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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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还真是轻松。每天只需要穿着齐B小短裙去领导办公室里走两圈,就什么都有了,你说现在的女人啊怎么就这么贱啊!”我没急着计较,Alen反倒抱不平了,不过从他的语气里,我怎么听出了一种来自女人之间特有的嫉妒?

“你少说两句,集中精神,一会儿别给我看漏了。”

“主编你放心啦,我眼神儿好得很……”

手机响起时,在安静的餐厅显得有些突兀,我刚拿到耳边,周小野急切的声音便传过来,“雯姐刚拨通了副总编电话,她们正在聊,你赶紧……”

与此同时,我身后响起另一个声音:“嗯,我刚到公司,正打算去楼下餐厅点些东西呢。行,一会儿你过来了我们再谈,没关系……”

我一口咖啡噎得够呛,立马起身迎上去,传说中的副总编提着红色的小行李箱,歪头把手机夹在了肩上,空出的另一只手被身旁一个打扮娇贵的年轻女孩揽住了,看上去彼此关系很好。

我堆砌在脸上的殷勤笑容僵住了。

事实上,当她抬头望向我的前一秒,我已经在回忆里迅速重组完了她的模样——瘦小、皮肤苍白、瓜子脸、双眼充满着灵气,笑起来分外暖人,乍看跟周迅有几分神似。如果我没记错,在她的左脸太阳穴上还有一块隐约的小疤痕,镶在白皙的皮肤上就像是冬天湖面结出的透明冰花,那是曾被她那酗酒的父亲打伤的。

我本以为很多记忆都弄丢了,而原来它们只是锁在了保险柜里。

而现在“玎玲”一声,保险锁开启了。

这位出差归来的副总编看我时也僵住了脸,手机悬挂在耳边。她难以置信地皱了下眉,微张着嘴,试着喊出我的名字。

“陈默!”

她身旁的年轻女孩却出其不意地抢先喊出声,我几乎没能看清脸就被她冲上来一把搂住了,她张开双手狠狠勾住了我的脖子,就像牛仔用绳子套牢了一匹马。然后我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声音:“陈默,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同样是来自记忆深处熟悉又遥远的声音,我的大脑像CPU那样高速运转起来。而我首先想到的不是故人重逢,也并非为对于命运的安排感到意外惊喜又或者惊慌。我那一片空白的脑袋里,唯一闪现的念头是:看来这场跟姚丽华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四】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被激活的记忆像漫山遍野的尘土朝我扑面而来,将我埋葬。我试着把时间往前推一点点,回到2011年3月份。

我进入星城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两个月前。

当时我已经躲在周小野的公寓里小半年了,我每天在房间里给各种期刊杂志写稿,青春、悬疑、科幻、武侠,只要有稿费我什么都写。我透支着自己单薄的阅历以及贫乏的想象力,换成薄薄的人民币,用来支付我的生活费和房租。

回想起来,虽然辍学这件事我做得相当潇洒,并且顺势隐姓埋名,但我那神通广大的老妈还是以不亚于FBI的侦查速度找到了我,感谢她考虑到儿子的自尊心从没找上门来,只是每个月偷偷往我的银行卡里汇钱。但她不知道自己这种行为比直接上门来扇我一个耳光还叫我难受。

我们同在星城,一个河东一个河西,相隔三环,地铁二十一站,车程一个小时二十六分钟,但就连2010年的大年夜,我也没有回去过。

当然我并不寂寞,有周小野和任南希陪我一起守夜。

那晚三个回不了家的青年窝在沙发上看春晚,顺便吐槽人生。

周小野和我情况相似,他跟家里也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他的爸妈都是工行经理,舅舅是工行VIP客户服务部经理,而他的爷爷更是市区某间分行前前前任的行长。所以他注定逃不开去银行上班然后一不小心升职再一不小心娶个同行老婆最后一不小心平步青云却又无聊一生的命运,可周小野不干。当然,更现实的原因是他对数学的深恶痛绝。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哥高数挂科的次数都快赶上咱们系系花换男朋友的次数了。为了不让这个数据打破学校纪录成为不朽传说,哥心一横,就决定远走高飞了。离开那所北京三流大学时,我还在琢磨自己这几年到底学了什么,后来一翻行李才发现,除了几张忒2B的天安门合照还真没什么能带回家。”

