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体会到,原来负责对接材料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夹在难伺候的两方中间,她是多么的难做人。
而她原来在陆既明身边做秘书的日子,看起来挨喷难熬,但其实是多么的风平浪静。这些项目上说不清谁对谁错最后都由她扛锅的事情,从来都没有机会发生在陆总裁秘书的身上。
她拿了那份快递来的烫手的尽职调查问卷,去了既明资本。
她把文件亲自交给陆既明。
陆既明把文件轻飘飘往旁边一放。那轻飘飘的一放,那般的没有重量,完全不用知道为了拿到它的人要受多少夹生的委屈。
可这不就是职场吗?这不就是做项目的人所必须经历和消化的吗?老板只要一个结果,所有坎坷曲折的过程都由员工自己去消化就好了。
面对那轻飘飘的一放,宁檬心里的委屈一闪就消失了。她告诉自己,能消化掉委屈,说明她正在成长。
她起身告辞,却在刚刚走到电梯的时候接到陆既明的电话。
“对了,你还得让LP提供一下他们公司股东会针对此次投资的决议文件。”
宁檬使劲吸了一口气,捺住了要炸起的情绪,和缓回答:好的。
当晚她给LP董助发微信,说明还需要一份股东会决议文件。
这次董助居然很赏脸,很快就回了消息:怎么总是一次一次单个的要啊?
宁檬深呼吸,让肺部暂时兼具过滤坏情绪的净化器功能,吸进坏情绪,呼出清新空气:麻烦您了,下不为例。
接下来董助又开启了不理她模式。宁檬连续两天去前台问有没有她的快递,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她想发个信息问问董助,但想到董助那副不回她信息的尿性,想想还是算了,直接打电话吧。
可是她高估了董助关于接电话方面的尿性。
不论她连番用手机还是座机打电话,对方都不接。期间陆既明也发信息催问股东会决议怎么样了,被不理和被催逼之间,宁檬觉得自己离崩溃只差一步之遥。
被夹逼得没办法,宁檬只能再次去找石英沟通。石英于是再次亲自给董助打电话。依然是嘟嘟声只响了一下,电话就通了。
宁檬真想在心里问候董助亲人。
董助在电话里殷切地告诉石英:“啊?股东协议?宁经理这回没在微信上催,我以为不着急啊!那成,我这就安排人去弄,石总您放心!”
石英挂了电话后,没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看着宁檬。
宁檬觉得自己百口莫辩,支吾着说了句:“我没发信息但我一直在打他电话,可他就是不接……”
她的声音最后弱在石英越来越面具般的微笑里。
她不敢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那副微笑面具会被震碎掉,露出下面不高兴的真面孔。
宁檬说了句对不起,下回我记得双管齐下,不让人有借口说什么。
石英那面具般的微笑才渐渐摆脱面具,又开始恢复真实起来。
两天后股东决议终于邮到。宁檬拿着它在去往既明资本的路上,感觉自己的心老掉了好几岁。
与人周旋的门道,她做宁秘书的时候以为自己已经掌握得很好,但到现在她才知道,她是多井底的一只蛙,她从前那点门道,不过是仰仗着自己是陆既明的身边人得来的,她把陆既明伺候舒坦了,陆既明倚重她,其他人就都客气相待她。她以为那客气是她积攒下来的与人周旋的门道,但她其实连那门道的边儿都没有摸到过,那只是陆既明的脸面,人们对她客气是在给陆既明面子,与她的真实能力真的无关。
这与人周旋的门道的高深莫测,不是在泥里亲自滚过一圈,恐怕谁也不敢说他已经入门了。
宁檬把股东会决议交给了陆既明。陆既明脸上的表情是非常浓重与明晰的不满意。
“一份简单的文件,可以拖这么久,宁檬我很怀疑你做项目的能力!”
宁檬无言以对。的确是她自己做得不够好,于是才给人留了能够诟病她能力的机会。
况且陆既明对她做项目能力的打击是她早就预料得到的。
可是陆既明对她又说:“除此之外,还需要LP提供一份以自有资金投资的承诺函。”
宁檬这一次,所有的耐性都无力为继了。
一次又一次受的夹生气终于让她对自己的理性失去了控制力。她对陆既明喷了火:“陆总您能行行好别针对我了吗?您还需要什么文件能一次性告诉我吗?LP那家公司,人家是出钱的主,它不是石总开的也不是我开的,人家没义务一次又一次为我提供随叫随到的服务!人家那边已经快跟我翻脸了好吗?你总这么一次一次地分开让我跟人家要材料,我也很为难的!”
面对宁檬的突然爆发,陆既明愣了一下,随后撇着嘴角冷笑起来。
那冷笑之前的一愣,是惊奇于从前对自己唯命是从的人,原来居然可以对着自己把怒火烧到这样一个新高度。
感觉挺新鲜的。但他不会因为这份新鲜感就对她出口留情。
陆既明冷笑着,瞥着宁檬说:“呦,你还来上脾气了,冲谁呢?说实话宁檬,七千万不是什么大钱,掏这点钱不用摆那么大谱!就你们那LP,回去告诉他们,让他们出是给他们机会赚钱呢,既然这么大性子这么大嫌弃那就干脆别出了,我这有的是人争着掏钱想投呢!”
