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着她笑,笑容不再像哥哥看妹妹,而是一个男人在看着女人。
“你不戴眼镜才好看啊!”他说。
宁檬心口怦怦跳着。她像回到了大一那一年,青葱如朝露的她被一个阳光少年温柔以待。
工作人员给她戴VR眼镜时,她从对过往岁月的缅怀中回了神。
然后她觉得,自己刚刚好像被苏维然撩了……
她眼前忽然一亮,自己刹那间仿佛置身悬崖山涧之间。她脚下是独木桥,她正站在桥中央。
桥下是万丈深渊,栽下去会尸骨无存般的险峻。
太逼真了。
宁檬站在独木桥上,腿在发抖。
苏维然在现实的世界里鼓励着身处虚拟地她:“别怕,没事的,大胆往前走一走、感受一下!”
可她怎么能不怕……实在太逼真了,她只要脚一滑就会栽下深渊万劫不复的。
她实打实的胆怯打颤,让苏维然异常兴奋。他不停鼓励她:走两步试试,往前走两步!
宁檬腿颤颤着,听完这两句话,一下就想到了范伟……
好吧,那就走两步。
她试着抬腿,想在独木桥上走出去两步。
第一步还好,她站住了。可第二步太糟糕了,她找不到平衡,开始左摇右晃了!
再迈一步企图找到平衡,结果天啊!她要掉下去了!
宁檬“啊”的一声叫,要摔倒在地上。
但最终她没有摔倒。她被人从后面果断及时地搂进一个怀抱。
宁檬把VR眼镜推开,发现自己正靠在苏维然胸膛前。
她抬着头,他低着头,视线交汇在两颗头的中间。
宁檬看到苏维然嘴角有隐约笑意,那笑意和当年他监考,她交卷子,他对她说,你挺厉害的,一模一样。
鼻间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古龙水味,是水果香花香和轻轻烟草味的混合。很特别的味道,催人情丝旖动,一如这香氛的名字,寄情。
宁檬被这淡淡味道从现时与过往的混杂中唤醒。她暗暗对自己身体发力,让后背离开苏维然形成了拥抱态势的胸膛。
刚刚和异性有了过于亲昵的接触,尽管隔着彼此冬日的厚衣服,但宁檬还是有点面红耳热。她从小就这样,嘴巴调戏起人来可以很过分,身体接触起人来就变得很怂包。
宁檬把VR眼镜从头上彻底摘下来,有点腼腆有点兴奋:“学长,这个东西,真的很刺激!”
苏维然看着她,忽然抬起手揉了揉她的额前刘海:“看你这么开心,我想我在这多留一晚是值得的!”
宁檬听着这春风化雨的声音,一时又有了时空交错的感觉。好像又回到了校园时代,眼下这个笑着和她说话的人,分明就是多年前那个阳光学长。
宁檬被揉到眼前的刘海挡住了视线。她从耳朵里听到自己的怦怦心跳声。
她上学那会见到学长时的心跳,穿越时空跑到耳朵里来了。
苏维然打车把宁檬送回快捷酒店。看到她住在这里,苏维然没有露出质疑或者嫌弃的神色,甚至还说:“我刚入行的时候也住在这样的地方,没关系,干几年就好了,有了资历能力以后,四星五星就是你的标准匹配了。”
宁檬笑起来。
看,只有从草根发迹的人才懂草根。像陆既明那个二世祖,住次快捷几乎要去跟政府申请进步奖了。
所以和他真的不是一路人呢。
宁檬甩掉那个因为反面对比而出现在脑海中的人,问苏维然:“学长,这家VR公司你会投吗?”
苏维然起初跟她谈起这家公司、谈起VR时,眼睛里的那种光还在,但这光从兴趣渐渐转为了理智:“还得再看看,毕竟是新兴事物,得算好未来投资回报率是否值得一投。”
理智上说,宁檬没觉得苏维然的话有什么不对。
甚至随着苏维然的话,她也冷静了下来。那些从眼镜里看到的悬崖高山湍流礁石从逼真的立体变得渐渐扁平直至隐去,随后浮现的是投资回报率的计算公式。
她想起陆既明说过的一句话。做投资,光有兴趣和爱是不行的。做投资不是做慈善,是要求有回报有收益的。投资人也需要先吃饱先赚钱,有了盈余之后才能为富且仁。
所以投资,这是一个需要理智和适当刻薄的职业,光靠心中有爱的话,最后大概谁都得饿死吧。
但从情感上讲,宁檬还是希望这样的新鲜事物,尤其是中国自己制造的这种新鲜事物,能够得到更多的发展空间和机会。
都奔着盈利去,市场最终就是一摊浮夸的泡沫。有时候人活着,除了钱,还是应该有些风骨和爱的。
——在可以赚钱的前提下,再有上一些情怀,也总是挺动人的,对吗?