但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后来“高数没过拿不到毕业证”成为了他拒绝去银行工作的挡箭牌。

为了向父母证明就算不端铁饭碗也能活得很好,他开始了他的奋斗。

一年来他的奋斗成果非常傲人:60多G的AV收藏,9张AKB48亲笔签名写真照,组建了《穿越火线》的王牌战队,DOTA圈里的东方不败,低价收留了两个在外漂泊的苦逼青年……当他还要继续例举时,我和任南希狠狠地鄙视了他一眼。

但鄙视仅仅是鄙视,任南希说:“像你这种住家里房、开家里车,底子这么好的人我羡慕还来不及呢,你要知足啊。”

南希确实应该羡慕,相比之下他不回家过年的理由则纯朴得多——车票太贵。

他来自北方的一个小县城,提起自己的家乡时几句话就能概括:“一年四季沙尘暴,春天出门打个酱油回家就可以抖下两斤黄土。前两天我爸给我打电话,问我今年能不能在星城买房了,他说我妈哮喘越来越厉害,再不来星城休养就活不了几年了。他们把我养到这么大,供我读书,骂我到头来连爹妈一个小小的愿望都实现不了。”

南希举起手中的啤酒瓶跟我们碰杯,自嘲地笑了,“不管我怎么说他们都不会明白,在星城买房是个多么可怕的愿望啊,我宁愿去跟杨利伟到太空造基地。”

南希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苍凉与无奈,我很想说些“哥们好好努力,房子车子票子都是会有”的安慰话,可最终我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个劲地喝酒。很多时候,有些话总是介于“不说憋屈”和“说了矫情”之间。

而同样作为一个迷茫的失志青年,我唯一能支持他的事,就是跟他一起喝个烂醉。

2011年3月,我清楚记得那是一个雨天。我在家陪周小野打PS2,在我即将一击必杀把BOSS的腰部斩断时,任南希打来了电话。电话里他很激动地告诉我,最近很红的一位青春作家要在解放路的大型书吧召开作者签售会,他可以帮我免费入场,运气好还能引荐下。

“他很红的,要是能认识认识,到时候陈默你的新书让他帮忙写个推荐,起码多卖几万本啊。”

“他叫什么名字。”

“吴彦尊,认识吗?”

“认识。”

我当然认识这个新近大红的作家,不仅认识,还在新浪微博悄悄关注了他。传说中的才情美男作家,在微博PO的那些照片也很符合他的名字——非常像吴彦祖和吴尊的结合版,他每条微博下面都有一群小女生粉丝奋力尖叫,“我爱你”后面加上一大排感叹号。他的书我也看过一些,平心而论确实不错。

任南希的热情让我很是感动,再者我还从来没见过活的美男作家呢!当下二话不说扔掉游戏手柄,穿出衣柜里唯一一件拿得出手的风衣出门了,周小野立即跟上来。

“你干吗?”

“我说陈默你好歹也是有头有脸一青年作家,排场不能少吧,哥今天就做你的经纪人!”面对他强大的理由我直接扶墙了,“我只是个三流小作者,经纪人这种大阵势就免了,到时候我拜托你能切换回地球人模式我就谢天谢地了。”

“你放心,有哥在,神挡日神佛挡操佛!”

“……”看来他完全没搞清重点。

说起今年春天,简直是天生异象,中国南方城市大都阴雨连绵,有一阵微博疯传是白娘子回来了,水淹江南要找回她的许仙。可许仙似乎爱上法海了,躲了整整一个月都没出来。

星城的三月自然也是一场无休止的潮湿梦魇。永远阴霾的铅灰色调,延绵的雨水夹杂着水雾一阵一阵地拍打着这座城市的钢筋水泥,像是拍打着一个楞角分明的巨人的背脊,一下又一下,竭力要让他弯腰。