宁檬很生气,她气陆既明态度的不可一世,更气他不可一世说的这些话都是真话。确实七千万在他的人际圈子里根本不是大钱,他也真的犯不上为了这个数看谁的臭脸。
而宁檬最生气的是她并不能把陆既明这番话直白地带到石英面前,带到LP面前,那样的话LP一定出局,石英一定怀疑她协调项目的能力。
所以她只能做一台负面情绪消化机,只能消化坏情绪,不能传达坏情绪。她开始相信有衣着光鲜年入百万的白领为什么想不开要跳楼去死了。
他们要消耗的负面情绪太多太不堪重负了。
宁檬希望自己不会达到那么绝望的地步,希望能够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永远不要放到她后背上来。
她一言不发地离开陆既明的办公室。
宁檬前脚刚走,陆既明立即抄起手机给资管那边的负责人打电话。
电话一通,他就没好气地问:“我说你们能不能别一份一份地要材料,一起汇总个单子不行吗?”
电话那头的人明显愣了:“怎么了哥们?火气这么大?以前咱们做项目不也是这样的吗,怎么可能一个清单能一次性囊括所有资料啊!不管考虑得多全面也是总有疏漏的时候呀,做项目不就是查缺补漏吗?一直都这样的,怎么今天突然发起脾气来了?跟谁那受委屈了?不会吧,你陆大老板也有受谁委屈的时候?”
陆既明情绪混乱地说了句自己都没听明白是什么的话,把电话挂了。
靠在椅子上,他想想自己这通火发得也真是挺没趣的。
再想想他整个项目扮演的角色都挺没趣的,逼着宁檬和他亲自对接,他到底图什么呢,简直是在发神经。
宁檬从既明资本气咻咻地走出来,站在青天白日的大马路上深呼吸,顾不上会吸进很多车屁股轰出的尾气。她在尾气的废油味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从这里产生的负面情绪,就到这里为止吧,接下来她要联系LP那边了,那里还会产生一些不一样的负面情绪。
她不能让这里产生的负面情绪到达LP那里,也要克制不让LP那边给她施压出来的负面情绪到达陆既明这里。
这是一个项目人员该有的素质,一种强大的和稀泥的能力。
宁檬呼吸着汽车尾气,强行消掉了从陆既明那里生的气,掏出手机给LP的董助打电话。这回她不知道撞了什么大运,董助居然接电话了。
宁檬对着话筒说:不好意思,还得需要您那边提供一份自有资金承诺函,现在离项目报价日期挺近了,所以还拜托您那边能尽量快一点。
董助在话筒那边一点不出宁檬意外地炸了:“怎么又多一样啊?宁经理,你们需要什么就不能一次说清吗?一会蹦出一样来,跟你们做项目事儿可真多!”
宁檬其实很想告诉他:您跟谁做项目,也都是需要提交各种文件的,也都得这么多事儿,除非您压根别做。
但她忍住了。一时的意气用事可以用在市井生活里,却不能用在职场上。
这家公司是石英的的资源,她和电话那头那位董助不一样,她不会把权威派头摆得超过身份,更不会替老板得罪老板的资源。
这次董助很快把自有资金承诺函寄过来了。宁檬拿到文件的时候觉得自己这下应该离光明离解放不远了。项目报价日期就定在下个星期。
宁檬把文件送到既明资本。她把文件袋带着点力道地放在陆既明面前时,心里有种暗爽:这回一切都搞定了,我看你还能拿什么难为老娘!
结果老天爷没让她的暗爽维持得了多久。
陆既明从抽屉里拿出一沓东西,以比她更用力八倍不止的力道,让那沓东西带着清脆的“啪”的一声,落在她面前。
宁檬低头看,那是LP的财务报表。
她有点不明所以,抬起头看向陆既明。
陆既明赏恩般抬了抬手指,嫌弃而厌恶地一指那份审计报告,仿佛这一指稍久一点会折了他阳寿似的,指完迅速撤回。
“你仔细看过企业的财务情况了吗?”陆既明的声音像被堤坝挡着的山洪。他再提高一点分贝,那山洪顷刻间就会漫过堤坝泛滥成灾。
宁檬低头翻了翻审计报告,抬头回答:“看过,企业财务没什么问题,都是真实数据,没造假。”
陆既明嗤的一声笑,火了。
“数据没造假,就是没问题?宁檬你怎么做项目的?你用哪里做项目?用脑子了吗?用的脚趾头吧!”他从老板椅上站起来,上半身用力向前探越过桌面,态势暴躁,点着财务报表的纸面,力道大得宁檬担心要么纸会穿了要么他手指会折。
“你好好看看,看看你们这牛气冲天的LP,满打满算账上易变现流动资产有多少,而他们想要出钱投资的额度又是多少!”
宁檬飞快看着财报,心里咯噔一下。满打满算易变现流动资产一共四千多万,而他们打算拿出七千万来投资。
“所以他们钱是哪来的?说得清吗?这份公司以自有资金出资的承诺函真的不是他们的打脸函吗?”
陆既明一连串地发问,宁檬脑子里一片懵。
只有到了一个具体的项目里她才深切体会到,原来她的不足可以这样多。原来在一个本以为很简单的项目里,在它某个不起眼的细节上,真的可以潜藏着轰然爆发的大问题。
陆既明最后问了一句顶让宁檬难受的话。
“宁檬,你觉得你真的适合做项目吗?”
宁檬不敢低头,她直勾勾地望着眼睛前方的一片虚空,她怕一低头自己会脆弱地哭出来。
她真的把这个项目看得太简单了。她真的从一开始时,就起了轻视之心。
然而轻视,则意味着将要犯错。
针对LP流动资金不足以覆盖投资金额的问题,陆既明给出的方案很干脆:砍掉这个LP。
这回一向比孔雀还高傲的董助一下变了个人,殷勤地打电话拉着宁檬交心长谈,让她一定说服陆既明别砍掉他们。
董助说:宁经理啊,这个项目我们董事长是一定要做的,我们还指望着拿这单投资出去讲故事的呀!我问过石总了,你和那个陆总更熟,你千万帮帮忙哦!