临分别前,宁檬这样对苏维然说。
苏维然走后,宁檬刚想进宾馆,头顶忽然传来一声招呼。
她抬头看,发现曾宇航正趴在二楼露台栏杆上冲她摆手:“小柠檬,快上来!”
他旁边不远站着陆既明,她眼神扫过他面孔时,他开了喷腔愤怒发问:“大半夜在外边瞎混,能不能学点好了?”
这道问题槽点太多,宁檬没法回答。
不甘人生寂寞的曾宇航抢了答:“她没瞎混,她管那人叫学长,他俩认识!”
陆既明扭头喷他:“滚!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傻逼!”
曾宇航不理他,继续冲楼下的宁檬骚气兮兮地招手,像个流落民间的男花魁一样:“来啊来啊,小宁檬上来啊,一起喝酒扯大天啊!”
宁檬鬼使神差地受了这魔性召唤的蛊惑上了露台。
曾宇航一见到她上来就迫不及待地问:“小柠檬,怎么样,和学长共度的夜晚美好吗?”
宁檬言简意赅:“美好。”
曾宇航转头冲陆既明挤眉弄眼。
宁檬一边小口喝着易拉罐啤酒,一边瞄着陆既明和曾宇航。
总觉得他们俩今晚有点怪怪的……
“你们俩,今天看起来……嗯,不太一样!”怎么都有点gay里gay气娘兮兮的?
曾宇航眼一亮,兴奋地说:“是不是觉得我们俩今晚皮肤特别好?我们去澡堂子泡澡做奶浴了!”
宁檬一口啤酒喷出来,差点呛吐血。
大爷的,果然,很娘!
曾宇航有冲过来给宁檬拍拍背的打算,但被陆既明一脚绊了个大马趴(俗称狗啃屎)。陆既明为此般美景发出了散心病狂的驴叫般的笑声。
宁檬觉得这个二百五前老板的幼稚病没救了,难怪他喜欢女人的风味是按照找妈的标准来的。
曾宇航爬起来和陆既明撕巴了一阵后,体力不支被陆既明按倒在地连声问服不服。差点被按进水泥地里的曾宇航真诚宣称服了服了以及我没脾气了不闹了真的。
宁檬淡定地喝酒,淡定地看着她这位被按在地上的新任老铁。
好贱哦。打不过还非要打。被打了就立马就认输。
如果是她,那是誓死也要喝口酒吐到陆既明脸上的。
她的吐酒遐思最终被曾宇航的说话声打断:“小柠檬我跟你说,你今晚不在,我们俩都要无聊死了!只能以互相找茬互相斗殴来度过这漫漫长夜。可见你在我们心中的地位,多么的重要,简直已经是无人可比没你不行了啊!”
宁檬忍不住噗地乐了。
曾宇航以为她是被他的花言巧语抬得开心。
宁檬由着他去误会。
但她自己知道刚刚的那声笑,是与开心全然无关的。
那其实是她对曾宇航那句“你在我们心中的地位无人可比”的自我嘲讽。
什么无人可比?她本来也不过是个影子罢了。
她笑了笑,安慰曾宇航:“放心吧,尽调马上就完成,无聊的日子结束在即,咱们就快回北京了。”
宁檬回了房间。
曾宇航瞄着陆既明问:“明明,你今晚状态不对哦!刚刚居然一直不说话由着我唱独角戏,这对戏霸的你来说可太不正常了喔!”
陆既明皱起眉搓下巴:“我总感觉她今天有点怪怪的,可又找不出是哪里怪。”
曾宇航想了想,问:“你昨晚跟她说什么了?”
陆既明一副死鱼脸:“问题就在这,我要是能想起我昨晚说什么了,我可能就知道她今天为什么这么怪了!”
陆既明说着叹了口气。
曾宇航:“你丫又怎么了?”
陆既明意外地有点怅然:“你说奇怪不奇怪,我特么居然觉得在这打麻将比回北京有意思。”顿了顿,他说,“我有点不想回去了。”
曾宇航噗地喷出口酒。
擦擦嘴巴子,他问:“你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陆既明真的认真想了想:“因为……宁檬好玩?”