那晚我蜷缩在出租车上,望着外面那大片被雨水晕染开的霓红灯光。很多时候,这大千世界的繁华总会提醒我的渺小和一事无成。

“到了。”司机的声音疲倦而冷漠。

“啊,好。”有那么一恍惚,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因为没带伞,我跟周小野被淋湿了大半,非常狼狈。走进电梯时我一边甩着袖子上的雨水,一边深呼吸按捺狂跳不已的心脏。我努力镇定,内心又忍不住虚荣地想:万一到时候有读者认出我了该怎样面对呢?万一他们还吵着要我签名该怎么办呢?我是不是应该折回去先买支名贵点的钢笔啊。

但事实证明,我傻逼了。

书吧早已人山人海,很多人都捧着书在入口处排队,大部分是些花痴的小女生,她们三五成群地议论着,兴奋雀跃满脸泛光,压根没注意到我。短短三秒钟,我便尴尬地接受了身为三流作者的自己根本就是路人甲这一事实。我在心底暗骂了自己一声“白痴”,但还是保留着一个同行最后的骨气,尽量大方得体地走出了电梯。

然后很快,入口处的检票员拦住了我们。

“没买书不能进去,别在这瞎捣乱……”他很不耐烦地推了我一把。

周小野恼火了,“吼屁啊,咱是主办方请过来的。跟那群读者身份不同……”

他真的很有做经纪人的天分,但检票员依然不搭理他,“谁请你们来的就喊他出来把你们带进去,别在这妨碍其他人进场。”

我在周小野爆发之前把他拉到角落,“算了,我们还是先打个电话给南希吧。”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南希让我把电话拿给男检票员,他半信半疑地接过电话,开始还有点谨慎,但很快他就变得相当不耐烦,简单交谈了几句就把电话扔还给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发现他最后还冲我嘲弄地笑了一下。

我接回手机,南希连连道歉的声音传过来:“陈默真的很对不起,以前我给他的书设计过封面,本想还有点交情。现在人家红了,我们这种小角色根本说不上话了。真是人走茶凉,换得太快了……而且你不知道吴彦尊的新经纪人是个多厉害的角色……”

那晚的我并不知道,同一时间的南希上前跟吴彦尊打招呼,他以为他记得吴彦尊,对方也会记得自己,可当他刚说出“彦尊,我一朋友想进来看看你……”时,人家纯当没听到。他只好笑呵呵地又说了一遍:“彦尊,我一朋友……”

“你谁啊?”吴彦尊甩了他一个白眼。

南希愣了一下,他想说“我是公司的美编任南希啊,你前面那本书还是我帮忙设计的”,但他张了张嘴,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辱感慢慢充斥了他的内心。于是他重新拿起了电话,转身走到角落跟我道歉。

可惜当晚的我并不知道这些。

我听着话筒里南希的歉疚和自责,一秒钟都忍受不下去了,“算了没事,你忙你的。”我迅速挂了电话。

那一刻的挫败和羞耻感大概是我一生都无法忘记的。

从初三开始,十多年来,我自问从没有敷衍地写下任何一个文字,我甚至从不认为自己比吴彦尊差。可眼下,我像一个寒酸的乞丐路过一场不属于自己的奢华盛宴,就连进门观瞻的资格都还要向人乞求,可该死的是,乞求还失败了。

这就是红跟不红的区别。

我不愿再正视这种落差,只想抱头鼠窜。

周小野在这时拉住了我,“陈默,我明白你现在的感受。但兄弟有句话今天搁这儿了,你不爱听也得听。活在这世上啊,就得承认有人比自己屌!懂?”

这人平时老不正经,关键时刻却总是戳心戳肺。

见我不语他又说:“来都来了,不去多可惜啊。就当进去励励志,回去咱再艰苦卓绝奋笔疾书,写出一本更畅销的书,开一场更大牌的签售会。让那孙子给你端茶……不,给你擦鞋!”他掏出一张百元大钞砸过去,拿走了两本书。

印象中这本应该是一个非常大的书吧,此刻却人满为患拥挤不堪。大家手拿新书默默等候着主角的出现。漫长的半小时后,吴彦尊才从嘉宾专用通道入场,他的出现立马引起了读者——不,他的忠实粉丝的尖叫、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亲爱的读者们,晚上好。真是不好意思,我们的吴彦尊先生并非故意迟到。只因为上一场在南林师范大学的签售会现场过于火爆,原定的两小时根本不够,但吴彦尊先生却坚持要把所有读者的书都签完,请大家谅解一个作者对读者负责的心情。”先说话的是站在他身旁的经纪人,一位干练的中年女性,穿黑色小礼裙,头发盘起,金丝框眼镜,一副职业经纪人的打扮。

——我们一点也不介意。

——再等半个小时也愿意。

——吴彦尊,你好帅,我超爱你!