宁檬接这通电话的时候就在既明资本,石英带着她过来一起和陆既明商量解决问题的对策。
她挂断电话以后,看到陆既明正耷拉着眼皮看着她,满脸都是中英文双写的轻蔑俩字。
趁着石英起身去卫生间,宁檬问陆既明为什么那副表情看着她。她其实想问的是,你脸上的轻蔑是冲着谁呢?是我吗?还是LP那个两面派董秘。
还是,都有呢……
陆既明还是那副满脸轻蔑的德行,回答宁檬:“看到了吗,是谁求着谁往项目里进?所以让他们配合提供点资料,有什么好不乐意的!惯的他们!”
宁檬没话说,松了口气。
那轻蔑不是冲着她。
同时她又觉得自己学到了资本名利场上新的一课。
首先不是谁掏钱谁就是大爷的,资本市场里的好项目,有都是抢着掏钱的人。
其次人要找清自己的位置,否则再趾高气昂也只是别人眼里的笑话。比如董助,他跟在董事长身边只是董事长的助手,他并不是董事长的代言人,他没有资格以董事长的派头对待其他人。
可他却处处以凌驾的姿态对待宁檬,他觉得宁檬只是一个经理,和他对接工作太高攀他了,所以他从不在第一时间回信息回电话,他要用这个拖延的时间差昭显自己高高在上的身份。
可说到底,他也就是个给董事长打杂的呀。
宁檬以这个人为戒,在心里告诫自己,将来千万别成为他那样的人。
陆既明和石英以及银行信托和资管几方面召开了一个临时电话会议。
经过几方协商,最终有了折中的解决方案——如果不换掉这个LP,那么就由LP的自然人大股东以借款的形式借给LP三千万,再签一份借款协议。这样LP账面的活钱就能够覆盖七千万投资额了。
离报价日期已经很近,一切后续工作都需要以坐火箭的速度完成,不容有失。
宁檬觉得有股无形的压力压在自己身上。
她仿佛能看到一颗轻飘飘的稻草,在空中忽上忽下地摇荡着,企图往她的后背上着陆过来。
这根稻草着陆的动力是陆既明,让它着陆的引力是旧态复发的董助。事情解决了,董助又恢复到了那个懒得搭理人的坏态度。
时间紧迫,而陆既明让宁檬提供的资料依然不肯一次性说清。另一边董助也依然不肯纡尊降贵在第一时间回复信息。宁檬一条消息发过去,总要等上个把小时他才肯回一下。仿佛不这样不足以显示他头衔里董助中那个董字的分量。
第一天,陆既明告诉宁檬,请LP提供最新的季报,并且季报内容要与尽调报告、验资报告上的内容相一致。
说完要求他又加上一句:没几天就报价了,抓点紧。
宁檬赶紧去落实,可惜她这个急病人遇上了董助那个慢郎中。
微信很久没被回复,她只好打电话,打了七八个终于董助肯接了,宁檬对他强调事实的严重性:这个项目你们确定是想做的,对吗?那么请不要拖拉了,尽快,好吗?
董助有点不乐意,表示我们尽快配合没问题,但宁经理你这个态度有点问题。
宁檬懒得和他计较什么了,只要他能提高点效率,她愿意被他说十次态度有问题。
第二天,陆既明告诉宁檬,请LP抓紧提供自然人与LP签的三千万借款协议,并一并提供借款划款银行流水。
说完要求他又附加一句追问:昨天让你提供的文件呢?都什么时候了你这是什么效率!
宁檬只好继续打电话,先对董助说还需要一份什么文件,然后问昨天那份文件什么时候能准备好?下周就要报价了!材料还要送到资管过内核的。
董助表示宁经理没有你这样做项目的吧,只负责催,着急的话你倒是需要什么昨天一起告诉我啊!
宁檬不想和他辩解什么,只说了句我也是一份一份接到的指令。但这句话没有换来董助的谅解。宁檬懒得再解释了,只要他能按时完成工作她情愿被他埋怨。
到了第三天,陆既明告诉宁檬,还需要LP自然人大股东提供个人身份证复印件、个人财产证明,其中个人财产证明必须有足够材料证明其有现金资产供出借,这些证明材料可以是证券账户资产、银行可变现理财产品、银行账户活期存款,房产证明等。
宁檬立刻打电话给董助,董助听说又有东西要,顿时暴躁了:宁经理你怎么做项目的?就不能一次性都说完吗?我们都是给你打工的吗?
宁檬忍着委屈和气,忍下憋屈和泪,说,就这一哆嗦了,就请您尽快吧。
第二天,材料终于快递过来了。
宁檬把材料袋拆开看了一下,季报借款协议财产证明一样不少,但她还是打算再仔细翻一下内页文件检查一遍的。可就是这时候,陆既明来了电话,电话里一番责难劈头盖脸向她砸过来。
“大前天让你准备的资料呢?前天让你准备的资料呢?昨天让你准备的资料呢?资料呢?!你自己说还剩几天就报价了?结果呢,还缺这么多东西!这项目你们到底还做不做了?!你到底有没有协调的能力?”
这番责难把那根摇荡在空气里的稻草,直接吹到了宁檬的背上。
她的心态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崩了。
她把资料袋子一拉,没再做过多检查,直接打车到了既明资本。
到了陆既明办公室,宁檬的小宇宙彻底爆发了。她把资料袋子递到陆既明的办公桌上,直视他,喘着气,大着声,愤怒地,对他问:“陆既明,陆总!请问你凭什么一直对我呼呼喝喝?就因为你有钱你是大老板吗?你有钱你就该把别人自尊当取乐玩具踩在脚下听响玩吗?资料都在这里,我有没有能力协调项目做项目,不是你说了算的,你除了有钱,你算老几?”