曾宇航翻白眼:“除此之外呢?”
陆既明一副白痴脸:“?”
曾宇航服了这个情感上的大傻逼:“你就不能仔细想想,你这样,是不是,因为,喜欢她?!”
这回陆既明情绪上来了。他很激烈地反驳:“别总瞎猜,你有八卦妄想症啊?老子心里只有阿梦,老子可不是脚踏两船的人!”
曾宇航瞪着他,终于没忍住扬着手里的易拉罐把啤酒往他脸上泼。
“你丫就是头情智双商都负二百五的蠢驴!”
第二天在企业尽调的时候,陆既明心情一直不好。他也说不上为什么,就是心里不痛快,尤其一看到宁檬,他就会想起她昨天厚此薄彼和人私会吃饭不陪自己打麻将,这么一对比之后他就不痛快得直想掀桌。
这样的不痛快情绪导致宁檬过来和他说话时,他答得很不耐烦以及很没好气。
宁檬:“陆总你在x市有没有什么人脉关系啊?”
陆既明没好气的一口回绝:“没有。”
过了一会,宁檬又问他:“陆总你能帮我和曾宇航问点事吗?”
陆既明再次没好气地一口回绝,且回绝得绝无余地:“必然不能。”
宁檬:“……”
之后宁檬叹口气,去走廊打电话。
她回屋后不久,手机铃响,陆既明听得烦,直接吼:“私事出去接!”
宁檬叹口气,出去走廊听电话。
之后她又出去接打了几个电话。
再进屋时,她跟陆既明提出请假请求。
“我想出去一下,临时有点事。”
陆既明用脑子和屁股一起想了想,觉得这里人生地不熟,宁檬有事要出去的话,那这事一定和去私会苏维然有关。所以她刚刚利用工作时间打的那些私人电话恐怕也是发生在苏维然身上的。
这么一推想陆既明立刻不乐意了,被人挖墙脚的感觉排山倒海扑面而来。他皱着眉拉着脸拍着桌,训诫宁檬:“宁檬,我希望工作时间你能把公事私事给我分清楚!这是上班时间,给你看资料用的,不是给你出去办私事的!”
宁檬殷勤地的连连点头连连说着是是是。她知道陆既明有点故意找茬,虽然她不知道他找茬的根本动机在哪,她又哪惹他不痛快了。但她知道这会和他犟是没有用的,顺毛摸这暴脾气的驴才是正确的解决方式。
可是这次驴的毛有点难摸:“不许去!”陆既明拍桌叫板,下了指令。
宁檬解释:“陆总,我这事刻不容缓,一定得出去一下,这事其实是……”
陆既明拍桌打断她。他把桌子都快拍碎了,吼:“跟我来劲是吧?顶着干是吧?今天你要是敢上班时间出去,我就告诉石英你擅离职守不好好工作让她开了你!”
宁檬本来想告诉陆既明,她出去是要去干什么的。
可是看着眼下陆既明又开始口不择言的态度,她想还是算了。
“没事儿,那你就直接和石总说吧,反正我已经跟她先请完假了,她准了。”
她在陆既明气得一阵红一阵绿的大花脸中,从容地拎起包包出了门。
下午,宁檬回来了。
一整个下午,陆既明对她都没有好脸色和好声气。
快下班的时候,宁檬主动汇报:“陆总,所有材料我都看完了,我们在这边的现场尽调应该可以结束了。”
陆既明没好气地哼唧了一声:“知道吗,我前天就已经把资料都看完了,昨天今天纯粹是给你机会陪你多实践,结果你呢?不珍惜机会上班时间跑出去办私事,我告诉你宁檬,但凡以后再有和石英合作的项目,我都不会再给你机会!”
宁檬听着他这番有点伤人的话,解释点什么的欲望一下就没了。
“好的,陆总您开心就好。”
三个人当晚就都回了北京。
宁檬还是坐高铁,陆既明和曾宇航开车走。
临出发前曾宇航极力邀请宁檬一起坐车走,宁檬委婉但坚决地表明了态度:还是让我们就这样安安静静地不欢而散吧,你看你哥们拉得两米长的鞋底子脸了吗?我要是上了车他能拿那脸臭死我。
曾宇航看看陆既明天然中毒色的大丧脸,叹口气,认命地说:那好吧,回见,老铁!
