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妙沁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 最后是叫一阵雨声惊醒的。
她撑着坐起来,被子从肩上滑落到了腰间。
从婉闻声进来,问:“娘娘可是觉得冷?”
魏妙沁揉揉额角, 摇了摇头。
哪里冷?
荀锐抱着她的时候,她还觉得跟挨着碳炉似的,热得仿佛要喘不过气了呢。
“几时了?”魏妙沁又问。
“子时了。”
魏妙沁突地想起来一茬,便问:“皇上每日里都歇在什么地方?”
从婉有些摸不着头脑,心道这宫里除了您一个, 又没别的娘娘, 您原来还不问呢,如今怎么倒问起歇在哪里了?这有区别嘛?
从婉疑惑归疑惑, 还是乖乖答道:“大都是宿在勤政殿, 前些时候听规甘华说的。这有时么……”从婉的声音顿了顿。
从婉没说完, 但魏妙沁差不多也猜到了。她问:“宿在这里?”
从婉讪讪应声:“是。”
只是娘娘大多时候都不知晓罢了。
魏妙沁按了按身边的床榻,那里自是一片冰凉的。
难不成是每日悄然来,再每日早早悄然走?如此自然也就不留痕迹了。
魏妙沁一时说不清心底是个什么滋味儿。
明明将她硬拐上登基大典, 这等猖狂的事都做了。怎么到了这时候, 倒好像又变得小心翼翼了?
昨个儿教训了选阿娜几人回到宫中后,荀锐真就慢条斯理、规规矩矩为她拆了头发, 又叫宫人端了水来,一点一点为她擦去了今日脸上的妆容。
越深知他是个心狠手辣、人人畏惧的人物,他这一刻的克制和温柔,就越是好像钻进了魏妙沁的心里去。
唯一死性不改的,就是将她牢牢扣在怀里,始终没有放开。
于是她的呼吸便渐渐轻了,何时睡着的都不知道……只隐约记得,好像听见了他翻动书页的声音。
“早早睡下了, 这会儿倒没什么睡意了。”魏妙沁叹了口气,叫香彤打了水来,伺候着洗漱了,用了些夜宵。
她突发奇想道:“咱们去勤政殿瞧瞧。”
从婉一愣:“啊?”
魏妙沁话说出口之后,想法倒是越发坚定了。她搁下碗,又问:“咱们宫中的小厨房歇下了么?”
“还、还未。”
“那就再做一些夜宵,咱们去勤政殿。”魏妙沁从未想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荀锐又在做什么呢?
从婉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多少回,觉得娘娘不大对劲了。
好像……好像有什么在她们不知晓的地方,发生了变化。
魏妙沁到勤政殿时,殿内还点着灯。
她跨进门,荀锐正提笔写完一封书信,他折叠好放入封中,烫了火漆。一抬头便看见了魏妙沁的身影。
荀锐的动作仿佛被冻住了。
他只定定看着魏妙沁,一时没有开口,也没有再动作。
“倒好像瞧见鬼似的?”魏妙沁忍不住抬了抬下巴道。
等话音落下,她已然来到荀锐跟前了。
哪里是鬼。
像是梦。
荀锐心道。
荀锐这才缓缓微一垂眸,朝从婉等人看了过去。从婉心头不自觉地一哽,还未反应过来呢,香彤倒是先躬身道:“娘娘昨日歇得早,这才早早醒了。用了些宵夜,还带了给皇上的。”
荀锐这才未发作他们伺候不周。
他站起身,亲手接过了宵夜。
而魏妙沁很快就绕到了桌案前,她忍不住道:“月上梢头了,皇上仍在伏案批阅奏章……难道不应当歇下么?”
“歇下也无事。”荀锐道。
“歇下自然是睡觉啊!”魏妙沁没好气地道。
这人前半生又是如何过来的?这每日里,便当真除了处理公务,旁的就都是无聊之事了?
荀锐应了声:“嗯。”
嗯?
然后呢?
应了便罢了?
魏妙沁踹了下桌腿,道:“甘公公给我搬张椅子来。”
甘华正要动,荀锐淡淡道:“椅子窄小,底又硬,坐上去恐有不适。”
魏妙沁俯首朝他身下的座椅看去。
那座椅自是宽大得很。
荀锐腰后放了两个靠枕,都仍旧显得有些空荡。
魏妙沁指着道:“这不也一样硬的么?”
荀锐看向甘华。
甘华立马反应过来,叫两个小宫女跑腿去,抱了两件大氅来。那大氅厚实得很,往座上一铺便柔软了。
魏妙沁:……
魏妙沁这才犹犹豫豫地坐下了。
她撑着下巴,看向面前奏折等物……问:“皇上不怕我将上头的内容看了去吗?”