底下的读者彻底沸腾了,世界已经无法阻止这场疯狂的偶像粉丝见面会了。我不禁被这种架势给吓得连连后退。

算了,离开吧。

当我脸上再次写满退缩时,周小野又缠上来。直到后来我都没搞清楚,他到底是想看我笑话,还是真在意我这个朋友才会逼我直视自己的软弱。当然我愿意相信是后者。周小野执意要让我跟对方见上一面,说几句话。可眼看签售队伍比火车站售票窗口的还要长几倍,他拉着我去插队。尽管后来想起,我都很不愿意承认,这个很没素质的举措改变了自己的一生。

“喂,别插队。”一只修长的手搭在了周小野的肩上。

我回过头,对方穿着随意却一点不下档次的单垮肩T恤,泛白的紧身牛仔裤,配着一双醒目的红色高跟鞋。头发是干净的马尾,除了很淡的眼妆外其余都是素颜,从她精致的皮肤状态看得出年龄不小却保养有道。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位是书吧管理员。

更无从得知她的名字叫梓雯。

梓雯,文化出版行里一个非常厉害的策划人。她的经历像个传说,在捧红过无数本畅销书和众多大牌作者后突然急流勇退,并隐姓埋名在这家书吧当了一位普通的图书管理员。

周小野回过头时跟我做出了同样诧异的表情,但显然他的注意点不同,他直勾勾地盯着对方胸部完美的曲线,摸着下巴喃喃自语道:“目测B+、内衣无水分、形状完美、有弹性、一手不能掌控……”

“哎哟。”一本书砸在了他脸上。

“来书吧应该多看点书,没营养的东西看多了脑子会烂掉的。”梓雯淡淡的语气里带着轻蔑。

“不好意思,别介意,这人脑子里早长蛆了。”我忙赔礼。

“我倒觉得我看的东西营养丰富啊……”周小野继续贫。

“你要真那么喜欢,回家去捏喜之郎果冻吧。”梓雯不屑地摇摇头,掉头就走。

“喂,别走啊。大胸姐。”

“你再说一遍?!”她被激怒地转身了。其实比起日后我们认识的雯姐,初次见面的她语气已经相当温和了。分析其原因,可能是因为当晚的她并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重操旧业吧,没有激情和梦想也就注定不会有那股凛冽的霸气。

周小野继续嬉皮笑脸,“我这位朋友也是作家呢!你就不能帮忙通融通融插个队?正所谓抬头不见低头见,留着日后好相见……”此刻我简直不知道应该羞愧周小野在这种场合还给我安的“作家”头衔,还是他那完全紊乱不知所谓的中文。

“喔?”梓雯来了兴趣,朝我看过来,“没想到是同行,请教下代表作。”

“《驭夫100式》,你有兴趣可以研究研究。”我胡扯了本书名,拉着周小野就走,这次我发誓是真的要离开了。让我把那本书名字在这种场合念给别人听,不如直接杀了我。当然,我也永远不会忘记那段耻辱史,因为迫于生活费而把自己的第一个长篇贱价卖给一个傻逼编辑,还被迫改成了一个日后我每次想起都恨不能悬梁自尽的书名……

“《傲娇总裁跟他的妖精秘书》,是这本吧?”梓雯快速念出书名时,我恨不能掘地三尺。

“不是吧,这你都知道?你的大脑连着百度吗?”我简直要哭了。

“哈哈。”她露出爽朗的笑容,“果然被我猜中了。你是叫陈默吧,说真的,你书上的照片没你本人帅,其实你那本书写得还不错,我有些印象就记住了。就是书名取得太屎了,跟内容也完全不搭……”