结果因为这句老铁,回京的路上他被不顺心眼子的陆既明折磨践踏了一路。
回北京的第二天,石英带着宁檬到既明资本会议室一起开会,就尽调事宜进行后续讨论,以对企业的投资可行性进行进一步分析。
本来宁檬是想单独先和石英汇报一下的,石英却说去既明资本一起讨论吧,省得你再说二遍。
宁檬知道,石英这样做是因为比较偏信陆既明的判断,毕竟她还是个项目菜鸟。
会上曾宇航也在。陆既明对石英解释说:“我发小儿想一起听听,他手头有个几千万闲钱,算是我的一个LP。”
石英立马笑眯眯直说荣幸。
从头到尾,陆既明都没正眼看一下宁檬,他又变回了那个金字塔尖的人。
多日来的异城相处像是他落入凡间的一场历练,现在他从凡间回来了,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又成了那个属于不同世界的人。
宁檬有一点点恍惚的感觉。回了北京,回了这个喧嚣繁华的大都市,人的位置重新各就各位,在异城拉近的那些距离只属于异城。
石英的说话声打断她的恍惚。
石英对陆既明问:“陆总,您觉得这企业怎么样,有问题吗?”
陆既明回答她:“材料我都翻了一遍,这企业资质挺好的,盈利能力不错,没什么问题,可以投。”
他的结论一给出,石英还来不及笑,宁檬抓紧时间开了口:“陆总,您……确定企业没问题吗?”
陆既明终于转头看了她。可这一眼是有多不耐烦啊。
他就在这不耐烦的眼神里,声音平板到几乎苛刻地说:“对,没什么问题,你有什么不同的高见吗?”
宁檬迎着他“高见”的轻讽,在曾宇航鼓励的眼神中,定下心绪,从容而勇敢地说:“高见是绝不敢当的,不过我真的发现了企业的一些问题。”
宁檬的声音温婉却坚定地响在会议室朗阔的空间里。
她说,发现了企业的一些问题。
一些,是些。所以不是一个问题。
这个对量的修饰词引起了陆既明的兴趣,于是他把不耐烦暂时收敛了起来,打算听一下宁檬到底会把“些”说出什么内容来。
石英给了个过渡句,为宁檬接下来的发言起到了非常贴心的承上启下的作用。
“宁檬,那你就说说看,企业有什么问题。”
宁檬先拿出一叠纸,一式四份,一份留给自己,其余三位分发给了会议室里其他三个人。这是她昨天回到北京后听石英说第二天要开会,连夜整理的相关资料。
“先请各位领导看下材料的第一页。这是节能企业最重要的一项专利技术,但它并不在节能企业名下,它是以个人名义申请的。”
陆既明低头看着文件,清楚记得有晚打麻将的时候,宁檬问过他这个问题。
“尽快转到公司名下就好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陆既明把那天告诉过宁檬的说辞,难得耐心地又拿出来说了一遍,末了在成宿不痛快的心情作用下,忍不住又小补了一刀,“在企业的时候这问题你不是问过我,我不是也告诉过你了吗?”
——而你现在还拿出来说,有没有这个必要啊。
这是陆既明省略没说但在场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一句话。
宁檬被陆既明这不明不暗的一怼后,没躁没馁,依然得体大方:“陆总您先别着急,您把材料翻到第二页。这一页是张百度结果的截图。我在百度上搜了下申请专利人的姓名,结果搜到了一条招聘信息。发布这条招聘信息的,同样是家环保节能类的公司。而这家公司的法人那里,写的就是专利申请人的名字。”
宁檬说完这段话,给其余三个人留了一点点时间让他们看材料上的百度结果,以及,不逼得那么紧,缓缓地道出结果,给陆既明留个台阶下。
她瞄到陆既明皱起了眉。但依着她对他的了解,她知道他现在皱在一起的眉不是因为生气,而是有些懊恼。他从前要是发现自己疏忽了什么事情,就会像现在这样皱眉。
停顿了一下后,宁檬继续说:“这项专利技术是节能企业赖以经营的重要技术,但从网上找到的信息看,这项技术未必会转让到节能企业名下,因为毕竟它的申请人自己也经营着一家同类型的公司,所以未来,这项专利技术是存在不再供给企业使用的风险的。”
第一个问题说完了。会议室里其余三个人,人人脸色各有不同。
石英对宁檬充满意外和赞许。她意外这个手下通过一次现场尽调可以进步这样多。她赞许她细心犀利,是个做项目的好料子。
曾宇航眼睛瞪得炯炯有神,要不是此时此刻拍巴掌鼓掌会显得有点low有点儿戏,他特别想给他的麻将搭子新收获的老铁鼓鼓掌。
