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她不会再回答,可她还是赶在大家回来之前轻声回应道:“陈默,你可能觉得我很贱吧?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很贱。如果哪天你想恨我,可以的。”
那一秒,我突然就决定了,不管身边这个女人今后会做出什么傻事、蠢事,我都会无条件原谅她。我没法怪罪她,毕竟她只是错爱了一个人。
【二】
“代笔”一事在网上炒得沸沸扬扬,绝大部分言论都对我非常不利。那些天我努力避免在任何网络媒体上露面,可大家显然没打算轻易放过对我的“道德谴责”,手机里总会收到一些读者的恶意短信。
年底时我还收到过一个包裹,是我自己的新书,不过被撕成了碎片。里面还附上了一张全班同学联名书写的信,内容为:永不再买。
我看着那封密密麻麻写满几十个醒目的签名,那些包含着愤怒、失望和伤心后才写出来的字迹,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比他们更难过。
我想是我伤害了他们,即使我也是受害者。谁让我不够强大呢?面对污蔑束手无策,我无法保护自己的读者,无法保护他们因为喜欢我而感到骄傲的这种心情,这本身就是一种深深的辜负。
所以,他们有理由恨我。
偶尔也还能看到一些立场坚定的读者给我留言——“陈默我永远支持你”“墨水对你的爱永不变”“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相信你”。每次看到这些话我就很想哭,人真是奇怪的生物,不害怕遍体鳞伤,却害怕遍体鳞伤后的一个拥抱。
风波持续到年底,迫于压力我在博客写出一封正式的公开澄清信。那封信我写得很简短。当我在一个失眠的深夜写下“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这句话时,连我自己都感到苍白无力。都说清者自清,可时至今日我才发现,在这个浮躁的时代里清者根本无法自清。其实我再清楚不过,这仗一开始就输了,无论我选择反击、自证,还是逃避,我这一生都无法摆脱“代笔”的标签了。
果然,时间它也无法证明一切。但它至少足够强大,能带走一切。我相信,任何伤痛和不公在岁月面前都会变得微不足道。
而我仅仅希望,这段时间可以快点,再快一点。
年假十天,我暂时逃开了纷扰的烦心事,专心在家呆着。事实上我已经好久没陪过父母了。要感谢这场名誉诋毁的灾难,让我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平静的一个新年。
大年初一我接到了小凉的电话。
那天下午,她穿着呢子大衣,裹着一条遮住半张脸的围巾,站在路口的广告牌下朝我招手。暖冬天气正好,带着日式青春电影里的干净和清新,她的脚边是三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彩色编织袋。
“别光愣着啊,快来帮忙。”小凉吃力地拎起一袋行李交给我,我接过后才发现很沉。
“你这是做什么?”
“其实我早想从家里搬出来了,可她一直不同意。我只好趁她回家过年这几天偷偷行动了。”
我刚想问她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走,随后又觉得这个问题很蠢。还能有什么理由?以小凉的性格,跟我在一起后她肯定无法再面对沈聪。我完全可以想象当沈聪毫不知情跟她事无巨细地汇报关于我的事情时,她内心的那种尴尬和愧疚。
“你没回家过年?”我转移了话题。
“本来打算回南水镇陪外婆的,结果被我妈接走了。但她的新家似乎不太欢迎我这个前夫的女儿,不过我还懒得去呢!求之不得。”她嘴上逞能,却还是难以掩饰眼中的落寞。毕竟就算一个人再独立,也不愿承认自己是这个世上多余的存在,这种孤独和绝望,在我曾认为自己不过是个代替品时,深有体会。
“你昨天除夕夜一个人过的?”我语气有些责备,“你为什么不找我啊?可以来我家……”
“以什么身份?同事、朋友,还是老同学……”她伸过手轻轻捏了捏我的左耳垂,眨着眼,“我希望是以准媳妇的身份,在这之前,我才不会上你家。”
“放心,很快就可以了。”我保证道。
“八年都等了,谁还在乎这几天啊?”她俏皮地转过身,挥手拦下一辆taxi。
小凉租的新住所在城南的一间小公寓,属于星城较早建的一批经济适用房。外面看上去虽有些老旧,房间里倒是装修精良,家电齐全。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地段离公司太远,一想到从此她要过上一边啃面包一边跟上班族挤地铁的仓促生活我就很难过。她本可以不用这样,而是继续住在市中心的大房间里,一下楼就是步行街、电影院、百货大厦,每天出门还能搭好朋友的便车。
她倒不觉得惋惜,穿戴好围裙,扎出一个干净利落的马尾,满脸愉悦地投入到了大扫除。见我要帮忙,她又嫌弃地将我赶到沙发上,“你随便呆着,别插手,越帮越忙。”
我很受挫地“哦”了声。