正在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时,她突然收回笑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又转向了全场的焦点——吴彦尊。大约五秒后她开口道:“真正的勇士,要勇于直面自己的过去。这样吧,我帮你去跟他说一说,或许可以帮你们约时间见个面。毕竟都是同行,对你会有帮助。”

“不用,真的别……”

“你怕什么,觉得自己不如他?”她的眼神像一把犀利的手术刀,游刃有余地划开了我的胸膛。

“嘁,有什么好怕的。”我承认我在虚张声势,后来周小野说,那晚我心虚得就像没穿内裤。

梓雯没有拆穿,淡淡一笑,“你等着。”

她侧身挤进人群,缓缓靠近签售台。

我远远望着,耳边周小野对梓雯身材的赞誉声仍在喋喋不休,却离我越来越远。我的视线跟着她一点点走近吴彦尊,胸前逐渐感到窒息。真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特没出息。一边瞧不起这些红了之后狗眼看人低的大牌作家,一边又忍不住想通过各种方式靠近他们,且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爬上他们的位置。

意外就是这时候发生的。

在离吴彦尊还差几步的时候,一个女人挡住了梓雯,是吴彦尊的经纪人。她的动作有些突兀,却并没有引起身旁排队签名的读者们的注意。接下来两位气场强大得不相上下的女人交涉起来,气氛从起初的客气到慢慢紧张,我隐约预感不对,跟周小野一起赶过去。

谈话进入到后面,经纪人还是不肯让出路,似乎为了尽快结束交谈,她从包里不耐烦地掏出一张名片丢向梓雯,梓雯没接,名片砸在她的胸口再旋转着缓缓落地。

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

旁边几个不知道是什么身份的人,突然疯子般冲上去开始抢那张名片,真的就像偶像剧中那么夸张,他们在梓雯的脚下扭打在一起,仅仅只为了一张吴彦尊经纪人的名片。而这时我已经可以听到她们的对话了。

“我再说一遍,你让我跟他谈。”

“我是他经纪人,你够不够资格我说了算。”

“笑话,我混这圈的时候你还躲在家里玩你妈的口红呢,给我让开!”雯姐逼近。高傲的经纪人显然被激怒了,端起签售台上的一杯茶水泼过来,梓雯一偏头闪开了,那杯水不偏不倚地泼在了周小野脸上,似乎有些烫,他大叫一声,现场混乱了。

梓雯怒了,右手扬起想给对方一耳光。关键时刻我冲上去抓住了她的手臂,这才及时制止了一场恶斗。经纪人就在这时拉着嗓子喊起来:“保安,这个女人故意捣乱现场,完全不把读者们和吴彦尊先生放在眼里。请把她赶出去。”

保安无动于衷,因为梓雯就是书吧的管理员。

这一情况反倒是让不明真相的小读者们炸毛了,她们似乎早在等待这样一个能挺身而出维护偶像的时机,三秒之内就已经把梓雯祖宗十八代全数了一遍。甚至更有过分的人,直接把手中的矿泉水瓶扔过来,尖叫着:“滚,三八滚出去!”

我想把梓雯拉走,可她纹丝不动。

眼看一杯吃剩的酸奶横飞过来,我只好上前为她挡住,酸奶盒砸中了我的鼻梁,不疼,一抹恶心的黏稠奶液却弄湿了我的左脸和下巴。

后来梓雯总会提起那一幕,她说:“陈默你问我为什么帮你,你还记得初次见面那晚吗?当你冲上来为我挡住那杯酸奶时,我觉得你真他妈蠢透了!跟当年的我一模一样。”而其实那一刻我在想什么呢?我只是想,这个人是因我才遭受这些的,我必须做点什么,哪怕我什么都改变不了。忘了何时起,在面对这个世界时,逞能成为了我唯一还觉得自己真实存在的凭证。

成为众矢之的的过程持续了很久,虽然保安也来维持秩序了,但我的名牌大衣还是被饮料、奶茶、寿司、槟榔、鸡爪子、口香糖、瓜子、周黑鸭、芒果等各种奇怪的东西装点成了一棵圣诞树,那一刻我是多么佩服现在小女生的消费能力和零食口味啊。