荀锐连眉头都未掀一下:“无妨。”
魏妙沁哪里真想看呢,她也就偶尔听上那么一句,才插句嘴。平时么,谁闲着没事给自己找麻烦?
她就着那软绵绵的大氅坐下,见荀锐伸手取用宵夜,这才出声问:“方才那封书信是送往边城的?”
“是。”荀锐顿了下,这才阴沉沉地缓缓道:“闫焰、魏静远已往边城去,旁人未必还识得他们。自要交代一二。若是不明不白死在了外头……岂不麻烦。”倒是叫人也拿不准,他是喜是怒,还是吃了醋。
魏妙沁抿了抿唇,倒觉得再问下去,便是自己的不妥了。
荀锐却是一手执调羹,一边悄然侧目,看了看魏妙沁的方向,他低声道:“边关若起战事……我必要前往。”
魏妙沁一怔,但随即就点头道:“嗯,是,你该去的。”她压低了声音,几乎贴着他的面颊道:“他们这样欺侮你,自然是要亲手去教训回来,才觉痛快……”
便如她一般,当时也总要亲去羞辱建康帝等人一番,便觉得舒坦了。
魏妙沁的气息喷洒极近。
荀锐睫毛颤了颤,连喉头也跟着痒了痒。
他低声沉沉应了:“嗯……妙妙……说的是。”他抬手就要按住魏妙沁的腰,魏妙沁却是骤然趴伏了下去,懒洋洋地倚着那桌案,道:“你不必理会我,你且忙你的罢。”
荀锐只好又生生按住了手,喉头一动:“嗯。”
荀锐吃过了宵夜,才又翻动起了面前的地方志。
魏妙沁本来睡得早,中途醒了已不大困了,可这会儿趴下去,那困意倒是又渐渐袭上来了。
尤其耳边翻动书页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能唤来睡意。
世间万物在这一刻,都归于了静籁。
荀锐这时候也才缓缓转头,盯着她静静看了一会儿。
他何曾想过,真有那样一日,烛光之下,他不急不缓地处理手头的事务,而妙妙趴伏在一旁,长发如瀑般从桌案上泻下,姿态毫无防备,就这样无声地陪伴着他度过那难熬的漫漫长夜……
第二日,魏妙沁是从床榻上醒来的。
只是不是她的宫中,而是从勤政殿偏殿的床榻上。
魏妙沁没有再多此一举去问谁将她抱来的,等洗漱用了早膳后,她便道:“去前头。”
从婉正纳闷呢,这前头是什么前头?
就见魏妙沁走到处理政务的殿中去了。
她问:“皇上去上朝了?”
小太监应声:“是。”
来了,来了,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
从婉心道。
娘娘居然开始频繁关怀,皇上在何处了,现下如何了。
这厢魏妙沁便坐在殿中等了起来,时不时还要叫香彤从架子上取两本书来给自己看。
等荀锐下朝归来,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荀锐忙快步上前去,问宫人:“可用膳了?”
“用了,皇上,我先问你,袁洪婴致仕了么?”魏妙沁道。
“还未。”荀锐顿了下:“只是此人与我不合,已称病有数日不来上朝了。”
魏妙沁两样都放着光,她道:“你何时去边城?我一同去。临行前,我去拜访一趟袁先生,他可与你的心腹朝臣一同,帮你盯着京中变化。”
袁洪婴可厉害得很。
只是原先大魏朝还在时,魏妙沁撞见过好几次,他向建康帝提议,建康帝温和一笑,都含糊过去了。叫袁洪婴憋屈得厉害,后来就再不提了,也学着今朝的模样,称病不上朝了。
袁洪婴有才干,也有才名。建康帝不肯用他,无非就是懦弱的一张皮底下,藏着一颗自以为是的心。总想着不受他人牵制,以自己为尊。
魏妙沁也是后来才晓得,袁洪婴曾与生父生母有过赠书之谊,倒也算是忘年交。
如今袁洪婴年纪虽大,脑子却不糊涂,反倒越老越精了。
他不愿叛大魏,可又心下不满建康帝,这才既做了新朝的官,可又不想与荀锐应付……
若他们要走,让袁洪婴暗地里盯着却是最好的。
他为人正直不会与他人串通,又有旧日情谊在,多少也会出些力。而外人都知他不愿效命荀锐,那些趁机作乱的人,自然也不会提防他。
……
一旁的宫人闻言都吓坏了。
娘娘自幼,便是被京中宫人捧在掌心的。如何能去那边城呢?