一直忙到晚上八点,空敞而脏乱的屋子焕然一新,就像变魔法一样。外面的天色彻底暗下来,外卖披萨已经送上了门。我将食物切好,她闻到香味,摘下了手套和围裙就凑过来,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吃完还满足地又舔了舔手指,真是饿坏了。
“明天等我收拾好厨房,给你做吃的吧。”她说。
“真的假的?你会做?”我装出吃惊的样子。
“当然啊!沈聪舍不得我走,很大一个原因是舍不得我的厨艺。”她颇为自豪地噘起嘴,左脸颊上一道淡淡的灰尘痕迹在光线下变得明显,应该是收拾房间时不小心留下的。
“别动。”我扯出两张纸巾,帮她擦完脸上的灰尘。
那一刻彼此的呼吸和心跳都离得很近,没有犹豫,我很自然地吻了她。几秒后我停下来,小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很快又扬起下巴神秘地望着我。
“陈默,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你说。”
“其实八年前愚人节的那个放学傍晚,沈聪将你领到图书馆还亲了你的事我都看到了。”她脸上透着一丝说不上来的得意,“她骗我说班主任找我,但那天下午班主任根本没在学校,她请假回家了。所以我一早就知道她在骗我。我假装去办公室,其实躲在了隔壁班教室。当她拉着你跑走时,我偷偷跟过去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呢?”我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贪恋地打量着她。
“当时的心情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踮起脚亲了你,然后你们还抱在了一起。我想,天啊,她居然亲了你,你再也不是我心目中那个完美的陈默了。你辜负了我的想象,辜负了我的期待,你简直差劲死了。当晚我生气又伤心地哭了整整一晚,可第二天一大早来学校看到你,我发现,我还是无法自拔地喜欢着你……”
小凉坦诚地笑了,带着一丝羞涩。然后她主动将脸凑过来,亲吻我。我一点点拨开她耳边的头发,缓缓抱住她,她真的非常瘦,哪怕冬衣再厚也裹藏不住身体的单薄。手机突然响起,我们的身体本能地弹开了。我的第一反应是:如果这则电话是移动催缴话费,我立马投诉它。
打电话的人,是沈聪。
【三】
其实会在大年初一把大家都叫上的人是郭爱卿,沈聪不过是负责传话。关于这位姑娘的神奇之处实在太多了,比如有一个怎么念都像古代大臣的名字,再比如她的生日居然是今天——大年初一。
然而当我赶到郭爱卿的生日派对时,更神奇的事情出现了,给我开门的居然是一个又高又瘦的陌生男人。他穿着整洁的李宁运动装,笑容阳光,牙齿洁白,短寸头下是一个近乎完美的欧美头型,俨然一个斯文白净的高帅富。
我刚以为自己敲错门时,郭爱卿已经杀出来,她潇洒地搭住男生的肩膀,介绍道:“这位叫小黑,我男朋友。”
“男朋友?!”
“就是我男人!”她粗俗地解释着,我的下巴已经掉落在地。我多想告诉她,作为一个女人,下次介绍自己的男友时可不可以小鸟依人一点,而不要像个爷们一样搭着他的肩。不过显然她有男朋友这个事实更让我震惊。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的相遇非常神奇。去年过中秋节时,郭爱卿在回老家的火车上接到母亲的电话。电话里母女俩为了相亲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什么脏话都飙出来了。坐在一旁的男生看不下去了,似乎是老乡,忙用方言跟她搭话了。
“这位小姐……”
“你才小姐,你全家都小姐!”
“对不起,对不起……这位同学,声音小点好吗?你影响到大家了。”
“小声个屁啊!我怎么小声?我肺都要气炸了!”
“再气你也不用吼啊。”
“我就吼怎么着?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怎么又扯到我们男人了?同学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我怎么好好说!我都要被我妈逼疯了,今年回家又要拉我相亲。”
“不就相个亲吗?我都好多次了。”
“你不懂!我妈眼神不好使,不是给我介绍身高一米六不到的三级残废就是给我介绍下半身埋土里的谢顶老头,你说在她心目中自己女儿究竟是有多滞销啊!”
“哈哈,那你挺可怜的。”
“笑屁啊!不准笑!咦……,哥们,你瞧我怎么样?”
“挺好的。”
“你看,我讨厌相亲,你也讨厌。要不,咱俩凑一块吧。”
男生一点也没被这个提议吓到,想了想,“行呗。”
……
“就这样,我们在一起了。”
当郭爱卿轻描淡写地讲完整段恋情的来龙去脉时,一群人算是大开眼界了,大家沉浸在不可思议的震撼中,并带着一丝无地自容的惭愧,久久地沉默了。就连一向处事不惊的雯姐都露出了甘拜下风的惊讶。
打破沉默的是周小野,“你们这也太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响叮当吧,动物交配市场也没你俩快啊!”
