是被叛徒所卖。”
“那便如何?”
李效道。
许凌云道:“先前集结数名大臣,在王师离京的一百二十里外,便呈上血书效忠的,也是这个黄谨。”
李效道:“很聪明。”
许凌云:“待得成祖登基后,此人一跃荣升高位,开始借天子之力,排除异己。”
李效哂道:“成祖不可能全听他的。”
许凌云说:“的确,但成祖当上皇帝,总有些与从前不一样了,忠言,谗言混在一处,后世自知对错,能辨忠奸,然当时在位的人,又有几个分得清楚?成祖虽素来以决断服人,权衡利弊后,也有不少是听了他的主张。”
“此人遂成了我大虞百年宦官之乱的祸根……因为,他是个太监。”
——卷三·罢宴·终——
原来是红烛流光泄满回廊,相爷他朝金榜,将旧事全忘。
到如今身富贵荣华自享,忘却了旧日风光。
到如今这堂前红烛通宵明亮,照不见当年你受苦亲娘。
——《罢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