何况,这有天子御驾亲征的,也没见有皇后还跟随的啊!这不都是留在宫中处理后宫事务么……这,这虽然如今也没多少后宫事务。
皇上定然会拒绝娘娘的吧……
“妙妙要随我去?”荀锐沉声问。
“是。不可吗?”魏妙沁问着,眉头便皱起来了。
荀锐如今哪里舍得见她皱眉?
越是亲近,便越是连她蹙眉、掉半滴泪都受不得。
“可。”荀锐顿了顿,“袁洪婴就不必去见了,他脾气古怪……”
“不去也成。省得叫人看见了。”魏妙沁转身回到荀锐的桌案前:“我写封信。……皇上有法子叫人悄无声息递给他吧?”
荀锐张张嘴,想说这也不必辛苦了。
魏妙沁又道:“你每日里派在我身边那些悄无声息的人……都不容易揪着影儿呢。”
荀锐一下僵在了那里。
只是他脸色一如既往,倒看不出什么僵硬来,看着倒更像是他要发作怒气的模样。
从婉等人一下吓得都快给魏妙沁跪下了。
我的娘娘哎!
您跟前如今站着的已经是皇帝了!您怎么还能这般口无遮拦呢?
魏妙沁挨着那宽大的椅子坐下,道:“我坐你的椅子,你不会生气罢?”
如同被冰冻住的荀锐,这才缓缓拾回了理智。
“……不会。”
魏妙沁道:“那请皇上为我磨墨,也是不会生气的了?”
“……不会。”
他怕的是她生他的气。
若她再如先前那样,强行要出宫住端王府去,与他就此分割开来……荀锐的面色越发的阴沉了。
原先未曾得到过半分亲近,便也就罢了。狠下心,强行将人扣住就是了。可已经尝过甜味儿了,再翻了脸,他却是忍不下了。
“纸呢?”魏妙沁又问。
甘华头一个反应过来,不管待会儿如何,这会儿都得先将娘娘要的东西凑齐了,随吩咐随到。
魏妙沁提笔缓缓写了封信,交到荀锐掌中。
“皇上请。”
荀锐攥着那封信,将书封都攥得皱了。
魏妙沁忙掐了一把他的手指:“皇上的力气怎么总这样大?你要将它都掐皱了,还如何瞧?”
宫人们又是一愣。
本是紧张的局面,叫娘娘这样一说,倒是又、又……怪异了起来。几个宫女悄然红了下脸。
魏妙沁又道:“我便当你答应了,我如今要回去收拾衣裳了。只等着启程了。”
荀锐面上还是瞧不出神色来:“……嗯。”
魏妙沁离开了勤政殿。
从婉忆起方才皇上立在一旁,当真给娘娘磨墨的模样,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低声劝道:“下回娘娘莫要这样同皇上说话了,您瞧皇上的模样……”从婉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您不觉得害怕么?”
魏妙沁顿了下:“害怕么?”
“他的模样……”魏妙沁回忆起重生后第一回 见他的模样,又想起方才他的模样,还有那日大宴上他身着礼服的模样。魏妙沁道:“长得是比大魏男子要好看许多……”
从婉:?
香彤:???
魏妙沁不再提这一话茬,从婉和香彤恍恍惚惚,也没有再提了。
没过两日,荀锐便已昭告天下,说是此战御驾亲征,要将异族彻底击退了去,免却百姓之忧……
百姓们听听也就罢了,谁也没放在心上。
哪有皇帝上战场的?不是有话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吗?他们都懂得这个道理。何况大魏先前没少与异族开战,后头什么和亲,开放通婚,什么法子都用尽了……也没见拿异族有办法。大家都道是建康帝太仁善的过。
如今新帝是残暴狠辣了些,可还有传闻说他有异族血统呢,他如何真能为大晋子民着想呢?
一时质疑声自然不少。
朝臣之中倒是有些人欢喜得很。
魏妙沁听了都觉得来气。
不过想到荀锐的本事……这人莫说击退崇火族了,便是要将其余几族一并夷平,倒也不难。
她想先前荀锐未有大动作,不过是因为当时仍是建康帝在皇位上罢了。如今不一样了,荀锐是为自己了,哪里还会留手?
不过无论如何,他们这一行人都浩浩荡荡从京中出去了。
赵玉菁坐在楼上,目送队伍远去,还忍不住问了句:“魏妙沁去了没有?”
“那是娘娘。”
赵玉菁不情不愿改口:“娘娘去了没有?”
“去了……”
赵玉菁忍不住笑了:“倒说不清皇上是喜欢她还是不喜她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似她们这般自幼长在京中的贵女,哪里遭得住这个?哪天死在战场上也没准儿呢。
而闫焰、魏静远也去了……都死了才好呢。这样就再也不会有人谈论她,魏静远宁愿上战场也不愿娶她了!