庆幸的是,在我硬撑的过程中梓雯已经被周小野给安全调离了。

待到大家把所有的东西都扔完后,现场很微妙地出现了几秒钟的死寂。我抹了一把脸,抓住机会说话了,朝着坐在签售席上的主角。

“吴彦尊先生,你好。实不相瞒我也是个作者,发表过一些稿子。当然像我这种万千默默码字为生的小角色中的一个,你肯定不认识。但我认识你,你很有名,人长得帅又有才华,看起来对读者也相当不错。我原本敬佩你,有时候还忍不住对你产生同行之间的羡慕,但,仅仅是羡慕。今晚我买了你的书,原本确实是想找你交流下创作心得,但是在入场的第二秒我就放弃了,既然你的爱慕者这么多,我也只想跟所有读者那样找你签个名。说真的,我没想过要来捣乱。我以为大家同为有文学梦想的人,就算彼此的高度不同至少也应该相互尊重不是吗?而你在看到自己的读者不明真相就恶意围攻我和我的朋友时,却坐在那里一直面带微笑稳如泰山,半句出面阻止的话都没有。这让我感到心寒。以前我一直挺敬重你的,但从今天起,我改变了这个看法。”

待我反应过来这一段洋洋洒洒的台词确实不是什么老祖宗附体时,我觉得自己真他妈牛逼死了,但我来不及窃喜,一只香蕉又砸在了我的脸上。一个肥胖得全身上下都是腰的女读者气急败坏地尖叫道:“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啊,别在这里阴阳怪气地攻击我家彦尊,我们颜料不是这么好欺负的!”说着她继续在包里翻找东西,我真怀疑下一秒丢出来的会是卫生巾。

周小野说中了,今晚我真是来励志的。

现在,我励志够了。

我真的很累了,但还是努力摆出一个不卑不亢的表情,转身看了眼吴彦尊——这位大牌作家近看其实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帅。

“祝你签售愉快,再见。”

那一刻,他依然捉摸不透地微笑。

据说后来我跟他对峙的那一幕被网友抓拍了下来,成为圈内的年度经典事件。并在微博上以“三流作者为出名不惜借签售现场攻击吴彦尊”的长标题被转载了几千条。稍微打过交道的作者编辑都来跟我打探八卦,顺便笑我是想红想疯了还是忘了吃脑残片,因为我这么做无疑像个三流小明星在大腕的新闻发布会上撒泼,自我炒作变成了自取灭亡。就连每天盯着我催稿的编辑也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大半。倒是我的微博粉丝瞬间涨了3万多,不过都是来问候我妈的。

第二天,我妈就打电话过来了。

“儿子,一个人在外面还好吗?”

“挺好。”

“妈昨晚睡不着,还不停地打喷嚏,我心想肯定是你挂念我了。”

“妈,我对不起您……这两天您就在家待着,可千万别出门啊。”我欲哭无泪。

那晚事情并没完,从书吧逃出来后,我去路边的公用洗手间狠狠擦了把脸,镜子里的人一脸憔悴。几年前的我明明不是这样的,那时我的脸上写满了稚气和骄傲,却还相信着梦想。每次体育课当其他男生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勾出女生尖叫时我却默默地坐在教室,对着作业本里深黄色的纸张抒写着我以为优美而孤独的辞藻。

我还常常抄写海子的诗词: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反复地写,仿佛只要写上一千遍,以后的自己就能过上这种生活。

没有迷茫、悲伤和生存压力,只有好朋友、恋人、看不完的书籍和听不完的音乐,我每天都会在有窗的阁楼里写作,写累了就跟恋人坐在沙滩上看海,看日出日落,看风起云涌。但是时至今日,我,陈默,23岁,大学辍学,众叛亲离,一无是处。年轻时爱人的脸庞早已模糊,年轻时的梦想支离破碎,可我还得活下去。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件沾满屈辱的大衣脱下来,扔在了洗手间。只是后来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忘不掉那件脏大衣,我总在梦里见到它。它就像我的人生,原本只是一张白纸,随着我不断天真地自以为是地努力它慢慢染上颜色。可直到某天我突然发现它已经脏成这样,却再也洗不净了。