陆既明脸色最复杂,懊恼,惊奇,服气,赞许,以及打脸,这种种的情绪在他的面皮上来回穿插交织着。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匹老马在宁檬这头小马驹面前失了前蹄。
人如果纠结一样事物到底是否正确,在做查验时一定会十分仔细;而一旦判定过了某样事物是正确的,再做查验时往往会很轻易就跳跃过去。
当他翻阅企业资料查看到专利申请人是个人时,他立刻发现这个问题宁檬是问过他的,而他也给她分析讲解过了,处理起来是没什么难度的。于是这个事项就被他很顺理成章地跳跃了过去。然而就是这个跳跃,让他忽略了埋藏在更深处的问题。
陆既明隐隐察觉到,自己最近有些心浮气躁了。
对身为秘书的宁檬,他一直是欠缺风度的,但对于现在做项目的宁檬,他还是该尽量选择公正。
于是他压下了变化交织的诸多情绪,对宁檬说了声:你做得很好,这个问题是我疏忽了。
宁檬一下被夸愣在那。她一度怀疑陆既明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于是才说了那句他从前死都不会说的肯定她的话。
石英赶紧打圆场:“陆总您也太客气了,这怎么能是您疏忽呢?您是老板,坐镇大局的,这些细节就得让宁檬他们这些下边的人去发现和解决,不然项目人员和老板还有什么分别?”
这是一通通过区分等级不同来对陆既明进行安慰的话。陆既明接受了,纠结的情绪淡了些。
宁檬在心里笑了下。
低等级的人说话时永远会顾虑到高等级人物的感受。但高等级的人们从不会去往下顾虑。他们只会在乎同级别以上的人的感受,假如同级别以上的人难受了,踩一踩低等级的人会好受些,那就踩一踩,没什么的。
这是职场圈里的优胜劣汰,想不被踩,就得尽快升到上面去。
宁檬在心里给自己加油。
石英给陆既明搬完梯子,继续承上启下:“宁檬,除了专利,还有其他问题吗?”
宁檬赶紧说:“有的。麻烦各位领导再把材料翻到下一页,第二个问题是关于节能企业股东出资的。”
宁檬把第二个问题简单说了一下,陆既明发现这个问题宁檬在打麻将的时候也是对他提过的。而这个问题在他翻阅资料的时候,同样因为已经对宁檬解释过而被他再一次施用了跳跃大法。
陆既明认真重温第二个问题:节能企业的一个大股东以土地出资,但这块土地是国有机构A早年转给他的,有转让合同,转让款股东也已经支付,且有支付凭证。但由于种种原因没来得及办理新的土地权属证明,就是说土地证一直没有转到股东名下。后来股东以这块地出资入股了节能企业,为了简化办证过程,土地权属直接从国有企业A那里变到了节能公司名下,跨过了股东这个步骤。
重温后,陆既明这回开口时,语气不再像刚刚那样冲,只是就事论事地说:“这个问题你也问过我,从出资角度看其实是没有问题的。”
宁檬推推眼镜,用停顿缓和了一下气氛,让她接下来的回答显得不那么怼人。
“是这样的,陆总,我这里想说的不是出资方面是否存在瑕疵,而是这块地,当初是属于国有机构A的,那会想要这块地的人应该很多,可为什么最后是节能企业的股东拍到这块地?”
宁檬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讲起话来这么会设悬念。她从其他三位大佬的脸上都很清晰明确地看到了三个字:为什么?
“因为股东和市政系统某位领导,是堂兄弟的亲戚关系。”
她话音一落,其余三人的眼球半径不约而同地都放大了一些。
石英问宁檬,怎么确定的股东和市里领导是亲戚这件事。
宁檬把确认这件事的经过讲给她以及其余两人听。
“我趁午休的时候,有去和节能企业的门卫大爷聊天,我发现他在这家公司待了很久,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公司真正管事的人其实不是董事长,而是那位以土地出资的股东。董事长只是面上说了算的。但这事只有公司几个元老级的人才会知,公司其他人和公司外的人就都不怎么知道。我问门卫大爷为什么是这样的安排?他说是因为股东跟市里某位领导是亲戚,这样做是为了避嫌。”
宁檬说完,陆既明缓缓地点点头,手指敲了敲桌面,略一沉吟后,抛出一个问题:“但是宁檬,门卫大爷说的话准不准呢?”