宁檬说到最后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哭了。她连忙把从镜框下钻出来的眼泪一抹,扭头就跑掉了。
办公室里,陆既明拿起文件袋心烦意乱地敲自己的头。
敲了一会他放下文件袋,抄起电话打给曾宇航,直愣愣地就问:“我问你,我践踏别人自尊了吗?”
曾宇航回答简洁:“赶紧把吗字去掉。”
陆既明愣住了:“我是这样的人吗?”
曾宇航简直喷了:“不是人还不自知,除了你也是没谁了!这么跟你说吧,这么多年你没被人杀死属实是个奇迹。明明我告诉你,欠人家的总得还,我等着看你有一天也被人踩在脚底下狠狠践踏!”
陆既明很生气:“你他妈是谁兄弟?”
曾宇航一嗓门子的正气:“我是正义的兄弟!”
陆既明气得把电话摔出两米远。
和曾宇航通完电话,陆既明把那袋资料直接收到了要一起交给资管的文件夹里,没有看。
此后他眼前一直晃着两道从镜框底下淌出来的眼泪。那两道眼泪真是让他烦死了,烦得他简直寝食难安。
终于所有几方协议都签完,一切就绪,到了报价那天。
那天宁檬莫名很紧张。这项目她一开始觉得很简单,可上手之后却处处不顺。现在到了最后一哆嗦,她本该安心的,却莫名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石英相比起她来就淡定极了,她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
她们都一起等着前方的好消息。
电话铃终于响起,石英接通电话,叫了声陆总。
宁檬提着一口气,等着前方捷报的公布。
结果她却看到石英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
石英放下电话,看着宁檬,沉声地说:“这单没成,我们的资料出了点问题,借款协议最后一页自然人股东没签字。”
宁檬一下傻在那里。
后来经过一层层抽丝剥茧,大家找到了问题发生的源头。
董助因为带着情绪,活干到后期满肚子都是牢骚。牢骚最容易让人不冷静,不冷静的董助在签了字和没签字的两份文件之间被下了降头似的伸手就拿了那份没签过字的。
文件到了宁檬这,她本来是要复核一遍的。但陆既明含着枪炮嘲讽的电话刺激了她,让她失去冷静跳过了这一步骤。
文件又到了陆既明手上,他因为挨了宁檬一顿反喷,心烦意乱,也没有进一步核实资料,直接交给了资管和银行那边。
资管和银行因为信赖这是陆总亲手交来的文件,时间紧迫,核实了两份都没问题,第三份文件就匆匆带过了。
结果就是,这份匆匆带过的文件何其幸运,居然可以从好几个心思缜密从不出错的人手里,躲过层层核查,带着疏漏的错误,在最终一刻脱颖而出,让全盘几乎已经板上钉钉能成的事情,彻底崩盘。
事情发生的整个链条,每个人都有错。但宁檬最自责,因为她自认是自己错得最多。
如果她能及时发现董助寄错了文件,及时纠正这个错误,金汤般的全局不会在最终一刻崩塌成沙石。
果然越简单的事情越容易出错,她之前一直认为这样的项目做起来只不过是一个传递文件的工作,没什么好费心的。可只有真正上手了她才明白,正如一开始石英对她所说,其实每一个环节都可能会突然出现点什么问题,而她这一次的应变能力并没有化解好这些问题。
轻视总是会带来错误。
宁檬因为自己最初对项目的轻视感到自责,她对石英揽下所有责任:“是我的错,这个低级错误应该终止在我这里的!”
石英却精明地从她自责的眼神里又分明地看到了几缕委屈情绪。
“是不是觉得自己也有点冤枉?”石英用推心置腹的语气把宁檬心里的这份委屈直白地挑明。不把这份委屈挑明,一个犯了错的人永远不会十足地承认那确实都是她的错误。
宁檬用牙齿咬着嘴唇,仿佛那是她封住开口的枷锁。可是最终倾诉委屈的念头冲开了这道枷锁。她松了口,嘴唇上留下几个失了血色有点发白的牙印。
宁檬也用一份推心置腹的情感回答了石英推心置腹的问题:“石总,陆总他……可能不高兴我从他那里辞职,所以推进项目的过程中,多少带着点个人情绪。很多资料他总是不一次性说,总是一份一份的要,一次一次的溜我……我承认我到后面情绪有点失控了,对不起!”
听了她的话,石英忽然笑了。那是一种意味不明的笑,那笑容里的含义,宁檬有九成都看不懂,而能看懂的那一成,是石英在用笑容告诉她:宁檬啊你还是不够成熟,你这样做项目怎么行呢。
石英边笑着边说:“宁檬,我自认职场这么多年混下来,还是比较会看人的。陆总这个人,年轻,所以有时候是爱意气用事,但他这个人绝对不是公私不分的人。
“陆总私下里可能会和你闹着玩,毕竟你们都是年轻人,你以前又是给他做过秘书的,所以各种碰撞多,这没什么;但公事上他是绝对不会故意找你麻烦的。他有那么大一摊事业,如果他公私不分拿公司的项目和你开玩笑置气,那他的公司早就倒了。
“你说的那些资料后来我也问过了,那些也都是信托和资管那边一件一件分开来问他要的,他并没有故意刁难你的意思。甚至……”
石英说到这里,停了一拍。就在这停顿的一拍中,宁檬的心莫名多跳了一下。
甚至什么?