“周小野你找死是吧。”郭爱卿叫起来。
他男朋友倒不生气,柔声道,“爱情这种事情真是不可思议,其实以前我也很慎重,但那天在火车上也不知怎了,像着了魔,看爱卿的第一眼我就觉得没错了,这姑娘是我要找的人……”
他这番话感动了在座所有人。除了郭爱卿,她瞪了小黑一眼,“得得得,少恶心我,咱俩不过是有共同的革命目标而已。”
对于郭爱卿这种生在福中不知福的可耻行为,大家恨不能直接一叉子飞过去戳瞎她。
吃完晚饭大家便围坐在沙发上看春晚重播,一直到十点多才开始切生日蛋糕,一个三层水果蛋糕,关灯点上蜡烛后非常漂亮。听说蛋糕还是小黑亲自做的,小黑的工作原本就是罗莎店的蛋糕师。多么浪漫的职业啊!沈聪跟张可可羡慕得都要哭了。郭爱卿却依然没有半点被感动的意思,攒足一口气吹灭了蜡烛,许愿都直接免了。
随后她切下一小块蛋糕,甩手就丢在周小野脸上,然后捧腹大笑。这一举措无疑于自掘坟墓,大家原本就攒了一肚子的怒火彻底爆发了,疯狂的蛋糕大战就此开始。最可怜的莫过于小黑,看着自己精心准备的杰作漫天飞舞,想死的心都有了。他不停地喊道:“别浪费呀,食材很贵的,大家尝一口啊,很好吃的……”
“啪。”一块黄色奶油堵住了他的嘴。
蛋糕战结束后大家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不愿意讲真心话的就统一罚喝酒。结果真心话没套出几个,酒倒是喝掉了两箱。可能好久没聚了,当晚大家都很尽兴,肆无忌惮地喝到醉。
我想我应该算是当中比较清醒的,至少在周小野一边抓着撑衣杆跳钢管舞一边大喊“明年《橙》要卖1000万本”时,我硬是愣了两秒很认真地思考了下这个问题,然后非常严肃地告诉他,“1000万是不是有点多了?不现实啊。”
他想了想,觉得有道理,“那就900万吧。”
说完他就栽倒在了沙发上,接着又从沙发上滚在了毛地毯上,最终抱着任南希的大腿打起了呼噜。没人管他,还能保持清醒的人没剩几个,就连千杯不醉的雯姐也败下阵来,吐过之后跟张可可一起去客房躺下了。
我胸口难受,却睡不着,醒来时整个客厅没有任何改变,满地狼藉横尸遍野。这时阳台上的灯亮着,并站着一个人。我以为自己在做梦,跌跌撞撞地推开阳台上的玻璃门,刺骨的冷风立马将我体内的醉意驱散了不少。
“沈聪?你站外面做什么?”
沈聪没有反应,她双手扶着铁护栏,双眼迷离地看着远方,风越来越大。我又喊了一遍,她这才惊醒过来,回头朝我笑,眼里却泛着掩藏不住的忧愁。
“你怎么呢?你没事吧?”
“没事,我睡不着,难受,想站会。”
“那也别站在外面啊!多冷啊!”
我坚持把她拽进了屋,并扶到了另一间房的床上,给她盖上被子。整个过程她都安静得有些过分,与其说醉了,更像是病了。
“好好睡一觉吧!如果一会还是想吐,你就喊我。”我将她额前凌乱的发丝整理了下,起身要离开,她却突然抓住了我的手。
“怎么呢?”我转过身。
她没有说话,双手却勾过我的后颈,试图将我拉入她的怀抱,并顺势吻我。我及时抓住她的双肩把她摁住了。我们就那样两相对望,时间静止得有些残忍。她原本勾住我的手臂最终失去了力气,滑落下来。
“对不起……”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害怕得哭出来,“对不起……对不起……”她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你到底怎么啦?是哪不舒服?”我不知从何安慰。
“陈默,我感觉你最近一直在避开我。小凉今天也突然搬家了,为什么大家突然都离开我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我做错什么惹你们生气了啊?我真的好害怕,你告诉我好吗……”她泪水很快溢满了眼窝,愧疚以一种长驱直入的方式折磨着我,几乎要撕毁我的胸口。
我想我必须告诉她了,一秒也不能再隐瞒了。
“沈聪,对不起,其实……”
门在这时被推开了,雯姐脸色苍白地扶着门梁,声音透着疲倦跟难受,“还有清醒的人吗?张可可不太对劲。”
“有。”我起身了。
张可可脸色惨白,她意识昏迷地蜷缩在床上,嘴中不断呻吟着。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又摸了摸她的额头。
“酒精中毒了,赶紧穿好衣,我们送她去医院。”
“大年初一,医院开门了吗?”雯姐担忧道。
几个人面面相觑,没人清楚这事。最终我没有去医院,而是把车开往了自己家,医院有没有开门我不清楚,但我爸跟我哥都是医生,而我很确定我有自己家门的钥匙。张可可躺在汽车后座上,仍旧在痛苦地呻吟,雯姐在一旁抱着她不停地安抚。
“喂,快点开。她看上去很难受……别,还是别开太快,一会要是出车祸我倒是无所谓,你要死了,两位姑娘该有多伤心啊。”她也有些不清醒了,眼神迷离,语无伦次。
我通过后视镜与雯姐对视了一眼,“我倒是真希望自己死了,一了百了。”
“我说陈默,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抱怨啊?你至少有得选。可我呢?我没得选……”显然她是真醉了,醉成了一个忧愁而话多的女人。而其实她也有选择的,比如身边一个那么好的小伙子周小野。她只是看不见,就像现在的我,除了眼中缓缓延伸向马路尽头的小光源,什么都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