宁檬一点都没被问住,她从容做答:“是的,我知道光听门卫大爷的一面之词不稳妥,为了确认他的说法,我又特意找了我一个大学同学帮忙求证了一下。我这位大学同学是x市本市人,毕业后他考了当地公务员,现在就在市政大院里工作。他后来帮我求证了一下,确认了门卫大爷说的话没错,市里某位领导,和企业股东的确是亲戚关系。”
宁檬话音一落,她缜密的处理方式就迎来了石英的第二波赞许。
“宁檬,你做得很好!你这是无师自通的投行思维啊!以前我在投行的时候就常告诉手下人,要多听多看多问多访谈,平时从材料看不出来的问题,和公司员工聊一聊,和打扫卫生的阿姨聊一聊,和食堂的大师傅聊一聊,想想他们无意间说的一句话,没准我们就能分析出问题来。宁檬,这次你能和门卫大爷聊出尽调材料上没有显示出来的问题,你做得非常好!”
宁檬被石英这番突来的夸奖夸红了脸。
她眼神一转,瞄到陆既明在微微皱着眉。她有点红的脸色在他皱出的那段川字痕里渐渐散去。
“陆总,您是不是……有什么话要问我?”
陆既明抬眼看了她一下。那一眼的内容有点陌生。但那一眼夹带着陌生内容看过来时,却意外地并不叫宁檬难受。
那是在认真对待一个项目人员的目光。
“就算股东和市里领导有亲戚关系,股东当年拍到这块地也确实有可能是亲戚帮了什么忙,但目前就材料上看,一切必要文件和手续都是合规的,而就算当时土地没有从国有机构A转至股东名下,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是可以解决的,解决方法我也告诉过你。所以,”陆既明说到这顿了一下,手指敲了敲桌子后,继续问,“企业是不是还有什么其他更大的问题,和这个股东以及他的亲戚有关?”
宁檬在心里给陆既明点了个赞。
他真的不是吃干饭的,一下就能想到有真正的大问题隐藏在后面。
石英是从投行里出来的,反应更快,马上问:“是不是和税收或者优惠政策有关?”
宁檬忍不住又在心里给石英点了个赞。
保代就是保代,如此敏锐,她查证了很久的问题,被石英一下就道破了。
“是的,陆总、石总,”宁檬推推眼镜,说,“是企业从政府领的优惠补贴有些问题,虽然补贴金额不算很大,几百万,一般来说这问题也不太容易被发现,但它真的是个不定时炸弹一样的隐患。”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说是不是又在设悬念,反正在她的话一说完,还来不及继续解释这个隐患到底是什么,曾宇航已经迫不及待地插了嘴:“为什么呢?”
他这句问话让宁檬一瞬间无障碍地想起了小沈阳。
宁檬不敢太故弄玄虚用悬念吊大佬们的胃口,直接给出结论:
企业领的几百万优惠节能补贴,其实是“骗”来的。
x市当地有项关于环保节能方面的补贴政策,当节能量达到一定量时,政府将奖励相应奖金。
节能企业靠着给当地一家公司X做的节能服务项目,领到了这笔奖金。
节能企业与X公司签订的合作合同上显示,节能企业对X公司的项目施工完成后,使X公司节能量达到了一定数值。
这个数值正好对应节能奖励政策中的700万奖金。(随便用两个数字举个例子,方便大家理解:假如节能量达到10度电,政府就奖励100块钱,节能20度电,奖励200块,这种。)
“我去当地供电局查了一下X公司的实际用电量,结果证实,X公司的节能量数值远远达不到七百万奖金所对应的数值。”宁檬声音平缓却字字都有韧力,“所以节能企业和X公司签的那份项目合同,应该是X公司配合节能企业,在项目验收时做了假数据。”
——
宁檬最初对这七百万奖金合法合规性的怀疑,大多是出于个人的主观推理判断。
她觉得既然节能企业的股东和市里某位领导是至亲,那这个公司一定不会只在土地上享受到了至亲的照拂,一定还有其他方面也享受到了好处。
顺着这个假定再进一步地去想,最方便最实惠能享受到的好处,无外乎就是税收优惠以及奖励补贴了。
于是她带着这个假定,很有目的性地又仔细抠了一下企业的材料。
经过反复确认,她觉得企业在税收优惠方面是没有问题的,节能企业符合国家三免三减半的税收优惠政策要求。
而后对于让企业领取到七百万节能奖金的那份项目合同,宁檬仔仔细细地研究了几遍。
从合同字面上来看,几经查验,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宁檬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节能量刚刚好对应着奖金数值,对应得实在太巧太正好了。本着做项目小心为好,少问一事不如多问一事的态度,她决定用实际行动查验一下合同内容的真伪有效性。
所以在昨天上午,她和陆既明请假后,直接杀到了当地的供电公司,查询了X公司的实际用电量,最终证实,节能企业给X公司所安装的节能装置,节能量并没有达到可以领取700万奖金的程度。
宁檬把结论说完,石英和陆既明曾宇航表情各异。
曾宇航脸上是让陆既明有点无法理解的得意——他前任秘书做了件漂亮的事,跟他这二傻子有什么关系?他在这得意个屁?!