“……甚至,你那天和他发完脾气以后,陆总就直接把电话打到了信托和资管那边,也发了通脾气,迁怒人家,别总这么一份一份的要文件,能不能一起要,这样大家都不方便。”
宁檬有点怔在那。
所以在项目里真正带着情绪的那个人,是她啊。
提前带着有色眼镜,认为那个要找她别扭的人一定会找她别扭,有了这个先入为主的观念,那个人不管做什么都成了找她别扭。
居然是她先失掉了判断力,偏执地把陆既明提早定在了找麻烦的仇恨柱上。
石英那九成原本意味不明的笑容渐渐变得有点明朗起来。那明朗是种循循善诱的铺垫后,变得具有权威和轻责的告诫:“宁檬,做项目不能置气,你跟陆总不管有什么情绪你都不应该把对他的不耐烦发泄在工作上。私下里的情绪如果带到工作上来,会影响你的判断力,会让你失去公允。”她拍拍宁檬的手,“犯错没什么,犯了错长了教训才是要紧的。一次失败没关系,早点失败是好事,怕就怕前面一帆风顺,把人的性情都养骄了,等后面最关键的时候来个大挫折,那样的打击才真叫让人一蹶不振呢。你这才哪到哪?打起精神,好好做后面的项目。”
这是宁檬人生中又一堂分量颇重的职场课。
宁檬感动于石英对自己的理解和宽慰,越感动越觉得对不起石英对她寄予的厚望与栽培。
看她一副快哭的样子,石英笑起来:“宁檬,知道我为什么肯这么花力气带你吗?当年我也是文职人员出身,想做项目,但没人肯带我,我是靠着自己摸索才走到的今天。假如当初有个人带带我,我可能不止今天这样的成就。看到你我像看到了从前的我自己,我带你也算是在安慰弥补我自己有所缺失的过去。我想看你用最短的时间成才,那将是我的成就。所以,你要加油哦!”
宁檬使劲地抽着鼻子。她何其幸运,能在人生旅途上遇到石英这样的老板。
可石英越是这样不责怪她,她越是责怪自己,她在心里画地为牢,把自己当成罪人关了进去。
直到晚上下班,宁檬都调整不过情绪有点没精打采的。她丧眉搭眼地进了地铁,又丧眉搭眼地出了地铁走回家。
出电梯的时候好巧不巧,她正好看到陆既明在开对面的门。他倒好像是长住在这里了。
旁边通往楼梯通道的两扇门正在互相刮蹭咣当咣当的响。从刮蹭声音的大和频率的快可以想见几秒钟之前有人从它们之间匆匆穿过——一定是穿得很匆匆了,不然不会有这样仓促的效果。
宁檬丧眉搭眼地看了眼陆既明就低下了头。于是她没看到陆既明镇定偶遇的表情一变,龇牙咧嘴地甩着一条手臂。
听到电梯响他就飞快穿过楼梯通道的两扇门,紧着赶着做出一副偶遇的样子。穿得实在仓促,一条胳膊撞到了门上,他不敢揉,怕偶遇背后的久等穿帮。
宁檬低头找钥匙开门。陆既明看到她今天周深气场都是雾霾色的。
他出了声:“你等等。”
三个字,让宁檬手一抖,钥匙掉在了地上。
她弯腰捡钥匙的时候催眠自己赶紧进入麻木不仁状态。她猜想陆既明一定是要跟她说“你不是做项目那块料”之类的话了。
宁檬勉强地笑起来,从她周身灰丧丧的气场里抬起头来,看向陆既明。她用泥灰给自己铸好了盔甲,等着陆既明的语言袭击。她希望她的盔甲能有点作用,别被人一句话就攻击得崩溃掉。
她做好了准备,迎视陆既明的目光,听他开口。
“你怎么脸那么丧?你暂时的领导骂你了?”
——宁檬怎么也没想到陆既明一开口会是这样一句关心的话。
她宁可他骂她没能力做项目,宁可听他嘲讽的笑,宁可看他挑着眼角蔑视地告诉她她只配给他当秘书。
可他偏偏说了一句关心她的话。
顷刻间宁檬那身灰泥铸的盔甲轰隆崩塌,那崩塌的轰隆声只响在她自己耳朵里,直达心头上。
——在你等着挨一个人骂的时候,他偏偏关心你。不得了了,这个时候除了感动得哭出来,还能做什么呢?
宁檬拼死收住眼底涌上来的热浪,说了声“没有”,飞快转身开门进了屋。
靠在门上她死命地往上翻着眼睛。不能让它们流下来,动不动就给它们流下来的机会,人会变得懦弱无能的。
她知道该对陆既明说一声对不起,为自己在工作上的疏忽和公私不分的情绪。但是倔强让她张不开嘴。
对不起留在心里比说出去更沉重。说出去是解脱,留在心里是折磨。
她应该折磨一下她自己,让她自己记住这个惨痛的教训。
门外,陆既明愣在走廊里。从宁檬的反应上看,他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一定是石英批她了,而且批得还相当严重。不然以前她跟着自己干的时候,他那么疾声厉色地冲她讲话也没见她哭过。
怎么办呢,要不要替她在她临时的新老板那里挽挽尊呢?
几天后,石英精神大好,告诉宁檬:“别没精打采了,上个定增没做成不要紧,快振作起来,好项目又来了!”
原来是又有了一个定增项目,这次非公开发行股票的上市公司比之前没做成的那个资质还要好。
石英对宁檬说:“这次我们还是和既明资本合作,项目架构出资比例也都不变。之前做定增的流程你已经经历过一次了,这次轻车熟路应该很容易的,加油吧!”