我走出洗手间,来到周小野等候的路口时,单薄的衬衫已经被雨打湿了。

“你没事吧。”是梓雯的声音,她居然还没走。

“今晚很抱歉,连累了你。”我试着说点话。不敢抬头,怕被她看到自己眼睛里一片破碎的玻璃。

“是我连累了你才对。”

“没事。”我顿了下,“那么,再见。”

“喂。”她喊住了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继续混着吧,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回家好了,跟父母道个歉,再随便找份工作,按照爸妈的意愿过日子。”我自嘲地笑了。

梓雯不急着说话,从牛仔裤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白色铁盒,再从盒里拿出一根纤细的女式香烟点上了,她的刘海也被雨水浇湿了,眼中却看不到狼狈和落魄。她晃了晃手中的烟盒,“我虽然一直随身带着它,但其实都戒了一年多了,从我退出这个圈子以来。”

她抽了一口烟,微微仰起脸,露出久违的愉悦,“不过,今晚之后,我突然又想回这行了,我发现戒不掉的东西始终戒不掉。”

“是吗?那祝你马到成功。”

“陈默。”她侧过头,淡淡地笑了,“我赌你最终也放弃不了的。”

“为什么?”

“因为你跟我是同一类人,虽然你还非常嫩。”见我愣住,她继续说,“实话跟你说吧,别真以为吴彦尊是什么厉害角色。他红之前就是个渣。”

“大胸姐这话我爱听。我是王八你是鳖,谁还差谁呢!”周小野跟着起哄。

“你闭嘴。”雯姐狠狠瞪着他一眼,周小野立马蔫了,她又看向我,认识地邀请道,“陈默,你愿不愿意跟我干?”

“跟你干?!”想歪的周小野一口可乐喷了出来。

雯姐不以为然,眼中闪烁着光,“对,干杂志,干畅销书。吴彦尊现在做的事,我们会比他做得更好。”她掐灭了烟头,平静的声线下暗藏着一股莫名的煽动。

我有些略微地错愕。

要知道,前一秒的我还只是个辍学的大学生,为了躲避家里而租住在外面写稿为生;前一秒的雯姐还只是一个在书吧安闲度日的管理员,每天看完三本书然后回家准时敷面膜睡觉;前一秒的周小野呢?他还在朝100G的岛国爱情动作片储存量奋力拼搏,并把每个月的生活费烧在改装车的零件上。

“好啊。”

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深夜,星城的街景在朦胧的雨水中繁华成一片浩瀚而璀璨的海洋,一句草率得像跟谁赌气般的回答自此改变了我的一生。后来我总是想,我之所以回答得那么干脆,是因为那年的我除了年轻真的没什么可供失去和陪葬。

年少时的选择总在不经意间发生,用来承担的却可能是很多年的漫长岁月。

【五】

此刻我站在星城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一楼的西餐厅里,很多人围了上来,大家的议论声将我从纷乱的回忆中拉扯回来。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要上演一出“未婚先孕少女抓住负心男友当众哭诉求公道”的狗血戏码时,女孩又在下一秒破涕为笑了,她松开我,泪水弄花了精致的眼妆却全然不在意。

“陈默,真的是你吗?”她抹掉眼泪,又问了一遍。

“是我。沈聪,好久不见。”我喊出她的名字,又侧头看向同样满脸惊愕的副主编,“还有你,林喜薇。”

“好久不见。”林喜薇的微笑有些滞后,但还是那么好看,“有多久了,八年吧?”

“是啊,八年。”我点点头。

八年时光,多么久远,根本不是几句简单的问候就能承载的分量。而八年前的我,就算把一万本狗血言情小说塞进脑袋里,也绝对想不到今天的重逢吧。

可眼下我来不及跟身旁下巴脱臼到地上刚要扶起来结果眼珠又掉到了地上的Alen解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刚要开口时,餐厅的玻璃门被推开了,然后我看到了冒冒失失的周小野和紧跟其后同样神色紧绷的雯姐——他们赶回来了。

并且同一时间,任南希也端着他那万年不变的简餐下楼了。关于他总是端着公司食堂的餐点来一楼的私营餐厅进食这个习惯,我一直无法理解。不过眼下这些都不重要了,我浑身突然有了一种畅快的释然感。

游戏开始了,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