石英是再次惊奇后,不吝给出又一次赞许:“宁檬,你能想到通过用电量反推节能量,以确认企业合同数据的真伪,做得很好!”
陆既明沉着脸,用他那双天生多情又薄情的眼死盯着宁檬看。然后他忽然开了口:“你是什么时候去查的X公司的用电量?”
宁檬推推眼镜,说:“昨天上午。”
陆既明拉长了的脸的颜色有点不好看起来,他的白面皮上浮现起被人打脸后的那种色彩。
所以她昨天并不是公私不分利用上班时间去私会苏维然。
所以他让她挨了一顿冤骂。
所以他从昨天到现在给她撂的一顿脸子,使的一通难看脸色,都是错怪了她。
可她昨天怎么不说明白呢?
“所以你昨天上午请假,是出去查X公司的实际用电量?昨天你请假的时候怎么没直接告诉我。”
陆既明与其说是在质问,不如说是在给自己挽尊。
宁檬:“……是我的错。”宁檬噎了半天,还是把错认下了。总不能直白地说,您喜怒无常地昨天情绪又失控了,压根没给我解释的机会啊大哥。
毕竟都是老板,她怎么能当着现任老板的面,下前任老板的脸。何况现任老板还那么哈她的前任老板。
石英连忙发挥打圆场神功:“宁檬,这就是你不对了,下回记得和陆总说清楚啊!”
宁檬连说好的一定,把错误又瓷瓷实实地认了一遍。
陆既明这会反而搭了腔:“石总,也不怪她,昨天我也是没给她详细解释的机会。”
曾宇航像看傻逼一样看着他的发小:你什么毛病?自己怎么糟践都行,别人做做样子说一句就冲上来护着,贱人!
石英果断地结束了这场无意义的尬聊,转头对宁檬问:“对了宁檬,你去了当地供电公司以后,是怎么问到用电量的?他们应该不会是你一去问,他们就直接告诉你了吧?“
石英的这个问题也问出了陆既明心里的疑惑。
这个时候,宁檬把目光落到曾宇航身上,莞尔一笑。
“这就得谢谢曾总了!是他帮我打通的关系!”
曾宇航一脸骄傲地扬起了下巴颏,非常自豪地连声说着:“没什么没什么,举手之劳小意思!”
陆既明斜眼瞄他一下。怪不得这傻逼刚才一脸的得意。
宁檬告诉石英,因为曾宇航家在当地也开办了企业,且企业用电量很大。于是她第一时间想到曾宇航家是否能和当地供电公司说上话,能否让她去查看一查X公司的用电量。
想到这个方法以后她给曾宇航打电话询问可行性。而曾宇航很快给她回了话,说没问题,并告诉她招呼已经打好了,她到了供电公司之后直接联系某科长就可以。
陆既明于是明白,原来昨天上午宁檬在走廊里接和打的电话,其实该是和曾宇航之间的通话。
他忽然有了种类似伤心的感觉,这感觉跟当年知道阿梦有了男朋友时有点类似。明明应该依赖他的人却跑去依赖了别人。
可是这能怪谁呢?只能怪他自己。昨天宁檬明明是和他询问过的:
——陆总你在x市有没有什么人脉关系啊?
没有。
——陆总你能帮我和曾宇航问点事吗?