宁檬这一次很彻底地收敛了自己的情绪。职场上没有什么好觉得委屈的,除非自己把自己当成了小公主。可她不是公主,她只是个奋斗在北京雾霾里的灰姑娘,不吃苦中苦,难成人上人。
她在北京初秋的天气里,在雾霾渐起的灰蒙蒙中,往返于金融街和东方广场之间,每一次往返都令她脱胎换骨一点。
直至项目终于顺利做完,她有了不一样的心境。假如之前她也能把理智提取到感官前面来,错误便不会发生。
这第二个定增项目,来得这么巧,这么及时,这项目是她的救赎,这一次的成功把她从第一次失败的愧疚中,救赎了出来。
项目顺利完成后,石英给予了宁檬肯定,石英说她这一次完全像换了一个人,与董助周旋的时候很沉稳,很老辣。
宁檬也对石英致以十二分的感谢:“谢谢您石总,这么快又找到一单定增项目,让我能有弥补之前过错的机会!”
石英看着她笑了:“我难道没跟你说过吗?这单项目是陆总拉来的,其实说起来这次这个项目,从头到尾都是陆总自己的资源,他完全可以自己做的,但他叫上了我们一起。”石英说到这停了一拍,仿佛在给宁檬时间让她消化她刚刚知道的消息。然后她接着说:“陆总这么年轻却能在圈子里立住脚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人是真的仗义。这单他是有意要带着我们做的,他的好意,要领啊,宁檬!”
宁檬回家出电梯的时候又恰巧遇到了正在低头开门的陆既明。
通往楼梯走道的门又恰巧在互相刮蹭着,像来回夹切着刚刚迅猛大力通过它们的大尾巴狼的隐形大尾巴。
陆既明一副很专心开门的样子,啪啪啪啪地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换的密码锁。他这回居然没有主动聊骚,这让宁檬有点意外。
宁檬走到自己家门口,掏钥匙开了门。她怀疑陆既明是不是有开门障碍症,她都要进屋了,他还跟那杵着鼓捣着密码锁上的十个数字键。
宁檬有点想笑。做成一件事后的好心情让人的笑点可以一下下降两千米。
她对着仿佛永远也打不开门的陆既明轻轻喊了一声:“喂。”
陆既明即刻停下开他那扇仿佛永远打不开的门的动作,直起身,回视宁檬:“干嘛?”
凶巴巴的。
宁檬更想笑了。按照她对他拧巴人格的了解,他嘴上凶,那这会他心里一定心情不错。
宁檬:“陆总,这门您开了半天了,再开不开我要报警了,我怀疑这不是你家!”
陆既明表情一凶:“怎么不是我家,我真金白银买下来的!”
宁檬:“可你进不去啊。”
陆既明:“我昨天喝完酒新设的密码,没记住不行啊?”
宁檬话一转:“这的房子不是小不拉几的有人不稀罕么?”
陆既明又凶:“宁檬你跟我翻小账较劲是不是?我钱多不行吗!”
宁檬忽然收起笑意,忽然很认真地说了声:“谢谢。”
陆既明还沉在自己编织的气咻咻的氛围里,猝不及防地听到这两个字,一下呆在那。
宁檬:“以后我做到总监以上级别之后,会找机会把你这份人情加倍还给你的。”
宁檬说完转身进了屋。
陆既明呆得傻叽叽地看着她背影消失在对门,听着门碰的一声合上。那声碰忽然让他开了窍。
他猛地一拍脑门,按了几个数字。门锁滴的一声,开了。
他眉头深锁地进了屋。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把密码改成了那个。
他捋了一下昨晚发生的事情。
他找曾宇航过来陪他喝酒,曾宇航问他怎么了,感情受创还是事业受创。他回答是打赌的进程受创。曾宇航于是特别开怀,张罗着要给他办场趴体解解压,就在这房子里。
陆既明当即把曾宇航踹走了,并且前脚踹走人,他后脚就打电话找人来换了锁,密码的。
换锁的时候他无聊,就坐在沙发上自己和自己dúndúndún地喝酒。
锁换好了,他也把自己喝得有点迷糊了。师傅让他设个自己记得住的密码。他想了想自己能记住的数字有什么?忽然朗朗上口了一串,师傅于是取了这串数字的后面几位给他设成了密码。
陆既明坐在沙发上咂摸着那几个数字。
简直了,居然特么是宁檬的手机尾号……
陆既明拍自己的额头。他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极少数能记住秘书手机号码的老板了吧?他以前究竟是打了多少电话给宁檬布置任务。所以他真的是有点压榨她了吧……
冷静下来坐在沙发上又细想了想,陆既明出了一身冷汗。他有了一个深刻惊悚到他自己的发现:他连自己的手机号都背得俩数一顿的,却能很流利地背出宁檬的手机号……
真他妈活见鬼了,老陆知道了恐怕要哭死了。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宁檬意外接到苏维然的电话,当时她正在茶水间里泡速溶咖啡。放在杯子旁边的手机屏幕一亮,苏维然三个字伴着铃声跳进宁檬的眼睛。
宁檬手一抖,把撕开的条形独立包装的速溶咖啡全倒洒在了杯子外。
慌里慌张地拍一记脑门,她抓起手机划开屏幕夹在耳朵和肩膀中间,出声的时候声调镇定得像个久经沙场的指挥官,那声“喂?”的沉稳和她手忙脚乱地收拾倒在杯子外的咖啡沫形成鲜明的真伪对比。
“学长,你好。”宁檬不知道开场白能说点什么,说得太近太远都有点尬聊,索性用了最稳妥的你好。
苏维然的笑声透过话筒传过来,那声音的音质和从前在校园时一样有点魔性的吸引人;但韵味又和从前不太一样,里面融入了这么多年的人生历练,听上去又比从前多了一份深沉。
“宁檬,听说你做成了一单定增,恭喜你!”