而此时被赵玉菁记挂的魏妙沁,懒洋洋地倚在马车里,瞧着京城城门外的风景,正觉得新鲜呢。
她原来也出城,只是没出这么远过。
单是一路景色变换,便足够她瞧的了。
等队伍行出城后不久,荀锐方才下令分作两路,一路疾行,另一路皇帝仪仗慢行在后。
“她们留下。”荀锐下完令后,看向了从婉二人,“她们跟不上。”
从婉与香彤自是不服气的,娘娘身边离了她们怎么成呢?谁来伺候呢?
可她们又哪里敢忤逆皇上的意思?
从婉二人只得看向魏妙沁。
魏妙沁便歪头看向了荀锐。
荀锐道:“有人伺候。”
魏妙沁是想随军去见识不一样的边城风光,却不是为了拖荀锐的后腿。
她点了下头:“愣着做什么?皇上下了令,那就随那一队人马去吧。”
从婉、香彤讪讪应了声,连看都怕多看荀锐一眼,恭恭敬敬退出去了。
她们前脚下了马车,后脚荀锐便抚掌唤了个人来。
“奴婢名叫阿珠。”
跟前的年轻女人明显是崇火族人的长相,她生得不如魏妙沁高,但却身形精悍,挽起的袖口下,能看见她粗大的指节。
见过魏妙沁后,阿珠就自觉退到了马车外,与赶车的侍卫坐在了一处,并不会打搅到魏妙沁和荀锐。
紧跟着,魏妙沁便知道了荀锐口中的“跟不上”是什么意思了。
这一队人马开始了急行军。
马车颠得魏妙沁五脏六腑好像都从喉中吐出来了。
“妙妙若是觉得坐着不适,可以倚着我。”荀锐道。
魏妙沁扭头冲他翻了个白眼。
她简直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了。
当然,这想法也是一瞬从她脑中掠了过去。魏妙沁自然知晓兵贵神速的道理……何况这队伍上下,恐怕只有她这个从未出京的娇小姐不适罢了。
且忍忍,忍忍就是了。
当年母亲跟着父亲一块儿出去打仗,不也是如此么?
等行近边城时,魏妙沁已经瘦了一圈儿了。
她如今也不管那么多了,累了不舒坦了,便将荀锐当做那靠枕,倚着歇息就是。
只是荀锐身上硬邦邦的,除了怀抱倚着舒服些,别的倒也没好到哪里去。
“咱们到了。”外头响起了甘华的声音。
从婉等人随行了另一队,他却是不肯走,也不敢走的,就这样狠狠心一路忍了过来。
荀锐在马车内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后伸手卷起了帘子。甘华忙要去扶魏妙沁,荀锐却是垂眸扫他一眼,冷冰冰的。甘华立马就明白了,自觉地缩回了手,眼看着皇上将人抱了下来,披风一裹,就挡去了风沙。
边城的县衙外已经围满了士兵,还有边城负责的大小将领、官员。他们将边城的普通百姓隔绝在了外,可百姓们伸长了脖子,依旧能见到那打扮华贵,挺拔俊美的年轻男子,和他怀中抱着的女子。
女子看不清面容,但想必是极美的。
边城百姓多与外族通婚。
只是外族来袭时,却并不会顾忌这一点。
百姓们早被磋磨得极痛苦了,自觉不是异族人,可又没有大魏,不,如今是大晋了,他们也没有大晋子民的归属感。
眼下见了新帝的模样,反倒是比京中人的接纳度要来得更高,止不住地目露崇拜之色……
“那不是……那不是先前来过边城的少年将军么?”有人认出了荀锐。
“啊?是么?”
“是呢,就是呢。你忘了么,如今咱们是大晋了,大魏没了……就是这个少年将军带兵回去做的皇帝。”
“哦哦,那他是不是就要帮咱们击退那些异族人了?咱们的日子是不是就能好了?”
……
百姓们正议论间,魏妙沁缓缓睁开眼,想也不想就抬手揭开了盖住脸的帽子。
“到哪里了?”魏妙沁问。
百姓间自是又低低惊呼了一声。
边城女子,因为血统混杂、地理环境的缘故,与京中女子是全然不同的。
“那便是皇后娘娘么?真是极好看的。”
“帝后情深,好,好……”
百姓们还敢议论两句,离得近的官员们反倒连多看一眼都不敢。
过去十几年里,元檀郡主的名号,哪有人没听过?在他们心中,那也是传说级别的人物了。
如今又做了新帝的皇后,可想这人究竟厉害到了何等地步,要千万小心对待才是。
这厢入了府。
魏妙沁倒也不觉得如何累了,等洗漱换了衣裳,又用了些食物后,便出府去领略边城不一样的建筑风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