必然不能。
他口口声声斥责宁檬公私不分,现在想来其实他才是真正公私不分的那个。他不分到了已经失去往日判断力的地步。今天节能企业存在的种种问题,他居然一个都没瞧出来。
这些问题,都是宁檬嘎嘣脆地一个又一个提出来的。
陆既明第一次,被一个曾经的秘书臊得感觉到了羞愧。
石英问宁檬,除了以上问题以外,节能企业还有其他问题吗。
宁檬说还有一个。就是企业对大客户依赖性很强。
审视过自己后感到了羞愧的陆既明,专业能力回了笼,立刻分析说:“这些大客户和节能企业能维持合作,是不是也和股东那位市政领导的亲戚有关?是不是都是看着领导面子才达成这些合作的?”
宁檬毫不迟疑地点头:“是的陆总,让您说中了!”
这句话让陆既明羞愧的心舒坦了不少。
土地,专利,政府奖励,依赖大客户。
针对这些问题,石英和陆既明逐项进行讨论。
石英先发了言:“土地出资的问题,像陆总您之前说的,法律层面的手续都是合法合规的,就算是有一部分亲戚原因才能拍到地块,但从法律层面看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专利方面,让企业和专利申请人沟通,尽量把专利权转到公司名下,必要的时候可以转点股份给专利人,以保证这项技术能在未来一直为企业所用。
“合同节能量数值造假骗补贴这个事情和大客户依赖的问题,只要那位亲戚兜得住,其实问题也不大。毕竟这个企业的盈利状况还是很可观的,如果这些问题都能解决,我们先投一笔,等企业融二轮三轮的时候我们就撤,倒也能在较短时间内先赚一笔。不过这些的前提都是那位亲戚能在市里无风无浪长期给力。”
石英把自己的想法表达了,她是趋于想投那一方的,尽管企业存在着好几个问题。她这想法有点出乎宁檬的意料。原来石英也在渐渐变化着,她为了逐利变得不畏风险了。
宁檬不禁想,是不是人在资本市场翻腾久了,渐渐的都会变得为了趋利而不再避害?
带着铜臭味儿的金钱,魔力是如此的大。
到了陆既明表态的时间。
可他却看着宁檬,说:“我想先听听你怎么说,我觉得你的调查应该不止于此。”他有此推论的理据是,那天她出去接和打的电话数量比较多,如果只联系过曾宇航,一定达不到那么多的通话量。
所以她一定还联系了其他人。
宁檬转头看石英,石英对她点点头,示意她如果还有其他调查,就继续说,不要有所顾虑。
宁檬推推眼镜,说:“我下面说的话,不太方便外传,各位领导还请过了耳就忘。是这样的,我问了问我那个公务员同学,节能企业股东的亲戚在市政口发展得怎么样。要是他根基很稳很扎实,大树底下好乘凉,那我们还是可以投一下这个企业的,”宁檬说这句话完全是为了照顾到刚才石英发言的面子。
“但是我同学跟我说,最近他们省正在整肃贪腐,很快会动一大批人。他还说这事是毫没征兆的,已经有几个领导正开着会呢,公安就冲进去直接把人抓了带走了。按他的原话说就是,跳楼的时间都不给冲进去就把人拷走。”
宁檬说到这停住了。
结论性的发言不能由她来说,如果由她来说:这企业的大树根基不一定稳,没准也会被砍倒,这企业有风险,咱们可不能投啊。那她就是在实打实地下石英的面子。
所以这个结论要石英自己来说。
“这样看的话,谁也不能保证这位亲戚一点事都没有。而一旦有事,必定牵连到这个企业。看来这单投资还是存在很大风险的,陆总,要不这单我们就算了,不投了吧。”
陆既明点头说好,就听石总的没错。
恭维送出去后,他把眼神定在宁檬身上。
她正不动声色地收拾着材料。她刚刚分寸拿捏得真是刚刚好,说出了问题,又给足了她领导面子。
想以前,能享受到她这份好分寸的,是他自己啊,那是他陆既明的专属秘书啊。
可现在她却成了别人的部下。
陆既明静静地看着宁檬。
他总觉得她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那变化是一种蜕变,在他看见的,和看不见的地方。
这变化,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她。
靠近之后,好让他把这变化,看个清楚,看个更清楚。
陆既明和石英最终找了个说辞,没有投那家节能企业。
进入十二月以后不久,该省突然人事大变动。
石英让宁檬和同学打听了一下,果然,那位亲戚的根基被动摇了。他直接被安排到了二线。
此后石英又私下打听了一下,那家节能企业未来打算上市的雄心壮志也没动静了。
石英对宁檬说:这次你又立了一大功。宁檬,加油,再干出一票成绩来,给外边那些人都看看,到时我好能理直气壮给你升到投资总监。