被这道声音突然夸奖了的宁檬,嘴角不自觉地翘了翘:“一单不大的项目,我也只是协调人,真当不起你还打电话来祝贺我一下!”顿了顿,她有点好奇,“学长你的消息真灵通。”宁檬其实还想问你是怎么知道的?还知道得这么快。
但和“总”级别的人讲话不用全讲完,他们玲珑的心思会自行把问题织补完。好心的“总”会回答这些问题,坏脾气的“总”就会打发过来一句“你管那么多呢”。陆既明是不折不扣的后一种“总”,想从他那里知道事情,总得依据他爱拧着干的个性去诈答案才行。
但苏维然这次是个好心的“总”,他告诉宁檬:“我到既明资本和陆总谈项目合作,从他那听说的。”
宁檬略发怔:“他……平白地跟你,说起我?”有什么由头能让他当着苏维然的面提起自己?
苏维然轻笑:“倒也不算平白吧,他办公桌上有条皱皱巴巴的手帕,水蓝色,陆总怕我以为他有什么特殊嗜好,跟我解释说那手帕是你上次送材料的时候落在那的,说等你再去还给你呢。”
陆既明无意间提了送材料的人的名字叫宁檬,苏维然一听很大尾巴狼地表示哦宁檬,好巧我也认识一个叫这名字的姑娘。于是两个人从为什么送材料,就引出了陆既明这边的这个宁檬刚刚跟着他陆大老板一起做了一单定增这件事。
宁檬忽然觉得陆既明最近为人风格有点诡异。说起那条手帕,是之前有天雾霾严重,导致她不断打喷嚏,她怕自己喷来喷去招人烦,所以找了那块手帕来堵嘴。后来那手帕不知怎么就不见了,她一忙起来也全顾不上找它一找。没想到那东西居然被陆既明丢在了办公桌上。
他要干嘛呢……留着用她喷嚏和口水浸染过的手帕辟邪吗?
这么一想她忽然觉得陆既明还真有可能有什么怪癖。
“陆总……也够有趣的,我估计他也就是还没顾上扔呢,呵呵!”宁檬干笑两声,为那块忽然有了突出存在感的手帕感到几分莫名的尴尬。
苏维然笑声清亮了一个调门:“扔也就扔了,学长可以送你新的。”
宁檬听得心里咯噔咯噔的。苏维然从学长变成苏总后,说话越来越叫人听不懂,尽管他的笑声听起来浅显又平易近人。
那是每一个站在一定高度的成功人士的笑,笑得让你以为你和他毫无距离的亲切,但其实你们之间的差距隔着十万八千里。那笑容越温和浅显,笑容下的城府就越深邃如迷。
对于这种深邃城府下的浅显笑容,宁檬用电光火石的一瞬想了一下,有没有例外。然后她脑子里马上映出了陆既明喝完酒后的智障脸。那时的陆既明,他的城府以及他的笑容都很浅显傻缺。
想完陆既明,宁檬浑身一哆嗦,抓回跑了0.01秒的魂,听苏维然在电话里问她:“中午有时间吗?一起吃饭怎么样?想吃什么,学长请你!”
一下子,宁檬的魂又要开始神游了。
苏维然说他人正在东方广场,听说地下一层有个小南国,味道是与其价格成正比的不错。苏维然问宁檬:“那么我们吃小南国怎么样?”
宁檬受宠若惊地推辞了一下,表示“那里好贵的”,听到苏总大人确切地说“不要紧这才几个钱”后,她好意难却地说了声“谢谢学长”。
放下电话宁檬就把自己忙成陀螺,五分钟之内重新洗了把脸梳好辫子抻平衣服上坐了一上午窝出来的细褶后,她拿起包包就往公司外冲。
宁檬打车从金融街往东单赶,路上有点堵车,急得她直攥手机。她那副肠绞痛的样子终于惹来了司机师傅的怜悯:“姑娘,我知道这附近哪有公厕,要不我把你先送那儿去?”
宁檬:“…………”
她婉言谢绝了司机师傅的好意。
由此宁檬得出一条结论,人们在着急的时候所做出的动作表情全都和坏肚子时差不多。
好不容易到了东方广场,宁檬直奔地下一层。呼哧带喘地跑到小南国门店不远处,一眼她就看到了等在门口的苏维然。
他穿着西装,两手插在裤袋里,正笑着回答攀谈过来的迎宾服务员的问话。他那副儒雅出众的样子,看的宁檬的心怦怦直跳。
她停住奔跑的脚步,平复自己呼哧带喘的气息。她要用沉稳大气的样子去见苏维然,不能毛毛躁躁地让他看出她藏在几年岁月前的心意难平。
她刚平复好呼吸频率,恰好迎上苏维然一个抬头张望,于是她抬脚往他的方向走,他也大步出发朝她的位置迎。
各自踏出三五步后,两人交汇在穿梭往来的人流中。
苏维然上下打量着宁檬,一笑:“好像变样了,不错不错!”
宁檬耳朵一热,不好意思起来:“学长你可千万别夸我气质好,那都是对不大好看的女孩实在没什么可夸了才说的!”
苏维然笑容更大起来。他转了个方向变成和宁檬并肩,很自然地抬起一只手臂搭在宁檬后背上,宛如很轻很轻的半个拥抱。他微微把手搭在宁檬背上很温柔地使着力一带,把宁檬带起了往小南国走的脚步:“走,我们进去吃饭!”
然后他收回了手。
这个过程只有一秒钟。这一秒钟内宁檬从心跳加快到怅然若失。
一边往小南国里面走,苏维然一边对宁檬说:“其实我今天找你还有点其他事情,听说你之前接触过一个影视投资项目,因此对文化行业很有研究,正好下午我在这约了家文化公司的老板,他们想找人融A轮,你要是有空就跟我一起去见见他们,帮我参谋一下,这个公司到底怎么样,要是公司资质不错值得投,你就跟你的老板说我们可以一起投。”苏维然说到这顿了下,眼神变得忽然有些他学生时代的样子,有点皮但又很善意,“这样你也有个好由头跟你们领导请下午的假!”
宁檬被苏维然这个属于学生时代的眼神秒了,立刻二话不说应下了这顿饭后的差事。
有人瞧得起她让她帮忙参谋,这对她来说是难得的肯定。况且对方还有那么善意那么照顾她的前提:是好项目的话,咱们一起投。
宁檬从被秒中回神以后忍不住问苏维然:“学长,你怎么对人这么好?”
苏维然儒雅地笑答她:“我可没对哪个人都好,我只对我学妹不错来着!”
宁檬一下又被秒了。
进了小南国,服务员引路,带着苏维然和宁檬往里面走。曲曲折折地穿来穿去间,宁檬忽然听到两道声音同时向对方响起寒暄。
“苏总,这么巧?”
“陆总,您也在这?”
宁檬定睛一看,有点发愣。
原来是陆既明,和他的女青梅竹马许思恬,也正在这里吃饭。
陆既明瞄了她一眼,飞快看回到苏维然身上:“这就是你说你认识的那个宁檬?”
苏维然镇定地笑着点头:“是啊!”
陆既明神色微妙:“巧了,我认识的叫宁檬的也是她!”
宁檬推推眼镜,不知道该搭点什么话,只是默默觉得她名字的存在感空前的高。
陆既明看看她又看看苏维然,飞快给出一个建议:“不如一起吃吧!”
他这建议一抛出,瞬间换来三个不同反应。
苏维然:“好啊!”欣然接受。
许思恬:“啊?哦……”意外,而后不情愿地接受。
宁檬:“那这顿饭是陆总要请客咯?”并没有排斥,并微笑问了个问题。
在得到陆既明“这是当然的”确切回答以后,宁檬很优雅地坐了下来,很矜持地翻开菜单,很不矜持地开始可着最贵的菜点……
苏维然看着她直笑。
陆既明看着她和他,一点都不笑。
许思恬看看他,再看看他和她,简直想哭了。
菜点完。一桌四个人,只有苏维然和陆既明在说话。
苏维然:“这位是?”苏维然指的是许思恬。
陆既明来不及出声,许思恬已经抢答:“他女朋友,许思恬,你好!”
苏维然回了句你好,然后看着陆既明瞪着许思恬,一脸你不要乱讲的嫌弃,而许思恬回以我又没乱说的挑衅神色。
宁檬在一旁老神在在地喝茶水,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只是在苏维然提醒她“水是不是有点烫?”的时候感受到了舌苔果然有点被烫痛。
不一会菜陆续上来,陆既明就着夸菜味儿铺垫了一大堆话后,终于没忍住问了苏维然:“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苏维然笑,宁檬还是不说话。
陆既明有点来气,看着宁檬开始笑里藏刀地找茬:“你话不是挺多的么,怎么今天见我还不吱声了?”
宁檬回他一个假惺惺又有点皮的笑:“因为不知道我这个级别的直接跟陆总裁打招呼是不是有点僭越了?”
她说完陆既明直勾勾地瞪她。宁檬以为他要发火了,但没有。
陆既明:“你可真够记仇的。”他居然只说了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没发脾气,宁檬惊得筷子都要掉了。
一旁许思恬一直在紧张兮兮地瞄着她——具体来说是她的眼镜,好像很担心它会突然中邪从她脸上掉下来似的。
苏维然在一旁笑着搭陆既明的腔:“宁檬是我的小学妹,嫡亲的。”
“嫡亲的”三个字让宁檬吃进肚子里的蟹粉豆腐暖烘烘直拱泡泡。
陆既明一眉高一眉低,质疑的神色毫不掩饰地展露在高低眉间:“这么巧?”
苏维然笑答:“是啊,就这么巧,更巧的是我和我这小学妹的重逢还是拜陆总所赐呢!”
陆既明一脸懵,苏维然把那晚在酒吧重逢的事简单说了。陆既明从一脸懵变成一脸讪讪的。他已经反应过来苏维然一开始就知道他说的宁檬就是苏认识的那个宁檬了。他觉得苏维然很不够意思,居然套了他的话。
一旁许思恬开了口打趣:“呦嘿,陆既明,你这喝完酒都变红娘了!”
宁檬一口豆腐差点把自己呛死,苏维然抬手去拍她的背,想帮她缓解气管压力,结果他越拍,宁檬的脸涨得越红。
陆既明转头对许思恬没好气地进行思想教育:“你搁那瞎说什么呢,看把这一桌人除了你自己给尴尬的!”
许思恬一拍桌:“你骂我不是人?”
陆既明回想了一下自己刚说的话,发现那是个歧义句……
他不想解释了,转头去看快呛死的前秘书呛死了没有。
他转头的时候正逢宁檬咳得满眼满脸都是泪。宁檬想擦下眼睛,于是把眼镜摘了下来。
就在这个瞬间,许思恬豁地起了身,端起茶壶挡在宁檬面前给她倒茶。
“来来来,喝点水压一压!”
她把宁檬挡了个结结实实。
等她坐回去,宁檬已经不呛了,只有脸色还有一点红,眼镜也已经戴了回去。
许思恬默默松口气。
陆既明歪她一眼:你脑子没毛病吧?倒个水动作用得着那么夸张?没安什么好心吧你!
许思恬回歪过去他这一眼:关你什么事?你行你上啊,不行别逼逼!
宁檬抚着胸口看着坐在对面的两个人眉来眼去,有点感慨。
唉,男的帅女的美,连互相翻起白眼来都很养眼。
一顿饭坎坎坷坷地吃完,陆既明买了单。然后他扬着下巴对宁檬一点:“你跟我上楼一趟,有份文件你帮我给石总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